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書發(fā)展自魏晉鐘繇二王之下至初唐，世人多以鐘繇、王羲之、王獻之、智永和虞世南這一路為書法的正統(tǒng)，而對南北朝時期北朝異族書法或含有異族特點的書法不屑一顧。魏碑出鋒露角，脛骨開張，帶有放蕩不羈的山野氣息，為崇尚沖淡、含蓄和諧、典雅的傳統(tǒng)審美所不取。上有唐太宗“中和”的審美追求，“所以察詳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王羲之）乎！”
今天我們先觀二王一脈楷書，方可后察顏字如何最終在二王書風(fēng)之外走出另一番天地。
先來看王羲之小楷《樂毅論》和《黃庭經(jīng)》。王羲之的小楷基本擺脫了隸書的痕跡，具備了完備的楷書法則，其用筆沉著內(nèi)斂，扎實勁健，結(jié)構(gòu)沉穩(wěn)端莊，溫潤俊逸，字勢以方正為主，兼顧自然之趣，在整體風(fēng)格上呈現(xiàn)出端莊沉著、圓潤峻拔、動靜有致、安詳和諧的中和之美、雍容之美。
圖1 王羲之小楷《樂毅論》石刻局部
圖2 王羲之小楷 《黃庭經(jīng)》宋拓本局部
圖3 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局部
到了初唐四大家，歐陽詢“書出大令，斂入規(guī)矩，且改用北朝結(jié)法，以合時尚，入唐則爐火純青，更趨精善”。歐陽詢楷書以險為特色，未脫二王窠臼
圖4 虞世南《昭仁寺碑》局部
和歐陽詢并稱“歐虞”的虞世南書，“得大令之宏規(guī)，含五方之正色。晚年其書雖漸加道勁，更見雅正，但積習(xí)久深，未見改體，所'恭守?zé)o舍’者為智永制度?！庇菔滥蠋煆闹怯?，為王羲之嫡脈。
圖5 褚遂良《大唐三藏圣教序》
“初唐第一國手”褚遂良的書法，《書斷》有評：“少則服膺虞監(jiān)，長則祖述右軍'。其寬綽疏逸、豐潤勁練的格局為有唐一代楷書成熟的標(biāo)志，但也并沒有走出右軍門下。
唐朝是我國書法史上百花盛開、絢麗多彩的一個時代，出現(xiàn)了許多有名的書家，初期有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孫過庭；盛唐或稍后一點則有李邕、張旭、徐浩、顏真卿、李陽冰、懷素諸家；到了晚唐則以柳公權(quán)、沈傳師為代表。他們都是我國書法史上各樹一幟的大書家。不過，如果論他們對書法藝術(shù)發(fā)展的深遠影響和巨大貢獻，那就要首推顏真卿了。
顏體書法一變魏晉以來二王流美飄逸的書風(fēng)，也迥異于初唐歐體的險勁刻厲和褚體的流動秀美，創(chuàng)造了一種雍容大度、端莊雄豐的美學(xué)風(fēng)格。正如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簡編》中寫道：“初唐的歐（歐陽詢）、虞（虞世南）、褚（褚遂良）、薛（薛稷），只是二王書體的繼承人，盛唐的顏真卿，才是唐朝新書體的創(chuàng)造者?！笔枪史断壬疲骸岸鸥υ?書貴瘦硬方通神’，這是顏書行世之前的舊標(biāo)準(zhǔn)；蘇軾《孫莘老求墨妙亭詩》：'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語未公吾不憑，’這是顏書風(fēng)行之后的新標(biāo)準(zhǔn)。”
唐代以后，伴隨著宋代印刷技術(shù)的興起，楷書的書寫功用大幅削弱，楷書藝術(shù)盛極而衰，后人對顏真卿書法的接受也隨之產(chǎn)生了鏡像變形。我們學(xué)習(xí)魯公書法時，還是要重視珍視魯公走出二王風(fēng)格的楷書又一巔峰。我們來大致看看顏體書法的演變過程。
唐中宗景龍三年（709年），顏真卿生于京兆府萬年縣敦化坊。顏真卿早年楷書主要作品包括，34歲時的《王琳墓志》到54歲的《鮮于氏離堆記》。
圖6 顏真卿《王琳墓志》局部 34歲
圖7 顏真卿《郭虛已墓志》局部 43歲
圖8 顏真卿《多寶塔碑》局部 44歲
圖9 顏真卿《東方畫贊》實拍局部 45歲
圖10 顏真卿《金天王神祠題名》拓本局部 50歲
圖11 顏真卿《鮮于氏離堆記》拍賣預(yù)覽局部 54歲
這些都是顏氏早期的作品，其中又以《多寶塔碑》最為著名，因其特點鮮明，字跡清晰而多用做書法學(xué)習(xí)。《多寶塔》整密拘窘，該碑用筆多用中鋒，起筆和收筆有明顯的頓按，橫、豎筆畫粗細對比鮮明，富節(jié)奏、韻律美感，也把顏體的一個“筋”的意味完整的表達出來。但明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批評云：“此帖結(jié)法尤整蜜，但貴在藏鋒，小遠大雅，不無佐史之恨耳?！?《東方畫贊》寫得大氣磅礴，挺然奇?zhèn)?，被蘇軾以為是顏真卿諸碑中“最為清雄者'，他說：“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而氣韻良是。非自得于書，未易為此言也。'這一時期顏的用筆偏于方峻，凡左右兩直的字，都呈現(xiàn)出顯著的相背形，轉(zhuǎn)筆用折而不轉(zhuǎn)?？偟恼f來，隸意較多，顏體的主要特征還沒有形成，它代表了顏書早期的風(fēng)格。但我們從顏真卿54歲所做《鮮于氏離堆記》中，已經(jīng)可以看出闊大雄強的顏楷風(fēng)貌日趨成熟，他逐漸擺脫自己早期的“窘束'，大膽突破，著力進行個人楷書語言的探索、錘煉。
顏真卿中后期楷書主要作品包括，從56歲時的《郭家廟碑》，到77歲的，被囚于蔡州龍興寺時，自撰遺表、墓志、祭文，以明死志的《移蔡帖》。期間又以56歲至64歲之間書法作品為中年之作，晚年數(shù)碑帖終成顏字氣象。（公元763年，顏真卿時年54歲，安史之亂隨著史思明為其子史朝義所殺，叛軍屢敗而潰散，史朝義終于范陽林中自縊而結(jié)束。）
圖12 顏真卿《郭家廟碑》拓本局部 56歲
圖13 顏真卿《藏懷格碑》局部 62歲
圖14 顏真卿《麻姑仙壇記》拓本局部
日本三井文庫藏本 63歲
圖15 顏真卿《大唐中興頌》大字局部 63歲
圖16 顏真卿《元次山碑》拓本局部 63歲
圖17 顏真卿《八關(guān)齋》拓本局部 64歲
《郭家廟碑》是顏書變法的開始，這時他的用筆已不如之前的《離堆記》那樣雄厚莊重，而出以清勁瘦健，結(jié)體又與63歲后的《元次山碑》之遒逸雄肆、《八關(guān)齋》之閡偉雍容頗不相似。到《中興頌》，運筆中篆隸筆法趨于自然表達，是故蘇軾曰：“魯公《中興》以后，筆跡迥與前異者，豈非年逾高學(xué)欲精耶?以此質(zhì)之，則公於柔媚圓熟非不能也，恥而不為也······惟公合篆籀之義理，得分隸之謹(jǐn)嚴(yán)，放而不流，拘而不拙，善之至也?！?同年63歲寫的《麻姑仙壇記》秀穎超舉，前者橫輕豎重，后者把筆畫少的字故意撐足，這些都可以看到他摸索遞補變的痕跡?？偟恼f來，用筆已易方為圓，字形也從向背變?yōu)橄嘞?，橫畫輕而豎畫重，轉(zhuǎn)筆不折而轉(zhuǎn)，蠶頭燕尾，筆姿輕妙。從中期的作品可以看出，顏書的特征正在從開始形成而日趨鮮明。
而從67歲時所書的《宋廣平碑》開始的顏魯公晚年傳世作品中，顏字外擴雄強的特點已渾然一體，格局高遠了。
圖18 顏真卿《宋廣平碑》朵云軒藏拓本局部 67歲
圖19 顏真卿《李元靖碑》拓本局部 69歲
圖20 顏真卿楷書巔峰之作《勤禮碑》
原碑拓本局部 70歲
圖21 顏真卿楷書巔峰之作《勤禮碑》實拍局部 70歲
圖22 顏真卿《顏家廟碑》拓本開篇局部 72歲
圖23 顏真卿《顏家廟碑》實拍局部 72歲
圖24 顏真卿《自書告身貼》局部
今藏日本中村不折氏書道博物館 72歲
圖25 顏真卿《移蔡帖》局部 生前囚中遺作
7個月后為李希烈叛軍所害 77歲
這些晚年作品中，橫細豎粗、蠶頭燕尾的形象已不很明顯，結(jié)體更趨于端嚴(yán)樸拙，用筆雄重。顏的用筆能從王羲之范圍以外別辟蹊徑。王羲之用筆多內(nèi)按，王獻之用筆多外拓。內(nèi)按近方，外拓偏圓。方筆剛峻森嚴(yán)，點畫凝整而沉著。
隸法尚方用筆多翻；篆法尚圓，圓筆主提，提筆中含，中含者渾勁。但方筆由于過于內(nèi)按，非凝神靜慮、志氣平和不易作為。圓筆則翰墨淋淳，情馳神怡, 乃有意趣。右軍以隸法寫真行, 隸筆尚方, 遂成內(nèi)按。獻之長于破體, 蓋取篆意入草。這是王氏父子繼承篆隸筆意而入真草的創(chuàng)獲。顏真卿在右軍、歐、褚的書風(fēng)影響之下，棄方就圓，用了外拓筆法，寫出了用筆圓、結(jié)體帶弧形的顏字。后世亦有貶謫顏字，如米芾曾有云“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從顏氏書法與敦煌、高昌遺書的比較（注意字形結(jié)構(gòu)和顏早年風(fēng)格比較，以及提按運筆轉(zhuǎn)折出勾處的相似），可以看出顏真卿的確吸收了部分俗吏書和經(jīng)生書的書寫特點，而其中現(xiàn)代書法家叢文俊將孫過庭的《書譜》和米芾的《海岳名言》所批評的俗吏書與經(jīng)生書定性為“階層性或職業(yè)性的習(xí)俗與風(fēng)氣”。
圖 26 樓蘭文書殘紙局部
圖 27?唐?敦煌寫經(jīng)太玄真一本際經(jīng)（局部）
但顏真卿樸實的平民思想和對佛教的密切接觸，通過對顏氏書法流俗的辯證認(rèn)識，顏氏書風(fēng)的最終形成，絕不限于一家一派或一石一碑，而是顏真卿在對民間書法學(xué)習(xí)與借鑒的前提下，博采眾長、反復(fù)吸收和熔煉的結(jié)果。趙宧光的評價似乎較為中肯，“顏真卿嚴(yán)整第一，稍有一分俗氣，唐人獨推此公，亦以品第增重耳?！鳖佌媲溟_創(chuàng)了一種闊大、古雅、極富篆籀氣的楷書新氣象，是“盛唐'藝術(shù)的典型，達到了唐代楷書的最高峰。此后的中國書法繼承的核心問題便是“如何調(diào)和王和顏的關(guān)系'。
是故再引朱長文云：“觀《中興頌》（圖15），則閎偉發(fā)揚，狀其功德之盛；觀《家廟碑》，則莊重篤實，見夫承家之謹(jǐn)；觀《仙壇記》（圖14），則秀穎超舉，象其志氣之妙；觀《元次山銘》，則淳涵深厚，見其業(yè)履之純，余皆可以類考。點如墜石，畫如夏云，鉤如屈金，戈如發(fā)弩，縱橫有象，低昂有態(tài)，自羲、獻以來，未有如公者?！?/font>
貞元元年(785年)，顏真卿被叛臣李希烈所縊殺，他正直、剛烈的一生戛然而止，留給后世一個偉岸的背影。“一曲霓裳失太平，漁陽鼙鼓暗風(fēng)塵。君王只識楊丞相，不識平原老守臣。”世人皆知安祿山造反，卻不知顏真卿被譽為“安史之亂”中揭竿平叛第一人。安祿山反叛，在唐玄宗嘆息二十四郡無忠臣之時，顏真卿機敏果敢，有勇有謀，顏氏一門三十余人壯烈殉國，用智慧和擔(dān)當(dāng)詮釋著忠誠二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玄宗大嘆：“朕不識顏真卿形狀何如，所為得如此！”
但在書法上，《舊唐書》評其書法只有“尤工書'三個字；《新唐書》也不過“善正、草書，筆力道婉，世寶傳之”寥寥數(shù)語。甚至宋太宗淳化年間皇家編撰《淳化閣帖》，因唐太宗以來尊二王書風(fēng)的排他性使得顏魯公書名不顯，洋洋十卷《淳化閣帖》未得入藏。宋人對顏真卿的接受是從對其人格的敬慕開始的，慕其人而重其書，進而認(rèn)識到顏真卿書法的藝術(shù)價值。經(jīng)歷宋代古文運動主將歐陽修將顏真卿作為以人論書、以道統(tǒng)文思想的理想例證；之后宋四家之一蔡襄“文道觀”又云：“顏魯公天資忠孝人也，人多愛其書，書豈公意耶?”；再有朱長文的顏書神品觀，語云“唐人書有神品、妙品、能品。神品三人：顏真卿楷、張長史草、李陽冰篆。”；到蘇軾稱顏真卿集大成觀，《論書》語：“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fēng)流。后之作者，難復(fù)措手。書于魯公（顏真卿）、文于昌黎（韓愈）、詩于工部（杜甫），至矣!”憑蘇門學(xué)士在北宋藝術(shù)地位的顯赫，顏字也被認(rèn)可為唐代第一品的書法，也自此被推為王右軍之后的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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