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楊瀾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抄起菜刀
瞄準他喉管
——《爸爸愛喜禾》
蔡春豬,曾經是《東方夜談》里人見人愛的小蔡,如今的他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編劇。
喜歡開玩笑的他,給觀眾、給身邊的人曾經帶去很多的歡樂。但有一天,命運卻給他開了個不好笑的玩笑——在兒子喜禾兩歲零六天的時候,醫(yī)生告訴他和妻子喜禾患的是自閉癥。
喜禾是蔡春豬和妻子的第一個孩子,他們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兒子長到兩歲,夫妻倆覺得孩子不太對勁,但又說不出來。別的孩子喜歡什么東西,就算不會說話,也會抓著爸爸媽媽的手。喜禾對什么玩具都沒興趣,他成天就喜歡進廚房,提壺蓋、拎杯蓋的,最迷戀的是洗衣機,對著它又撫摸又親吻的,像是對異性示好一樣。但他的眼里,好像沒有爸爸媽媽一樣,沒有開口叫過一聲爸媽,叫他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無論在家里還是外面,蔡春豬和妻子可以做的唯一的事,就是阻止喜禾,不讓他碰這個,不讓他吃那個。
因為喜禾種種不正常的表現,夫妻倆把他帶到醫(yī)院進行了檢查。
在醫(yī)生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蔡春豬和妻子都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旁邊的其他病人幫他們在那里問著:“為什么呢?”“那怎么辦呀?”
醫(yī)生的解釋讓他們幾乎絕望,自閉癥是唯一一個既無病因,又無法治療,僅有診斷的所謂“病”。
出了北大六院,蔡春豬才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第一反應是“完蛋了”,他懷著這樣的心思過馬路,甚至想不起來要去躲避車,一輛車差點撞上了他,司機打開車窗很生氣地吼道:“把你撞死了怎么辦!”
2011年5月28日,蔡春豬在新浪博客里發(fā)表了《寫給兒子的一封信》,這封信迅速被數十萬網友閱讀、傳播。我曾經把其中最感動自己的一段念給我的孩子們聽:
吾兒,知道那天你父親是怎么從醫(yī)院回的家嗎?對,開車。你說對了。
你父親失態(tài)了,一邊開車一邊哭,三十多年樹立的形象,不容易??!那一天全給毀了。你父親一邊開車一邊重復這幾句話:“老天爺你為什么這么對我?我做錯什么了?”
你的姥姥雙唇緊閉,一言不發(fā),把你抱得緊緊的,就像在防著我把你扔出窗外。
你的母親沒哭,她沒哭不是因為比你父親堅強——車內空間太小,只能容一個人哭。你父親哭聲剛停,你母親就續(xù)上了,續(xù)得那么流暢自然。難道這就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無縫續(xù)哭?
像個小媳婦兒一樣哭了三天后,他選擇“命運給了他一記板磚,他拿去蓋了個房子”,蔡春豬把新浪微博的名字改成了“爸爸愛喜禾”,他說:“我只要看到喜禾就很幸福,因為他是我兒子,與自閉癥無關?!?/span>
雖然這么說,但在那個時期,蔡春豬還是有很多的負面情緒。
兒子出生后,蔡春豬給他取名為“喜禾”,希望他能像歡歡喜喜的小禾苗一樣順其自然地成長,“到了該叛逆愛反抗的時候,就跟我打一架,到了三四十歲能掙錢了,就每個月給我點錢,我可以拿著錢去泰國玩?!?/span>
他沒想到,這些對于他來說很低的期待,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實現了。
自閉癥,又叫孤獨癥,患自閉癥的孩子,活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里,而與外界沒有任何交流,也不會對人產生任何的情感、依賴。
蔡春豬出差一個星期回來,喜禾不會像其他孩子一樣,知道爸爸回來了打開門沖他跑過去。平時無論蔡春豬再怎么熱情,喜禾也不會看他一眼。每當這時,他的心里總是拔涼拔涼的。
不過有一次蔡春豬特別開心:夫妻倆帶著喜禾去泡溫泉,因為下面的水很燙,十分害怕的喜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他抱得緊緊的,為了多體驗一下這種幸福,蔡春豬就一直站在水里抱著兒子,直到最后堅持不住了。
內心的痛苦,讓蔡春豬很想找人傾訴,于是微博成了他疏通情緒的一個渠道。并不喜歡煽情的他,總是用幽默的方式去記錄這些事情:
“我們原來都是走快路,慢下來的時候,就會看到風景,還會看到個錢包?!?/span>
“王小波說,他們把這個世界弄得越來越只適合他們自己居住了。我的兒子,這就是你自己制造一個世界的原因嗎?”
“說實話,我們說不好喜禾的明天會怎樣,但他的后天很明確——去爬山?!?/span>
在后來出版的《爸爸愛喜禾》一書里,蔡春豬更是將調侃的功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在書中他把自閉的喜禾描寫為一個很有個性的“小大人”,并以“小大人”的口吻調侃自己的父母:
“爸爸,這是什么?”
“爸爸,這是為什么?”
“媽媽,這是什么?媽媽,這是為什么?”
真無知。
我們家不一樣——
爸爸問我:“喜禾,這是什么?”
媽媽問我:“喜禾,這是什么?”
姥姥問我:“喜禾,這是什么?”
沒有餅干吃的時候真不想告訴他們。
他們太可憐了,不知道自己是誰,每天都要來問我??墒牵乙膊皇敲看味加浀米“。∮袝r我也會忘。所以,我想不起來他們是誰的那一天,他們就恍恍惚惚哭哭啼啼。記住你們是誰就很難嗎?你們也不小了。我每天都記得我是誰,我是喜禾。
有一天我老了不在了,你們怎么辦?。肯氲竭@里我就吃不下三碗飯了。
在2012年6月《天下女人》的節(jié)目里,我問他:“喜歡開玩笑的人,是說明他的悲傷很深嗎?”
蔡春豬不改本色,立刻回答道:“你是說郭德綱嗎?我不知道呀?!?/span>
即使是在網上,蔡春豬也并不回避自己那些小小的邪惡心思,有一次,他在微博里寫:看報紙說美國刮了一場巨大的龍卷風,甚至把孩子從父親手中刮走了。我應該去美國的。
他說,你再怎么樣愛自己的小孩,也還是會有類似這樣的念頭的。但它們也只是念頭,不可能真的去實施。
這樣的小蔡顯得十分真實。他不回避自己面對這樣的意外,內心并不永遠那么陽光,他也不會去自欺欺人地相信,喜禾是來自星星的孩子這樣看似美好的說法。
他更愿意,所有人都能認識到真正的自閉癥孩子是什么樣的:他們可能有一些天才,但這些天才從功利方面來說是沒有用的,所以等于是沒有;他們智商可能很低,他們還可能很煩,有很多的壞習慣。只有這樣,其他人才不會在見到他們的時候感到落差或者驚訝地大叫。
對于喜禾這樣的孩子和家庭來說,最大的幫助,就是盡量不去圍觀,如果在路上遇到這樣的孩子有一些奇怪的行為,悄悄走開,讓他的父母去處理。
要想通命運開的這樣一個玩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蔡春豬相信,如果事情壞到了一定程度,到了谷底,就只會更好了。這個世界上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痛苦,也還有很多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喜禾會自主呼吸,而有的人的兒子卻只能戴著呼吸機;喜禾不會叫爸爸,有的孩子都沒有爸爸,他爸爸跑了。
為孩子操心,本來就是父母一輩子的職責。對待喜禾與其他孩子,不同的只是操心的內容不一樣。當其他父母在操心孩子上補習班,讀什么大學,早戀了怎么辦的時候,他們需要操心的只是怎么讓孩子洗澡而已。
蔡春豬不相信會有什么奇跡發(fā)生在喜禾身上,但他和妻子依然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陪伴孩子,每天不厭其煩地拿著食物、小紙片、小圖畫去讓喜禾認。效果還是有一些的,想要喝水的時候,喜禾會說“喝水”,而不會因為無法表達拼命抓自己的頭,發(fā)展出暴力傾向來。
“我絕望但我不表演絕望,我傷心但我不表演傷心,原因很簡單:我是編劇。演戲另簽合同!”在《爸爸愛喜禾》的后記里,蔡春豬這樣寫道。
每個人都可能會遇到一些意外。命運發(fā)給了每個人不一樣的試卷,但也許它想要的答案是同一個:我們怎么去面對人生里不同的難題。在面對自己的難題時,蔡春豬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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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楊瀾《一問一世界》(青少年版),經出版方授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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