我們需要了解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
一、個人恩怨
燕太子曾經(jīng)在秦國長時間做人質(zhì)，眼下剛剛從秦國逃回燕國不久。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所謂的人質(zhì)和我們今天所理解的“人質(zhì)”，其概念上不太相同。那個時代，兩個國家訂立盟約，為了顯示自己的誠意，往往會將自己的王子或者別的什么重要的人物送到對方的國家去，其目的就是表示絕不反悔的信心。因此，只要不發(fā)生意外，只要雙方信守合約，人質(zhì)是不會有什么安全問題的。人身安全雖然沒有大問題，但人質(zhì)本身有可能會有不太好的感覺。燕國是個小國，作為人質(zhì)被質(zhì)在秦國這樣的強國里，太子丹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被尊重，既然在外人看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為什么燕太子丹會如此生氣呢？這其中還有別的原因：太子丹和秦王嬴政兩人過去都曾在趙國做過人質(zhì)，同病相憐，他們兩個人在趙國關(guān)系處得不錯。后來，嬴政時來運轉(zhuǎn)，回國做了國君，而太子丹卻陰差陽錯，被送到了秦國做人質(zhì)。既然自己和秦王嬴政過去有著那一層私人關(guān)系，太子丹自然盼望自己在秦國能得到禮遇。但是，事與愿違，秦王嬴政似乎根本不買燕太子丹的賬。不僅不買賬，而且還變本加厲，態(tài)度極其冷淡。所以，太子丹覺得特別受傷。
因此，燕太子丹強烈要求回國，秦王嬴政置之不理。據(jù)另外一部古典筆記小說《燕丹子》記載，秦王嬴政對燕太子丹說：“你不是不想做人質(zhì)，想回家嗎？那么你就等吧，等到烏鴉的腦袋變白了，駿馬的頭上長出角來再說吧！”很顯然，這是在刁難太子丹。太子丹無奈，一氣之下，他偷偷從秦國跑了回來。因此，從主觀情感上來說，燕太子丹對秦國充滿了仇恨，對秦王嬴政充滿了憤怒。
二、國仇家恨
客觀上，在他逃回來之時，正是秦國強力擴張的階段：公元前230年，在雄心勃勃的秦王嬴政的指揮下，秦國滅了韓國。兩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228年，惶惶不可終日的趙國，終于被虎視眈眈的秦軍所滅，趙國著名的傳國玉璽“和氏璧”也成了秦王嬴政的掌中玩物。秦國的軍隊駐扎在了距燕國邊境很近的中山，戰(zhàn)爭似乎不可避免。我們知道，趙國是燕國的近鄰，失去屏障的燕國很可能會成為秦國的下一個目標(biāo)。所有這些，都讓燕太子丹充滿了巨大的恐懼。主觀感受和客觀現(xiàn)實，都逼迫著燕太子丹思考，思考如何報復(fù)秦國，如何報復(fù)嬴政。
但是，他自己也知道，燕國國小力弱，沒有任何戰(zhàn)斗力，根本不是秦國的對手，無法和秦國正面交鋒。怎么辦？只能劍走偏鋒，實施非對稱打擊，對秦王實行斬首行動。古代實行非對稱打擊的手段其實非常有限，沒有飛機沒有大炮更沒有原子彈，也不懂細菌戰(zhàn)、生化戰(zhàn)，他們能夠想到的手段只有一種--買兇殺人，也就是尋找刺客。于是，一個重要人物出場了。這個人物是誰呢？
是荊軻嗎？不是！
他是誰呢？是一個大家可能都比較陌生的名字--田光。不要覺得這個名字陌生，他可是：刺客第一人選。田光是什么人？為什么田光會是第一人選呢？田光是燕國人，此時已經(jīng)是暮年。他生活在民間，被身邊的人尊稱為“處士”。在當(dāng)時的語言環(huán)境下，“處士”就是有才有德而又不愿做官的人。他為什么會進入太子丹的視野？這都是太子丹的老師鞠武的功勞。
鞠武是太子丹的老師，本來他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那就是反對太子丹發(fā)動刺殺行動。他認為與其這樣冒險，還不如和別的國家聯(lián)合，共同抵御秦國的進攻和威脅。但是太子丹卻不聽勸告，一直在表達一個意思，我等不及了，等不及了！鞠武沒有辦法，最后只好配合太子丹。他的配合動作就是把他認為合適的人選推薦給太子丹。他認為合適的人選就是田光。
鞠武推薦田光的原因：“其為人智深而勇沈。”既然自己的老師如此看好田光，太子丹當(dāng)然很激動地決定召見田光，當(dāng)面委以重任。被太子丹盯上，田光表現(xiàn)得十分激動，但是激動歸激動，田光還需要認真面對現(xiàn)實。他既慚愧又明確地告訴太子：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而今自己已是風(fēng)燭殘年，如果說自己昔日是匹千里馬的話，那今天則是羸弱不堪、馬瘦毛長，根本難以承擔(dān)重任。
但是，田光也沒有讓太子丹失望，雖然他自己無力領(lǐng)銜上陣，但他還有自己的推薦人選。被太子丹盯上了的田光非常主動地向太子丹說，我田光也盯上了一個人，此人可堪重用。被他盯上的這個人就是荊軻?！八魄G軻可使也！”這句話的意思是，我的好朋友荊軻可以擔(dān)此重任。原因是“知其非庸人”，即：我知道荊軻不是一般人。
就這樣，荊軻先生被燕國高層記住了名字，荊軻成為了第二人選。于是，田光馬不停蹄地找到了荊軻，表達了三層意思：第一，套近乎。見到荊軻之后，田光第一句話先套了個近乎，他說道：“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換成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我田光和荊軻先生您關(guān)系親近，在燕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第二，透機密。之后，他話鋒一轉(zhuǎn)，向荊軻透露了一個絕密消息。他說，我剛從太子那里出來，太子心懷大志，氣魄非凡，他對我說了一句重要的話，“燕秦不兩立，愿先生留意焉”。這句話是說，太子丹告訴我，燕國和秦國不共戴天，他讓我?guī)退龀鲋饕?，想想對策。第三，交底牌。田光誠懇地對荊軻說，我現(xiàn)在老了，無法為太子出力，但是我覺得您是合適的人選，所以沒經(jīng)您的允許，我就貿(mào)然將您推薦給了燕太子丹。因此，想請您馬上去太子丹那里報到，接受重要任務(wù)。
荊軻當(dāng)然也很激動，因為荊軻有著強烈的政治抱負。因此，我們可以理解荊軻聽到將被太子重用的消息之后，內(nèi)心難以言說的激動?？墒?，還沒等荊軻回過神來，田光突然說了一番讓人意外的話。他說：“還有一句話我忘了告訴你，就是太子丹特意叮囑我，不讓我將如此重要的事情泄露出去，為了確保此事萬無一失，我要殺人滅口。放心，我不會殺你，我要殺的人就是我自己。我死了之后，除了你，燕國再沒有別人知道這一最高機密了。”
說完，田光拔劍自刎，一陣血光沖天。剛才我們提到了，田光的特點是：“其為人智深而勇沈?！碧锕庾詺⒈砻髁诉@個人有獻身精神，有勇氣。你想啊，一個人連自己都敢殺，豈不充分說明這個人很有勇氣嗎？此之謂“勇沈”。絕不是一般的自殺，他至少向荊軻暗示了以下幾點：第一，不論你是主動還是被動，你已經(jīng)被卷進一場燕國的最高機密中；第二，一旦被卷進，你將身不由己；第三，這一點我們稍后再展開分析。
我們可以想象得到荊軻所受到的刺激，一個一直受人尊敬的老年處士，因為舉薦了你，因為要保密，眼睜睜在你面前自殺了！更為關(guān)鍵的是，田光還對荊軻留了一手，他只讓荊軻在第一時間去找太子報到，卻沒有告訴荊軻，這是一件什么樣的重要任務(wù)。田光至死居然都沒有告訴他到底是什么樣的大事，這樣荊軻自然而然就有了一股沖動，讓荊軻覺得自己多少年來的等待終于迎來了曙光。今天，終于天降大任于自己，荊軻能不激動嗎？
因此，荊軻當(dāng)時的心情，一是激動，二是好奇，三是迫不及待。于是，荊軻第一時間趕去見太子丹。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重任在等待自己呢？如果說荊軻去見太子丹的時候，還對未來的任務(wù)抱有幻想和某種程度的好奇的話，當(dāng)他看到太子居然對自己再拜而跪、膝行流涕的樣子，更多的是莫名驚訝。可是，所有的好奇和幻想都難以抵消太子開口說話帶給他的失望和打擊。
當(dāng)太子丹開口時，荊軻才知道自己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別人編織好的陷阱。一頭霧水的荊軻聽完太子丹的長篇大論之后，卻欲哭無淚，差點崩潰。因為荊軻所好奇的、田光所隱瞞的、現(xiàn)在被燕太子丹層層包裝而最后又和盤托出的謎底，居然是讓荊軻去充當(dāng)刺客，西去咸陽發(fā)動一場斬首行動，劫殺秦王嬴政！自信早年曾經(jīng)對“術(shù)”深有鉆研的荊軻，實在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被別人編織的陷阱構(gòu)陷。
司馬遷這樣來轉(zhuǎn)述荊軻的態(tài)度：“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币馑际?，荊軻愣了很久很久，對太子丹說，這是軍國大事，我如此笨拙無能，恐怕難以完成使命。這里，我們要注意一個詞：“久之”。久之又久之后，荊軻為什么還要婉拒此事？
第一，荊軻不具備做刺客的思想基礎(chǔ)
在燕太子丹找到荊軻做刺客之前，荊軻是一個什么樣的身份呢？“北漂”。
為什么說荊軻是“北漂”呢？因為他是衛(wèi)國人，不是燕國都城北京人，當(dāng)然那時候稱“薊城”。今天交通發(fā)達，即使從鄭州到北京，乘動車也不過五個小時，但荊軻那時就沒有這么容易了，那時從衛(wèi)國到燕國可稱得上是長途跋涉了。他為什么來到了燕國做“北漂”呢？
荊軻是一個有強烈建功立業(yè)信念的人。早年他以謀士自居，幾年前，他曾經(jīng)主動面見衛(wèi)國國君衛(wèi)元君，向衛(wèi)元君兜售自己的“術(shù)”--“以術(shù)說衛(wèi)元君”。根據(jù)一般的理解，所謂的“術(shù)”，既包含了治國之術(shù)，同時也包含了政治權(quán)術(shù)?？上У氖?，衛(wèi)元君并沒有理睬荊軻，荊軻的政治抱負也就無法實現(xiàn)。沒有被衛(wèi)元君重用，讓荊軻感到很沮喪，后來不久，衛(wèi)元君就迎來了自己的失敗。雖然，衛(wèi)元君的失敗和沒有重用荊軻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但荊軻心里對自己才能的期許和難以實現(xiàn)壯志的失落卻可想而知。
這段經(jīng)歷讓荊軻很受傷，直接導(dǎo)致自視甚高的荊軻離國遠行，先后到過邯鄲、榆次等地，結(jié)果處處受人打壓，最后流落到燕國。荊軻是一個讀書人，是一個知識分子，是一個有強烈建功立業(yè)抱負的文人，他幻想的是以智力求得生存，所以他才會以“術(shù)”游說衛(wèi)元君。在見太子丹之前，荊軻有四大愛好：愛讀書、愛擊劍、愛酗酒、愛K歌。
為什么會這樣，我們剛才講了，因為荊軻處處不受重用，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他才四海為家，最后來到了燕國，當(dāng)起了“北漂”。在燕國他結(jié)識了一個殺狗的屠夫，還結(jié)識了器樂演奏家高漸離，處處不得志而又心懷壯志的荊軻開始自我麻醉，由從前的愛讀書、擊劍，發(fā)展成為愛酗酒、K歌。他的酗酒到了十分夸張的程度。每天酒友泡在一起大醉如泥，喝多了就引吭高歌，唱著唱著就大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完全不顧個人形象。清初名士吳見思就這樣評論荊軻當(dāng)時的行為：“酣酒高歌，才人故態(tài)?！彼f，酒后高歌，顯然是一個失意文人的狀態(tài)。這個評價應(yīng)該說十分到位。
因此，客觀地說，荊軻在很大程度上是個文人，根本就不適合做刺客，讓荊軻做刺客是對荊軻人格最大的侮辱。
第二，荊軻不具備做刺客的感情基礎(chǔ)
刺客不同于殺手，職業(yè)殺手只要給錢就可以被雇傭，而刺客必須出于報恩，或者還情的心態(tài)才會去殺人。荊軻和嬴政無冤無仇，和太子丹又無交情，甚至荊軻和田光之間也談不上什么友誼，用《史記》中的話就是這樣：“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币粋€“亦”字，說明了田光和荊軻沒有過深的交情，泛泛之交而已。太子丹對于荊軻來說，既沒恩情，也無感情，荊軻怎么會隨隨便便就答應(yīng)去做刺客呢？
第三，荊軻不具備做刺客的客觀條件
劍術(shù)不精。在荊軻流浪的過程中，曾多次和別人發(fā)生爭執(zhí)，荊軻向來采取的對策就是起身逃走。譬如他曾經(jīng)和蓋聶論劍，也就是比試劍術(shù)的高低。蓋聶這個人有個特點，在和人比劍之前總喜歡惡狠狠地盯著對方看，他這樣做的用意在于考驗一下對方的膽量和忍耐力，任何一個人被別人惡狠狠地盯著看都不會有太好的感覺，但是一個修養(yǎng)高的、有忍耐力的人會不為所動，修養(yǎng)不高的人就不好說了。荊軻呢，被蓋聶惡狠狠看過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抽身就走，所以蓋聶對荊軻一萬個看不起，認為荊軻膽小怕事，沒有比試就逃跑了。雖然，外人的看法未必正確，但荊軻的劍術(shù)實在讓人無法恭維卻是事實。
通過上面的分析，很明顯，荊軻是一個有使命感的人，同時還是一個處處等待時機到來的人，他只想以自己的智力事人，而從沒有打算以勇力事人。荊軻有的是滿腹謀術(shù)，荊軻有的是滿腹經(jīng)綸。荊軻可以有多種多樣的身份，譬如，他可以是失意的讀書人，可以是失敗的士人，可以是流浪歌手，可以是頹廢的酒鬼，也可以是藝術(shù)家，但他唯獨不可以是刺客。
好讀書的荊軻，為人深沉的荊軻，當(dāng)田光在荊軻面前自殺身亡，強烈的好奇心讓荊軻對問題的嚴重性缺乏足夠的認識，對問題的實質(zhì)也缺乏深刻的了解。但無論如何，荊軻的心理已經(jīng)處于劣勢，處于守勢，卻是事實。荊軻其實成了田光精心遺下的一枚棋子，一步步身不由己地變成了一個兇器，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顯然，田光的自殺給荊軻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太子丹很輕易就占據(jù)了心理的制高點，荊軻已經(jīng)被逼得無法回頭。男人的聲譽、男人的事業(yè)，甚至包括男人的生命，就這樣被一個田光攪成了一團亂麻。面對無法選擇的現(xiàn)實，面對太子丹的強人所難，荊軻被逼到了墻角，已無任何退路。
他在見太子丹之前，已經(jīng)欠了太子丹一條人命，有了這一條人命，荊軻說話就無法硬氣了。所以盡管憋了半天，荊軻依然無法嚴詞拒絕。前面我們曾經(jīng)說過田光是一個特別有心計的人，到了這里，我們會更加清楚地看到田光的心計。為了推薦你我都自殺了，你還有什么理由不接受推薦呢？你想跑，想不干，有那么容易嗎？在太子丹的半是懇求半是脅迫之下，荊軻無路可逃，只得接受太子丹的安排，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刺客的任命。
當(dāng)然，無論是何種說法，荊軻依舊是我們喜愛的人，因為即使是被設(shè)計他也坦言接受，依舊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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