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前7世紀中葉,在周王朝的統(tǒng)治下漸漸形成了四個大國,分別是齊、秦、晉、楚。如果說當時的四位偉大君主,齊桓公是“東邪”,楚成王是“南帝”,晉文公是“北丐”,那么秦穆公就可以稱為“西毒”了!
秦國,原是居住在秦亭(今甘肅張家川)周圍的一個嬴姓附庸小國,常與戎狄為伍,大概也不能算諸夏,可是又不像楚國那樣被排斥。因為西周末年,秦襄公護送平王東遷有功,被封為諸侯,賜以宗周故地,定都於雍(今陜西鳳翔南),正式建國。經(jīng)文、寧、武、德、宣諸公,國勢逐漸強大起來,秦穆公繼位后,舉賢任能,內(nèi)修國政,外圖霸業(yè),欲東進而染指中原,可惜秦偏居歧西,出口為晉、虞、虢等國所扼,交通不便,道路險遠,秦國別說稱霸了,就算想要與中原諸侯交流,都諸多困難。特別是虞、虢兩國,地勢最為險要(虞扼茅津,虢據(jù)殽函),可惜兩國軍事實力太差,又不懂戰(zhàn)爭謀略,反被晉獻公所滅。
晉國得了虞、虢,就生生擋住了秦國東向發(fā)展的道路,所以穆公亦不得不尋求妥協(xié),娶晉獻公的大女兒伯姬為夫人,和晉國結(jié)成 “秦晉之好”。后來晉國內(nèi)亂,秦穆公又幫助晉國公子夷吾回到晉國即位為晉惠公,條件是割讓河西五城。沒想到晉惠公是個出爾反爾的小人,過了河就把橋拆了,不但不報答秦穆公,反而出兵攻打秦國,兩國遂爆發(fā)了著名的韓原大戰(zhàn),此役秦以四百乘兵車,大破晉國兵車七百乘,晉軍幾乎全軍覆沒,晉惠公夷吾也戰(zhàn)敗被俘。西毒秦穆公也從此威震列國,名揚天下。
秦穆公雖然抓了晉惠公后不久又把他放了回去,不過當然不可能無條件釋放,他的條件就是拿回河西五城,并且要晉惠公的寶貝太子圉送過來當人質(zhì),敗國無外交,秦穆公的條件已經(jīng)很厚道了,晉惠公哪里還敢討價還價?
太子圉是一個苦命的孩子,這家伙的人格雖然未必比他老爸好多少,但一輩子都活得很可憐,從生到死,沒有一刻不生活在白眼和恐懼之中。他出生在晉惠公出亡梁國(今陜西省韓城市,位于秦晉間的河西地區(qū),乃秦國始祖秦莊公少弟嬴康的封國)的時候,母親是梁國的宗女,按照當時的習慣,小孩出生后必須算命,可結(jié)果卻很不吉利,說這小孩是奴隸的命,晉惠公倒也直白,干脆就將他的名字取為圉(圉:意為牧馬的奴隸),果然后來他的命運跟他的名字一樣,淪為了秦國的人質(zhì),一待就是六年之久。
我們可以想見,圉背負著這樣一個屈辱的名字和身份在秦國的六年,過的是如何煎熬。
史書上沒有記載圉的生卒,但夷吾流亡梁國的時間是公元前654年,算上娶妻生子的時間,圉當出生在公元前653年之后,而他被送去秦國當人質(zhì)的時候是公元前643年,當時最多才11歲,仍只是個孩子,卻必須應對相當復雜的局勢。
首先,秦穆公竟然把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了這位少年,這當然不是因為同情圉,而是完全基于政治的考量:懷嬴其實就是一個高級間諜,主要任務就是為了看住圉不讓他逃跑,另外,穆公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想等惠公死后,派兵送圉回國繼位,這樣懷嬴這個國君夫人就可以成為自己安插在晉國的一顆棋子,這也是為日后打算。
懷嬴和圉都是聰明人,他們當然明白這其中的意味,這場婚姻根本就是一個陰謀,與其說他們是夫妻,不如說他們是擺在一起的兩顆政治棋子,這里面,沒有任何愛情可言,證據(jù)就是,在這個如同死水般的五年婚姻中,二人并未生下子嗣。
不管怎么說,兩個同床異夢的人走到了一起,懷嬴看不起自卑的圉,圉也處處堤防懷嬴,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生活在一起,共同等待著一件事,那就是晉惠公的死,只有晉惠公死了,他才可以回國即位,得到解脫。雖然,晉惠公還在當打之年,他的死亡恐怕遙遙無期。
然而,到了第三年,圉就坐不住了。原來,圉的外公、也就是梁國國君無道,大興土木、修筑城池溝塹,百姓疲憊不堪怨聲載道,穆公便借機派兵吞并了梁國。聽到這個消息的圉更加恐慌了,他當時畢竟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看問題比較簡單,而且他從小在梁國長大,對梁國有深厚的感情。現(xiàn)在自己的外公被滅了,秦國人恐怕會更加看輕自己,自己以后的日子要更難過了,他想逃回晉國,卻又不敢,就這樣又熬了三年,晉惠公突然病重,眼見著沒有多少日子了,圉再也不相等了,他決定逃回晉國,和秦國劃清界限,走上獨自發(fā)展的道路,于是跟自己的老婆懷嬴商量說:
“吾母家在梁,梁今秦滅之,我外輕于於秦而內(nèi)無援于國。君即不起,病大夫輕,更立他公子。”
老公要逃跑,懷嬴該怎么辦?如果是一個普通女子,一定會阻攔,因為這是自己父親安排給自己的任務,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必須予以勸解,然后報告給穆公處理;如果是一個利欲熏心的女人,則一定會想辦法留住圉,然后說服穆公立刻派兵讓圉當上晉國國君,這樣她就是晉國夫人了,她可以舒舒服服的在晉國享福,有自己老爸撐腰,量他晉國人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樣,甚至還要想方設法的討好自己。
但是善良而獨立的懷嬴最終兩個都沒有選擇,因為她不想不屑為政治利益去犧牲自己的幸福,她更不想守著一個膽小無能的丈夫過完這后半輩子!也許圉的出走,對他們都是一種解脫。所以她選擇了放手,并且保守秘密,就算秦穆公發(fā)現(xiàn)后會責怪她甚至懲罰她;就算之后她會永遠寂寞的呆在深深的院墻里孤獨終老;但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得這么做了,這就是她對父親安排給自己命運的無言抗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好一個自尊倔強的新時代女性,這也許就是春秋時代的人性解放吧!
當然,秦穆公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便宜姑爺跑了,氣得在朝堂上破口大罵:“這個忘恩負義的小白眼狼,老天不會保佑你的!”剛好當時晉惠公夷吾的哥哥重耳正流亡在楚國,為今之計,與其讓夷吾父子繼續(xù)胡鬧,威脅秦國戰(zhàn)略安全,不如另選投資對象,扶持相對老實的重耳上位。于是穆公派大夫公孫枝去楚國找楚成王,想要接走重耳。楚成王本來也想扶助重耳上位以獲得晉國利益,但重耳嘴巴很硬,楚成王沒能得逞,那么只好把這個麻煩送給秦穆公,當然臨走時說的很好聽:
楚遠,更數(shù)國乃至晉。秦晉接境,秦君賢,子其勉行!
重耳也早在楚國呆膩味了,于是告辭楚王,來到了秦國,秦穆公大喜,馬上一口氣送了重耳五個美女,作為政治聯(lián)姻,以親上加親,再結(jié)秦晉之好。
重耳明白,自己這位62歲超齡老郎官,這次必須為了秦晉兩國的傳統(tǒng)友誼和自己的復國大業(yè),再去奮戰(zhàn)洞房了。不過他萬萬沒想到,在這五個新娘之中,其中就包括他大侄子圉的前妻懷嬴在內(nèi)。
原來,此時晉惠公已經(jīng)病死了,太子圉即位,是為晉懷公。在這種情況下,把晉國國君的原配給改嫁掉,才能顯示秦國的政治立場。
可憐懷嬴,作為一個女人,她終究還是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更可恨的是,在五位新娘之中,只有他妹妹“文嬴”才是重耳正妻,而她只不過是另外買一賠四的四個陪嫁媵妾中排行最末的一個(注1),秦穆公的用心很明顯:反正這個懷嬴也嫁不出去了,侄子不要,干脆把她當成添頭送給他伯父算了,這叫做揮淚大甩賣,已經(jīng)送給晉國的東西,咱們秦國是不會再留下來丟面子的!當然這件事,穆公不會讓重耳知道,因為他知道重耳一定不會接受的,所以他偷偷地把懷嬴混在了五個新娘里面,想來個瞞天過海。
穆公這么做,對懷嬴真的很不公平,但是作為一個弱女子,她又能怎么樣呢?大家一定會認為她也只好乖乖地接受這個無奈的現(xiàn)實吧,可是我們大家都想錯了,懷嬴并不是那么好欺負的,在新婚之夜,她做了一件事情,讓所有的人(特別是重耳)目瞪口呆!
這一夜,重耳被秦穆公和他的一幫大臣們勸了很多酒,醉醺醺的走進了洞房,坐在床上的一排美麗的新娘晃花了他的眼睛,一種莫名地興奮沖上了他的頭頂,只覺得這十幾年的顛沛流離仿佛是一場大夢般:復國大業(yè)指日可待,嬌妻美人陪伴左右,人生若此,夫復何求呢……
按照當時的習俗,洞房之前必須由媵妾捧著盛水的器皿伺候新郎洗手,于是,懷嬴拿了勺子舀水給重耳洗手,洗過了,按禮,重耳應該等媵侍拿毛巾給自己擦干,可重耳喝醉了,得意忘形的他完全忘記了這些細節(jié),他直接揮揮手,讓懷嬴退下。
要知道,在商周時代,不管是什么祭祀啊還是其他什么婚喪大典,“宴前飯后要洗手”都是一項極其重要的禮儀,稱為“沃盥之禮”。《禮記》中說:“進盥,少者奉盤,長者奉水,請沃盥,盥卒授巾?!?沃盥之禮所用的禮器,使用方式與咱們今天的洗臉盆不同,人們并非在盤中直接洗手,而是用“活水”洗手。古代并沒有自來水,人們要洗手,就必須讓侍女用一個長柄長嘴的銅匜(匜,音易),伸進圓腹雙環(huán)的銅缶里,舀出滿匜的水,然后從上向下澆水,洗后的水便落在另一侍女在下面捧著的雙耳圓銅盤里,大家看這幅情景和“盥”這個字是不是很相像呢?
圖:匜與盤
圖:青銅盥缶
既然“沃盥之禮”是古人一個重要的禮節(jié),當然不能像我們現(xiàn)代人洗手這么隨便,重耳這么做,既不莊重,也不合禮節(jié),但是這種小事作為地位卑下的媵妾一般來說是不能也沒有權力說三道四的,可敏感而自尊的懷嬴卻突然發(fā)飆了,她氣憤的大聲指責重耳道:“秦、晉匹也,何以卑我!”
圖:漢服婚禮中在cosplay“沃盥之禮”
整個房間突然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愣了,重耳的酒也一下子醒了:怎么回事?這個女人好厲害,她怎么敢如此大膽的指責自己的夫君,莫非她就是傳說中的“野蠻女友”?而且聽她言辭,絕非一普通滕妾那么簡單,于是重耳立刻道歉,然后去了解情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野蠻女友竟然是秦國公主,而且還是自己的前侄媳婦,按照倫理,自己絕不可接受,好在提早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辭退還來得及。
關鍵時刻,他的智囊高參們紛紛提出不同意見。
胥臣博學多才,先一番引經(jīng)據(jù)典,從黃帝講起,說了一大通各族之間通婚的道理與好處,然后表示:“今子于子圉,道路之人也,取其所棄,以濟大事,不亦可乎?”
而狐偃說的更直白干脆:“將奪其國,何有于妻?唯秦所命從也?!?/p>
趙衰則精研周禮,他便引用了一大堆禮志中的章句,然后表示:“今將婚媾以從秦。受好以愛之;聽從以助之。懼,其未可也,又何疑焉?”
話說到這份上,重耳也不好再堅持了。他明白,這不僅是一場婚姻,其間還有重大的國家政治利益在焉,他根本無法拒絕。用現(xiàn)在的話說,迎娶懷贏,就是重耳宣布與侄子晉懷公決裂而與岳父秦穆公結(jié)好的投名狀。至于違背倫理之處,重耳只能用更詳備的周禮來彌補了。
于是,重耳回去找到懷贏,先“降服而囚”,也就是脫去上衣,像囚犯那樣謝罪,然后表示要按照周禮,重新聘娶懷贏。懷贏非常高興,因為通常一般滕妾,受之即可,沒有明媒正娶的。而且眾所周知,重耳是天下聞名的英豪,當年在如狼似虎的楚成王面前都能不卑不亢,如今卻在自己一個女人面前認慫,看來重耳對自己是真心的。
圖:影視劇中的晉文公與懷嬴
于是,重耳將懷贏送回秦宮,然后派遣隨從向秦穆公正式“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最后親自迎接,將她隆重的娶了回來,完成大禮。
事情總算皆大歡喜了,王子(糾正一下,是老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懷嬴也從此改稱“辰嬴”,做了重耳的“野蠻夫人”。史書通常只記載一些王侯將相,所有的女性都不過只是歷史的點綴,可這一小段記載卻已讓辰嬴光芒四射,也使她絕地翻身,終于獲得了自身尊嚴與秦晉雙方的尊重。而重耳這次的表現(xiàn),也更加成熟穩(wěn)重,充滿了政治家的智慧。此后,秦晉兩國締結(jié)了堅實的盟友關系,并在接下來二十年間先后稱霸,重耳與穆公也都名列五霸,名垂青史。
注1:這里解釋一下周代的滕妾婚姻制度。在周代,諸侯國君迎娶夫人時,女方往往會把新娘的一個侄女和一個妹妹打包嫁過去做小老婆。與此同時,女方的兩個同姓諸侯國,也各會出一名宗室女子陪嫁,并且每位宗室女子也都有一個侄女和一個妹妹相從。這樣算下來,諸侯國君迎娶一位夫人,就同時會收納九名女子,這也是滕制婚姻的標準做法。當然,重耳這次只收納了五人,這是因為他還不是諸侯國君,只能算是準國君。而根據(jù)周禮,諸侯國君終生只能迎娶一次夫人,所以,重耳之前娶的妻子都只是滕妾,只有懷嬴的姐姐文嬴才是重耳的正妻。滕制婚姻是周代諸侯國對外以聯(lián)姻來改善國際關系,對內(nèi)區(qū)分嫡庶身份以穩(wěn)固傳承制度的重要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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