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禪有三重境界:“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人生亦然。
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是精神的感化。
這張照片,撫去了壓在我心頭的紛煩。我頓時覺得豁然開朗,一臉輕松,我想我也和迦葉尊者一樣破顏微笑了。
照片上的弘一法師橫臥著,粗布衣裳,赤足,頭枕右臂。一雙草鞋,我不經(jīng)想起蘇東坡的詞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照片上的弘一法師眼睛閉著,面容安詳,身下是單薄的木板床。生前已是悲喜交集的他,與孔子不憂不懼,莊子天地為被褥,佛空空也空,又是不同的。他是看見山看見水的人,悲的,欣的,是遇見佛了。
誤入人間的游子,終于歸家了。
這只是一張紀念性的照片,沒有太強的藝術表現(xiàn)力,順光,全景,展現(xiàn)了大師的姿態(tài)和生活壞境,從中我們讀出了大師的悲天憫人,物質追求的極度貧乏,正是他精神境界無比飽滿的寫照。這張照片若做了新聞照片,只是把大師的感召公布于世;若成為弘一法師畫冊之一,也只是給佛界增添一筆。但是,它真實地記錄了大師的光芒,放在我們心里,可以開出蓮花。
悲者,念及蒼生之苦而慈悲;欣者,放下痛苦,無可畏怖而心喜。悲喜交集,生如夏花燦爛,死如秋葉靜美。入世與出世,在塵世間理會佛理真諦。
?。ㄒ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涉世之初,萬事萬物在我們的眼里都還是本原,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
早年李叔同很容易讓人想起宋初的柳永,富有才氣,喝酒吟詩,很是公子哥模樣。漸漸地,為自己,他愿獲得自由的愛情;為祖國,則望闖出一條救亡興邦的康莊大道。
然而現(xiàn)實中,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主宰一個人婚姻的社會里,李叔同沒有選擇婚姻的自由;千瘡百孔的近代中國,也叫他深深失望。情感的煎熬,婚姻的不幸,社會的黑暗讓他認識到人生的痛苦。
對一切事物都用一種童真的眼光來看待的他,對許多事情懵懵懂懂的他,思想純粹,固執(zhí)地相信著,可卻處處碰壁,對現(xiàn)實與世界產(chǎn)生了懷疑。
?。ǘ┛瓷讲皇巧剑此皇撬?。
近百年中國文化發(fā)展史,李叔同被學術界公認為是通才和奇才,擅書法、工詩詞、通丹青、達音律、精金石、善演藝。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認識自我境界,他走到了超越自我層面。
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如霧里看花,似真似幻,似真還假,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很容易在現(xiàn)實里迷失方向迷惑、彷徨、痛苦與掙扎,有的人就此沉淪在迷失的世界里,有的人開始用心地去體會這個世界,對一切都多了一份理性與現(xiàn)實的思考,山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山,水也不是單純意義的水了。
嘗過紅塵的誘惑,摘下虛偽的面具,李叔同把自己獻給了藝術,成長為一位“二十文章驚海內”的大師,看透人間悲歡離合,寫下了膾炙人口,至今流傳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斛濁酒盡余歡, 今宵別夢寒。
花開花落,生死無常,何況是離別。他已嗅到佛法的一絲氣味,去尋找新的人生方向了。
?。ㄈ┛瓷绞巧?,看水是水。
生當亂世,歷盡百劫,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當了和尚。李叔同成了弘一法師,從此進入了他人生的第三階段,就是豐子愷先生所說的“爬上三層樓”的階段。
受戒后持律極嚴的他,完全按照南山律宗的戒規(guī):不作主持,不開大座,謝絕一切名聞利養(yǎng),以戒為師,粗茶淡飯,過午不食,過起了孤云野鶴般的云水生涯?!胺欠鸾?jīng)不書,非佛事不做,非佛語不說”。或如好友夏丐尊所形容的,從“翩翩濁世佳公子”,一變而為“戒律精嚴之頭陀”。
這種變化,是洞察世事后的反璞歸真,“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知道追求什么,放棄什么,這時,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只是這山這水,看在眼里,已有另一種內涵。
絢爛之極,歸于平淡。
豐子愷曾說:弘一法師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人的生活可分為三層;一層是物質生活,就是衣食;二層是精神生活,就是藝術;三層是靈魂生活,就是宗教。弘一法師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所以,他不滿足于一二層的生活,不斷攀援,終于做了一個真正的和尚。
這珍貴的照片,使我相信豐子愷所言不虛。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殊難窺破,淡然處世,放下塵怨,正是大師之素志。照片上的弘一法師右肋而臥,神態(tài)安詳,看破生死,看淡喜悲,令人不勝景仰。
苦海無涯,佛法無邊,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這第三層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懷一顆慈悲之心,做一個行善之人?!叭吮臼侨?,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無須精心去處世”,這才是真正的做人與處世了。不斷反省,不斷思索,自覺,覺他,覺行才能圓滿。
靜靜地賞人生路上的山水,品清風明月,相看兩不厭。
因為大師讓我們懂得,所以我們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