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久鳌の恼鸷唷?/div>
幼時讀紅樓,驚羨于“品茶櫳翠庵”一節(jié)的意趣:妙玉口中那“舊年蠲的雨水”,那用“鬼臉青”的花甕“收的梅花上的雪”,真讓人心馳神往。
雪水烹茶,世間竟然有這般清雅的意境。
而在多年之后,我翻開一本叫《長物志》的書,才恍然明白,其實古人的生活,遠比我們所能想象的要有滋味的多。
長(音為“丈”)物者,多余、無用之物。作者戲稱之“寒不可衣,饑不可食”。身外奢侈之物,清賞把玩之物,這正是藝術(shù)的本質(zhì)。
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全書十二卷,一本中國版《格調(diào)》,真正意義上的“中產(chǎn)階級品質(zhì)生活指南”。
僅僅論泡茶之水:“天泉,秋水為上,梅水次之。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春冬二水,春勝于冬,蓋以和風甘雨,故夏月暴雨不宜,或因風雷蛟龍所致,最足傷人。雪為五谷之精,取以煎茶,最為幽況,然新者有土氣,稍陳乃佳。承水用布,于中庭受之,不可用檐溜?!敝v究的近乎挑剔,追求的近乎苛刻。
品讀《長物志》,就像迷醉在一曲攝人魂魄的昆腔中,每一個婉轉(zhuǎn)的鶯聲,每一處翻飛的水袖,都美的無以復加。
今人愛好卡爾維諾、村上春樹,喜歡爵士和布魯斯,知道波提切利和他的《維納斯的誕生》,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資”了,而《長物志》的作者文震亨,如果戲稱為“姑蘇史上最小資”,還生怕輕慢了古人。
雅而高潔,出身名門,作為明代大畫家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厚得家傳,琴棋書畫、煮茶焚香、彈琴選石無一不精。為其作序的畫家沈春澤曾對他說,你們文家已是“冠冕吳趨”、“家聲香遠”了,你們的詩畫已經(jīng)“窮吳人巧心妙手”了,你家的園林已經(jīng)是“令人不勝描畫”了,你何必再費筆墨功夫去寫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呢?文震亨卻說:“非也非也,我正是怕蘇州人的巧心妙手慢慢變了,這些無足輕重,所謂多余的小事,萬一將來又開始流行,可人們卻已經(jīng)不懂了呢,所以我要為后人記下來啊……”
不為炫耀,為的只是分享。因為“長物滿身”的生活,從來都只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
若生在盛世華年,文震亨應(yīng)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成日里吟詩、作文、繪畫、造園。史料稱他“長身玉立,善自標置,所至必窗明幾凈,掃地焚香”。用今天的話來說,即相貌英俊,我行我素,精神生活要求高,還有些潔癖。
然而,文震亨所處的年代是晚明。再怎么閑情逸致,末世情懷肯定是避不開的。所有切切關(guān)注的“長物”,都有一種苦悶精神的寄托,自我沉淪的悲涼。既不能兼濟天下,那就退而獨善其身吧。
如果說,文震亨僅僅是一個享受物質(zhì)、沉溺風雅的公子哥兒,那他就不值得我們尊重與景仰。大是大非面前,他的氣節(jié),他的人格,錢謙益、吳梅村、侯方域遠遠不能望其項背。
時至今日,中學課本里還有一篇必讀課文叫《五人墓碑記》,說的是天啟六年蘇州爆發(fā)的一場轟轟烈烈的反抗閹黨的斗爭,五人墓,就在今天的山塘街上。
從京城來的公公們根本沒想到,當他們?nèi)プゲ稏|林黨人周順昌時,溫和儒雅的蘇州人陡然間變了人似的,他們從慵懶閑散的生活中迸發(fā)出激烈的血性,一起群體暴亂事件在蘇州街頭上演,領(lǐng)頭的,居然是那個愛撫琴作畫的文震亨!
不知是文家的好名聲太盛,還是文震亨在當時就擁有了不少“粉絲”,當巡撫毛一鷺向朝廷報告說文震亨帶頭造反時,五位民間義士挺身而出,一力擔當了所有罪責。
而文震亨也沒有從此遁世偷生。1644年,大明帝國崩亡,江南煙花地,南明弘光小朝廷在垂死掙扎。1645年五月,清兵攻陷南京,六月攻占蘇州城,文震亨避難陽澄湖畔,聽聞剃發(fā)令下,遂投河自殺,家中人雖將其救起,但終于絕食六日,嘔血而死。
一個如此熱愛“眠云夢月”、“長日清淡”的世家子,一個時常念叨著“石令人古,水令人遠”的文雅人,終于選擇了以這樣一個決絕的姿態(tài)來告別自己所鐘愛的生活,不愿茍活。
也許,這才是文震亨最深邃的品味,最高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