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所在的向日葵屬(Helianthus),是在北美洲菊科植物大擴散、大分化之后出現(xiàn)的一個屬。它是原產(chǎn)美洲的農(nóng)作物,和馬鈴薯、辣椒、番薯等其他美洲作物一樣,是在哥倫布到達美洲之后才輾轉(zhuǎn)傳入中國的。
菊科簡明演化樹。圖片:劉夙
目前所知最早記載向日葵的文獻是明末學者趙崡所著《植品》,該書出版于1617年(萬歷四十五年),其中明確寫道:
“又有向日菊者,萬歷間西番僧攜種入中國。干高七八尺至丈余,上作大花如盤,隨日所向。花大開則盤重,不能復(fù)轉(zhuǎn)?!?/p>
這段文字不僅明確指出向日葵是由西方來華傳教士引入的異域植物,而且非常準確地描述了向日葵花盤向日的習性——開放之前才隨太陽轉(zhuǎn)動,開放之后便不再轉(zhuǎn)了。
隨太陽轉(zhuǎn)動的花芽。圖片:majikphil3.blogspot.com
稍晚成書的王象晉《群芳譜》也記載了向日葵:
“丈菊,一名西番菊,一名迎陽花。莖長丈余,干堅粗如竹。葉類麻,復(fù)直生。雖有旁枝,只生一花;大如盤盞,單瓣色黃,心皆作窠如蜂房狀。至秋已轉(zhuǎn)紫黑而堅。取其子種之,甚易生?!?/p>
這段記載最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它一氣收錄了向日葵的三個名字,而且都不同于《植品》所用的名字。事實上,向日葵是中文里別名最多的作物之一,以至于成了語言學上說明方言間同物異名現(xiàn)象的經(jīng)典例子。
北京大學的經(jīng)典教材《語言學綱要》中就提到:
“……同是‘向日葵’,在漢語的各地方言中也有各種不同的叫法,河北唐山叫‘日頭轉(zhuǎn)’,承德叫‘朝陽轉(zhuǎn)’,任丘叫‘望天轉(zhuǎn)’,山東濟南叫‘朝陽花’,昌樂叫‘向陽花’,莒縣叫‘轉(zhuǎn)日葵’,棲霞叫‘轉(zhuǎn)日蓮’,湖南邵陽叫‘盤頭瓜子’等等?!?/p>
葵瓜子。圖片:yaap.tistory.com
盡管有這么多的別名,但最終是“向日葵”一名勝出,成為這種作物在整個中文世界中的普通名。最早提到這個名字的也是一本明末著作——文震亨《長物志》,此后清代陳淏子《花鏡》等著作也用了這一名稱。顯然,“向日葵”是移用了古代植物名稱“葵”新起的名字。
“葵”是個形聲字,從艸(草),癸聲。它最早指的是錦葵科植物冬葵(Malva verticillata var. crispa),這是先秦典籍中記載的少數(shù)幾種原產(chǎn)中國的蔬菜之一,而且曾經(jīng)貴為“百菜之主”。雖然《詩經(jīng)》說“七月亨葵及菽”,實際上它一年到頭都可采食;特別是在冬天蔬菜短缺的時候,冬葵幾乎成了唯一能吃到的新鮮蔬菜, “冬葵”一名由此而來。
然而,自從宋代培育出白菜之后,喜新厭舊(并不)的中國人也放棄了冬葵。不幸的冬葵從此淪為雜草,如今僅在部分地區(qū)還被當作一種地方性蔬菜,名字也變成了“冬莧菜”,讓人想不到這就是古籍中大名鼎鼎的“葵”了。
冬葵,祖上也闊過!圖片:wikipedia
不過,“葵”字倒是流傳了下來。首先,在冬葵從人們的視野中淡出之前,我們已經(jīng)根據(jù)粗淺的特征,把類似的錦葵科植物都稱為“葵”。比如著名觀賞植物蜀葵,因為原產(chǎn)四川地區(qū)(別名蜀)而得名;又因為它的植株比較高大,所以又名“戎葵”(戎在古文中有“大”之意)。后來,連不是錦葵科的一些葉片掌狀分裂的植物也叫了“葵”,比如牻牛兒苗科的天竺葵和棕櫚科的蒲葵。
其次,冬葵葉片吃起來給人一種滑利的口感,所以其他一些口感滑爽的野菜也以“葵”為名,比如落葵(俗名“木耳菜”),《本草綱目》說它“葉冷滑如葵,故得葵名”;再如龍葵,《本草綱目》也說它“性滑如葵”。<了解龍葵戳這里>
然后,古人還注意到了冬葵葉子的向光性。《左傳·成公十七年》云:
“仲尼(孔子)曰:‘鮑莊子之知(智)不如葵,葵猶能衛(wèi)其足?!?/p>
所謂“衛(wèi)其足”,后人解釋為葉子向陽,可以遮蔽根部。三國曹植《求通親親表》也用葵和藿(大豆葉)的“傾葉”比喻自己對已經(jīng)當了皇帝的侄兒曹叡一片忠心,“葵藿”從此干脆成了個典故。杜甫的古體詩名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就有“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之語,也表達了對唐朝皇帝的耿耿忠情。
其實,葉子傾向太陽是多數(shù)植物的正常生理現(xiàn)象,因此冬葵(以及大豆)被挑選作為葉子向日的代表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既然它已經(jīng)承載了這種文化意象,那就怪不得后世文人在看到向日葵未開的花盤隨日轉(zhuǎn)動的現(xiàn)象時,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葵”。這樣一來,冬葵葉子的向光性就構(gòu)成了“葵”字字義在植物名稱中的第三個引申方向。把現(xiàn)在仍在使用的帶“葵”字的植物名稱匯總起來,我們便可以得到一張“葵”字字義的引申關(guān)系樹。
植物名稱中“葵”字字義的引申樹。圖片:劉夙
當向日葵變得家喻戶曉,它也開始承載一些本土的文化意象,比如“葵花朵朵向太陽”,你不覺得,與“葵藿傾太陽”一脈相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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