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河山可騎驢——詞人們的千秋家國夢
1、 想當將軍的詩人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驢跟詩人,好像是一對天作之合的拍檔。
除開特例,詩人的文氣,跟高頭大馬的確不搭調(diào),而驢,體格小巧,加上緩步而行的翩翩風度,就很相得益彰了。唐代鄭棨說:“詩思在霸橋風雪中驢背上。”邊走邊比劃,推好呢還是敲好,也只能騎驢——就中滋味,把驢和馬都騎過的人會知道。
驢背平坦舒適,弱不禁風的小媳婦回娘家都可以安然坐著,是休閑,散漫且家常的。馬騎乘起來,就正式且粗獷得多,要配鞍,否則顛死你;得經(jīng)過訓練,不然摔死你;還要身姿挺拔,被堅硬的馬鞍逼迫著,在馬上,人只能保持一種緊繃而待發(fā)的狀態(tài)。連賞花那么優(yōu)雅的事,騎馬去就會變成一場盛會,一次游行,大張旗鼓的行動:“一日看盡長安花”、“踏花歸來馬蹄香?!倍硷@得那么昂揚,快意。
驢性愚執(zhí),形容冥頑不靈者,會說“春風過驢耳”,詩人通常也有這種毛病,主觀想法太多,不聽勸諫,外表看著正常,不知道哪里,就有點兒偏執(zhí)狂——不偏執(zhí),誰當詩人?
和馬相處時間久了,是戰(zhàn)友,是同志,風里雨里共進退,一個眼色,莫逆于心。驢則更像游伴,怎么相處融洽,私底里都有些小別扭,你想往東,他想往西,這時候你倆得好好地就地協(xié)商一下。關(guān)于這一點,可以參看史蒂文生的《攜驢旅行記》,那頭大名“小溫馴“的家伙。
驢跟馬的區(qū)別,陸游是知道的,所以他很不高興,簡直不以為然極了。此身合是詩人末?劍門關(guān)下,陸洲不滿地嘟噥著,這一生,才不樂意騎驢,才不愛當詩人!他想騎的是戰(zhàn)馬的盧,想做的是將軍如衛(wèi)青、霍去病。
他不是將軍。連戰(zhàn)士都算不上。八十四年的人生里,真正的軍旅生涯只有一年多點,而且是文職,而且年紀真不小了。這一年的事情,他用足后半生來回憶和書寫。
“衣上征塵雜酒塵,遠游何處不銷魂?!边^劍門關(guān)這一年,陸游四十九歲,縱使養(yǎng)生有道,也是半衰之年了。五十而知天命,不該再發(fā)多余牢騷,再有無謂夢想。我們現(xiàn)在的人,剛剛畢業(yè),走上社會,就已經(jīng)被無數(shù)長輩和過來人諄諄教誨:別再做夢,現(xiàn)實一點,學聰明一點;別抱怨了,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青春,只是很短暫的一瞬,還沒來得及準備,就又已經(jīng)老了?;蛘哒f,你該是個成熟的成年人了。讓二十歲的人,擁有五十歲的心,從來是保持社會和諧穩(wěn)定的一項重要舉措。
陸游所生活的,很不巧,就是個正在呼吁和諧穩(wěn)定的時代。岳飛、秦檜已死,被皇帝生涯弄得心力交瘁的宋高宗退位,換了年輕氣盛宋孝宗,上來雷厲風行,平反岳飛,啟用老將張俊北伐,沒幾日,兵敗如山倒,朝野倉皇。熱騰騰的激情,最怕碰上兜頭冷水,而且是如此大一瓢。主和派開始猛放馬后炮,主戰(zhàn)派必須有人為國恥負責。剛剛被皇帝愛才而賜進士出身的陸游,躬逢其盛,立刻又被免職了?!敖唤Y(jié)臺諫,鼓唱是非,例說張浚用兵?!弊锩f大不大,基本上屬于派系間的打擊報復,不久,被弄到夔州去當了通判。通判這個官位非常有意思,州郡長官的副職,協(xié)助處理事務(wù),雖然只是八品官,卻是由皇帝親自委派的,可以直接向皇帝奏報州郡內(nèi)一切官員的情況,暗地里起著監(jiān)察與制約地方官的作用。
可見皇帝此時,對陸游還是頗有回護。如果有志于官場,前途還是大有可為,只要站對隊伍,抱對大腿。很可惜,陸游這個人,天生一根筋,好像磨坊里的那只驢子,給他一個懸在眼前的胡蘿卜,能轉(zhuǎn)個一生一世。
那根胡蘿卜,就是岳飛也曾經(jīng)執(zhí)著過的:“靖康恥,猶未雪。”就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的家在汴梁,世代為官,到他這一代,風云突變,兩歲時,金軍攻陷汴梁,被母親抱在懷里,隨著亂軍和呼號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年紀幼小,他也是南渡之民,血液里有流亡的恥辱記憶,有故國三千里的不堪與思念。像火一樣灼烈,像刀鋒一樣尖刻。無日可忘。
早慧孩子的志向,被長輩的哭泣與追憶敲打,長成了熱血沸騰的青年。習文,學劍,鉆研兵法……像將要脫弦的箭,直指前程。
“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鼻俺钯R的這兩句詩,每次看到都只能嫉妒:少年啊少年!天才啊天才!叫我等大叔大嬸情何以堪!不過李賀也有他的憋屈:因為老爸叫“李晉肅”,和“進士”兩個字犯觸,不能走科舉道路。其實我覺得無所謂啊,他是宗室子弟,雖說沒落了,但家里有庭院,奴仆,出門尋詩有書童跟,這輩子不當官,也不愁飯吃吧!要我有這條件,就寧可一輩子家里蹲,或者做個面團團田舍翁也不錯啊。當然我這是庸人之見。別說李賀了,不管何等身份,生下來就銜著金湯匙,錦衣玉食伺候大的公子王孫,最堂堂正正的出路,也還是科舉。說出去風光,站在朝堂上理直氣壯。少年陸游,跟當年的李賀一樣,義無反顧地栽在這個科舉上了。
因為家世,早早就蔭補為“登仕郎”,一個名義上的正九品。通往仕途最起始的階梯,體制給予的小小鼓勵。必須參加一次吏部的考核,才能正式授予官職。進臨安城應(yīng)試這年,陸游十六歲,首嘗敗績。十九歲,像平常士人一樣,去參加貢舉考試,入闈,但在禮部又被涮了下來……
自從有了科舉,科舉就成了所有讀書人最大的魔怔,像賭徒欲罷不能,也像賭徒那樣,越失意,越不肯放棄??紙鋈缳€局不可預測,碰對主考官的喜好,難度不下于猜對莊家骰子的點數(shù),剛拿一手好牌,人家又出老千,總之,都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事情。不管陸游到底缺了哪一門吧,反正他一蹉跎,就到了三十而立的關(guān)口。少年意氣消磨盡,中年愁緒逼人來,對于平常人,三十歲大概就是這么個狀態(tài),可對于陸游,年齡,恰是他一生中常常忘記的事情。
這一次,簡直是場鬧劇。他參加的是專門給現(xiàn)任官員和恩蔭子弟準備的考試,文章深受主考官陳子茂的賞識,立刻選為第一。可是同場有秦檜的孫子秦塤,秦檜遞話要讓孫子當頭名。陳子茂為難了半天,最后毅然把陸游放在了第一,秦塤第二。本來以為已經(jīng)給足面子讓夠步,可惜他想錯了——大人物的指示,能力不夠沒關(guān)系,心意第一要到,最恨的就是你討價還價,還一分錢也是給大佬沒臉,秦檜因而大怒,再一看陸游的卷子,滿紙洋洋灑灑,力透紙背,寫的都是如何光復國土,以及征稅要從富人征起啊之類有違國策,有損安定團結(jié)的話,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給點顏色看看,你以為自己是哪根蔥!
陳子茂被革職,陸游因反對和議之罪,被取消殿設(shè)資格,好好的一個進士出身,又去乎若云浮了。
終于等到宋孝宗繼位,秦檜也死了,新朝銳意圖強,愛才如渴,把在野名聲已經(jīng)很響亮的陸游召來,一番應(yīng)對后,龍顏大悅,直接賜進士。不久后,外放鎮(zhèn)江府通判。起因是皇帝寵幸兩個自己王爺時期的親隨,讓他們參與軍國大事,陸游嘴快,就進諫了。弄得被踢出了京城。但也并非就是壞事。我覺得,應(yīng)該還有讓陸游從基層干起,歷練一下的意思。鎮(zhèn)江府,南宋對金軍東部防線的重鎮(zhèn),向來被作為東線司令部。若干年后,宋寧宗時代,被委以北伐重任的辛棄疾,亦鎮(zhèn)守此地?!昂翁幫裰??滿眼風光北固樓?!辨?zhèn)江,北固樓前,是志士們掃清胡塵,持戈報國的希望之地。
可見,朝廷這個委派,既有分寸,不招人閑話,又寄托了對陸游的期望與信任。這時候,總的來說,人心不是不振奮,君臣不是不相得的。
北伐事敗,無力再戰(zhàn),不得不再次向金國求和,以太上皇宋高宗為首的主和派占據(jù)上風,陸游短暫免職后,被調(diào)到夔州,今天的重慶奉節(jié),官職未有差別,卻身在后方,離開了南宋軍事力量的中心。我的理解是,這是宋孝宗在壓力之下,所做的一次妥協(xié),對主戰(zhàn)派力量的保存。
事實也證明,此后,陸游仕途的起伏,屢次起用,旋又受抑,直觀體現(xiàn)著主戰(zhàn)派與主和派的激烈斗爭。
直到淳熙十三年,陸游又被起用,知嚴州軍州事。再次上京面圣。這年,宋孝宗六十三歲,陸游六十一歲。離第一次君臣相對已經(jīng)三十年了。當年都是意氣風發(fā),現(xiàn)在呢,兩個發(fā)須斑白的老人。皇帝對陸游仍然滿懷激情的縱論國是不置可否,只對他多年來的詩文成就大加贊賞,并談起嚴州山水甚好,諄諄道:先生可多寫詩。
陸游很失望。他在退隱的日子里,無一刻忘記過報國的雄心。而報效的對象,皇帝他本人,卻已經(jīng)這樣地心灰意冷,既然如此,這樣的面圣又有什么意義?我想,對于宋孝宗來說,這一次召見,只是他對于年輕時激情與理想的一次懷舊,對中興大業(yè)的一次垂吊。朝野上下,舉目之中,已經(jīng)再也找不到可用之材,將軍多老死,當年曾熱烈擁護自己的主戰(zhàn)派臣子們,在朝堂上默默腆著消極圓滑的肚子,面目模糊得已經(jīng)不能看清誰和誰有什么區(qū)別。
只求中外無事,平安度日。三次北伐,無不失敗,甚至只在準備階段,便已夭折。人才凋零,內(nèi)外掣肘,這一生的挫折感,皇帝的感觸,其實要比忠心的臣子來得更深。
因此也就更趨向于現(xiàn)實主義。不要以為貴為天子者就可以為所欲為,恰恰相反,當了皇帝,就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樣,哪怕有偶爾小小任性。
陸游是正常人,而且是詩人,所以他居然可以,至死都保持著一顆樂觀的心,鍥而不舍,信念不頹。
很可能,作為皇帝的宋孝宗,對于陸游的欣賞,也是帶著羨慕的——他是泥潭般現(xiàn)實里,奇跡般未曾磨滅的一縷理想之光。雖然已經(jīng)用不上了,可存在著,放到眼前看一看,總是能給心情帶來一點安慰。
2、 丈夫五十不得志
陸游騎驢進入劍門關(guān),后面跟著全家老小的車隊,浩浩蕩蕩,雨雪交加,心頭止不住懊惱,一路上奮筆作詩詞無數(shù)。劍門天下險,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李白當年經(jīng)過,咋舌高呼:“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标懹慰蓻]這個感嘆的興致,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仡^望去,只有關(guān)山重重,不見一個故人。南鄭,他的嘴里噙著這個地名,卻始終不忍吐出,那個地方,那些人,以后,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了。
風流云散,曾是一生最躊躇滿志的時光,這輩子所遇最投契莫逆的伙伴……不,應(yīng)該說,是我的戰(zhàn)友,袍澤,與兄弟。
王炎,這個名字應(yīng)該被記住。他是確確實實最賞識陸游的人,可能也是陸游曾經(jīng)最信任的主帥,但是,就像開玩笑一樣,歷史慢慢湮沒了他所有的雄心和努力,多年經(jīng)營,化為春夢泡影,一切,發(fā)生在1172年那個秋天。
王炎,河南安陽人,才干過人,以堅忍與實干精神,深得皇帝信任。數(shù)年之間,便成了國家重臣,朝野矚目。當朝廷里主戰(zhàn)主和以及中間派們?nèi)栽跔庌q不休時,王炎已經(jīng)挽起袖子,一頭扎到四川,真刀實槍地干起來了。
將帥帳移至漢中南鄭,因為離前線更近。組建武裝,完全不拘一格,不僅地方上的“義軍”,連契丹、女真族的流民也收編不誤,并專門以這些剽悍的外族人組成了戰(zhàn)斗分隊。眾所周知,兩宋的武裝力量,向來是官兵不如自衛(wèi)隊,地方武裝又不及胡人及胡化漢人勇猛善戰(zhàn)。唯一麻煩的是,難以統(tǒng)管,而王炎恰恰是個擅長統(tǒng)領(lǐng)與招延的人。廣募人才,他的帳下,集中了南宋的一時俊彥,多半是海內(nèi)名士。包括陸游在內(nèi),親自發(fā)信邀請,懇商軍國大計,對這些懷才不遇的士人,王炎給予充分信任,他們當然也傾心相報。
雖然是文職,卻穿上了軍裝,持長劍騎快馬,巡游于邊境,勘察地形也好,處理軍務(wù)也好,冒險中總帶著快意;閑時結(jié)伴入山打獵,呼喝聲與笑聲震落樹葉?!吧像R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多少文人夢中的境界,終于出現(xiàn)了。于是,豪情萬丈,幾乎不思故鄉(xiāng)。
結(jié)果,秋天到的時候,詔書亦到,改虞允文為四川宣撫使,王炎離職進京待命,第二年索性被徹底免職,請回老家。原幕府成員四散如星,被分別調(diào)至各處,陸游亦被調(diào)至成都。也就是這次騎驢入劍門的原因。
原諒我詳細地記述這件事情,否則就無法傳達陸游的郁悶之情。這是他離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滅來得最突然的一次。
關(guān)于王炎的意外被削職,回想起來,大概也在意料之中。陸游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王朝的家族遺傳病又犯了,或者說是代代難以擺脫,連外族入侵都不能與之抗衡的夢魘:武將跋扈,擁兵自重。岳飛當年就栽倒在這里。所謂莫須有,難道不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么?
而在南鄭,在軍中大帳,一個實干與禮賢下士的主帥,一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難得的理想與行動力相攜,從陸游的回憶詩詞來看,完全就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是否會有一些事,有一些話,因為過于熱烈,而顯得不太合時宜,甚至,招忌?
這當然只是猜測。新的宣撫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對頭,歷來不和,僅從這種人事安排,朝廷的心跡便已可窺。多言無益。后來,陸游把在南鄭寫下的詩詞大半都藏起來,藏著藏著,竟然藏丟了。
中國古代的文人,都很會藏東西,藏心事,極端的像向秀作《思舊賦》,拉拉扯扯剛寫到正題,就嘎然而止了。藏的結(jié)果,便是怨??鬃咏虒Ш笊唬骸按蠹叶紒韺W詩吧!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詩可以激發(fā)情志,可以觀察社會,可以結(jié)交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遠可以侍奉君王,還能知道不少鳥獸草木的名稱?!?br> 這一大串詩的效用里,“怨”和“遠之事君”,是被后輩們用得最熟練最出色的。陸游在劍門關(guān)下,就有這樣一首怨詞:
《清商怨》
“江頭日暮痛飲。乍雪晴猶凜。山驛凄涼,燈昏人獨寢。
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夢破南樓,綠云堆一枕。”
詞面很好解,是一首典型的閨怨詞。上片寫我,漂泊的游子,雪后初晴的江邊,慘白如病的夕陽里獨飲悶酒,在山邊驛站里,胡亂地睡去。下片寫她,家里的思婦,像織回文錦的蘇若蘭那樣堅貞而多情,輾轉(zhuǎn)反側(cè),為回憶和思念所苦,在夢中重溫過去的歡樂,卻又要面對夢醒時分。
大概意思就是這樣,沒什么新意,只是簡練干凈,既深沉樸素,又癡情宛轉(zhuǎn)。行家出手,就知有沒有。陸游是詩壇巨纛,從數(shù)量到質(zhì)量,其詞都不及詩的成就光芒萬丈。于他,寫詞的的確確就是“詩余”,詩之余興,這闋《清商怨》,體格是詞,細品時,卻有唐人詩意。
清寂,而寥闊,讓這樣私人范疇的情感,變得堂堂正正,有怨悵,卻又光風霽月。問題在于,陸游這次是帶著家小的,游子在,思婦也在,打出這閨怨旗號,又為誰呢?
必有所托,借閨怨以抒其志耳。用男女之情喻君臣際遇,是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的傳統(tǒng),經(jīng)過深度包裝的,委婉的表達方式,將為難、尷尬,甚至冷硬殘酷的東西,包裹起來,層層綺麗的細布輕紗,就可以用肉質(zhì)的心去貼近去摩挲了。也容易被怨悵的對象接受:誰會討厭曼妙女子的輕嗔薄怨和情深款款呢?
比如,想跟主考官打聽,俺這次有沒可能入圍,直接跑上門去問,會連人帶禮物一起踢將出來吧!聰明人就寫一首詩遞進去:“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好生優(yōu)雅得體,又嬌俏識趣,再倔冷的主考官,也會心一笑。大家都覺得懷才不遇,這事兒太普遍啦,孟浩然上來就直捅捅:“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比堑谩懊髦鳌贝鬄閻阑?,行啊,朕就把你棄置了又怎么著?朋友們也不高興,怎么說話的這人?把我們都當勢利眼?
到了陸游這個年代,文人們都已經(jīng)非常聰明,尤其詞曲流行,從民間到案頭,體裁特別適合抒發(fā)日常不能明言的心事:鬼鬼祟祟的一段地下情,人際中的一次冤屈,政壇一次風波,我想升職,為啥不給我升職,皇上看我順眼,皇上看我不順眼……等等。
陸游想表達的,就是離開南鄭后,對朝廷的失望,忠而見謗的悲郁,還有際遇難逢的愁苦。游子和思婦都是他,一個是身體在外的漂泊,一個是心靈內(nèi)在的堅守。游子與思婦的嘆息,如風起青萍之末,把人生吹得波瀾壯闊。
此時的心情是最低落的,一直到了成都,稍有好轉(zhuǎn)。陸游在四川制置使,掌管邊防軍務(wù)的范成大門下,做一個參議官的閑職。成都多好啊,到處都是戰(zhàn)火,這里仍然人民安逸,吃吃喝喝,賞花講古,五十歲的人,可以養(yǎng)老了。
但陸游渾身不得勁,著急,心里頭無著無落的,只好繼續(xù)猛寫詩詞,很搞笑吧?這家伙作詩最勤的時候,總是最不樂意當詩人的時候。
《雙頭蓮(呈范至能待制)》
“華鬢星星,驚壯志成虛,此身如寄。蕭條病驥。向暗里。消盡當年豪氣。夢斷故國山川,隔重重煙水。身萬里。舊社凋零,青門俊游誰記。
盡道錦里繁華,嘆官閑晝永,柴荊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際。付與何人心事??v有楚柂吳檣,知何時東逝??諓澩?,鲙美菰香,秋風又起?!?br> 頭上新添白發(fā),平生壯志成虛,又遠離家鄉(xiāng),于是很消沉,豪氣都沒有了,當年意氣相投的朋友更沒了。你以為作者總算識趣,不癡想不折騰了?才不,下半闋就露了馬腳,完全不是閑居的心態(tài)啊!世人都說成都好,他偏覺得,繁華有什么好啊,閑適有什么好?。”恢刂氐男氖峦侠壑?,還不如回老家歸隱呢——拜托,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跟歸隱有什么區(qū)別?說到底,這年頭,嘴里嘀咕著“歸隱”的人,都是在賭氣罷了,小發(fā)泄下對現(xiàn)實的不滿,假隱士,真憤青才對。
詞是呈給范成大的,范大人當然看得懂,這種嚷嚷歸隱的把戲,他也玩過。身份地位不同,關(guān)于時政的郁悶,卻是相通的。陸游跟范成大關(guān)系不錯,雖然是上下級,卻儼然詩酒之交。很多話就不那么避諱了,言行也不那么謹慎。比如這首詞,如果換種眼光來讀,難道不是在抱怨長官對自己不重視,暗諷長官身為朝廷重臣卻無作為嗎?
好在范成大不是一般的官僚。他沒什么,陸游的同事們,看在眼里卻很不爽了。逮到機會就痛心疾首地打報告,說陸游放肆無禮,縱酒頹放,云云。
積極維護尊卑秩序的,往往是秩序里的小人物。他們之痛恨不守規(guī)矩的人,憤怒之情勝過被冒犯的尊長本人。像陸游這樣的人,就特別礙眼,因為,你的特立獨行,放縱飛揚,雖然與他們無涉,卻是在明顯地嘲笑著他們的立身信念,當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覺得無比寶貴的生存智慧,原來在別人那里,可以輕而易舉被摒棄——最氣人的是,竟然也沒什么不良后果。那么,那些謹小慎微,賠過的笑臉,付出的自我貶仰……還有什么意義?
所以,像陸游這樣的,如果過得很差,還會得幾聲同情,但如果總在眼前安逸地晃來晃去,人家就會很盼望他倒霉了。
這也可以稱之為“主流”的尊嚴與脆弱。只有匯聚為主流,才能獲得信心。在他們的價值體系中,人與人,只有地位身份的區(qū)別。他們看不見個體靈魂的美,掂不出人格的重量。
所以,陸游其實不管生活在哪個時代,在日常中,都會是很討厭的角色。盡管他也曾為小小的官職,為了找點俸祿養(yǎng)家,措詞哀苦地去求人,可一調(diào)過頭來,喝了幾口酒,就開始抓狂:“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浮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多么壯烈孤絕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一個半老的小官員身上,可是一點都不覺得突兀,作為讀者,我們知道,是陸游的話,沒關(guān)系的,他有這個底氣。越受困于現(xiàn)實,他的理想之火就燒得越灼烈。也可以從側(cè)面解釋,為什么陸游作詞數(shù)量不及詩之十一,作為文體的詞,雖然也可豪放派,但還是太含蓄,太宛轉(zhuǎn)了,哪有詩,尤其古風來得痛快淋漓?
陸游后來干脆自號放翁,并大言道:一樹梅花一放翁。這種人,卑瑣小人都能輕易讓他絆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話。但是,想聽到他認輸,很難。除非他自己,向命運舉手投降。
3、 在缺馬的朝代找一匹老馬
《訴衷情》
“當年萬里覓封候,匹馬戍梁州。關(guān)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一代愛國志士,終于僵臥孤村不自哀,“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标懹蔚谋矗钦麄€南宋所有有志之士的悲痛。后人論及,往往會痛恨主和派的投降主義,歸咎于天子昏庸無能。然而,如果沒有這些阻礙,南宋真的就能成功地打?qū)⒒厝ィ€我河山?歷史沒有如果,但也不妨在既成的事實中,尋找一些必然與偶然交錯的原因。
都知道,軍事力量,一直是兩宋王朝的致命弱點,經(jīng)濟文化都已發(fā)展到高峰,卻受制于外族的武力威脅,跟強漢盛唐比起來,是夠丟人的。但北宋建國,本來就先天不良,承接的是五代十國民族大混戰(zhàn)的亂攤子,名義上統(tǒng)一,實際分裂成幾個并立的民族政權(quán)。宋實際所能控制的范圍,僅在中原地帶。起點既不高,生存環(huán)境又不佳——正逢遼、西夏等游牧民族向定居過渡,建立王朝的上升時期。
比起盤旋關(guān)外的草原鐵蹄,靠兵變起家的趙家天子,深知對于皇帝寶座,內(nèi)亂比外敵更直接更可怕,于是拼命地把兵權(quán)抓在手里。一開始就重文抑武,守內(nèi)虛外,建立高度發(fā)達的文官政治體系,武將地位一再壓低,在文人政治生存環(huán)境空前寬松,文采風流鼎盛的同時,武將素質(zhì)卻每況愈下,終至于,戰(zhàn)事起時,舉國無堪用之將才。
將才凋零,相匹配的,自然兵不堪用。高度集權(quán)中央的用兵制度。兵將分離,文官帶兵,減少擁兵自重的可能性,卻也“將無常師,兵無常帥”,無法訓練出高素質(zhì)高效率的部隊。于是采取人海戰(zhàn)術(shù),以數(shù)量來彌補質(zhì)量不足。
宋朝的軍隊其實很龐大,軍備投資,是國家財政的重頭消耗,北宋前期,每年的軍費開支即已超過財政支付能力。不得不鼓勵軍隊經(jīng)商,結(jié)果官兵武藝更加廢弛,只好再擴充軍隊。最高峰時全國軍隊一百二十萬,受天子直轄的禁軍就占了八十萬,都用于拱衛(wèi)京師,彈壓地方,一旦有戰(zhàn)事,根本不受將帥調(diào)派。南宋時岳飛之所以戰(zhàn)績輝煌,就是靠了親手建立訓練的“岳家軍”。成績出來,朝廷的猜忌也跟著來了。
游牧民族全民皆兵,尚武成風的時候,大宋王朝的職業(yè)軍人們,走走私,經(jīng)經(jīng)商,合資開個茶樓酒店什么的,小日子快活得很,卻苦了國家,每年向遼、西夏交歲幣也就罷了,還要給這支龐大的軍隊按月發(fā)餉。實在很讓執(zhí)政者叫苦連天又無可奈何,好像大宋朝長年喂養(yǎng)著的一只巨大白象。
軍事力量薄弱,還有一個很重要又很荒誕的原因:兩宋嚴重缺馬,是中國歷史上最缺少馬匹的朝代。尤其到了南宋,像陸游,他那么想騎馬,就不能找匹馬過過干癮么?始終騎在驢背上跑來顛去,實在也是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就算普通官員,想找匹馬騎,也是很不容易的。
冷兵器時代,戰(zhàn)馬是衡量軍事力量強弱的重要指標。沒有戰(zhàn)馬,就沒有能在戰(zhàn)爭中起致勝關(guān)鍵的騎兵部隊。北宋一開始對遼戰(zhàn)爭就勝少敗多,這就是一個重要的客觀因素。
為什么沒有馬?歷來產(chǎn)馬的地方:西北、塞北、關(guān)東,西南,全被其他民族政權(quán)占走了。中原地帶農(nóng)耕為主,環(huán)境很不適宜養(yǎng)殖馬匹。只能高價去向遼、西夏和大理去買馬。這種情況下還敢跟人打戰(zhàn),一打戰(zhàn)立刻被封鎖戰(zhàn)馬進口。到了南宋,與北方勢成水火,每戰(zhàn)就損失大批戰(zhàn)馬,每戰(zhàn)敗,恢復元氣就難上加難,不得不和議以求休養(yǎng)生息。所以主和派對主戰(zhàn)派恨得要命——恨左傾冒進,回頭害得大家全體完蛋。保守成分有之,非說是投降主義,還真冤枉了。
滇、川、藏三角地帶叢林中,那條茶馬古道,就是起源于唐宋以來,用中原茶葉與邊疆各國進行馬匹交易。南宋時,“關(guān)陜盡失”,西北地帶的茶馬交易已經(jīng)無法進行,只得把重心轉(zhuǎn)移到西南。大理也是產(chǎn)馬區(qū),馬以個子小,能負重,善走山路著名,卻并不適用于作戰(zhàn),運運軍糧還差不多。戰(zhàn)馬還是西北的好。
平時民間,只得有驢子騎。這是個驢子普及的朝代,翻開兩宋詩文,驢的出場率,遠遠高于馬。《清明上河圖》反映宋時汴京繁華實景,里面的馬也寥寥。所以,陸游關(guān)于驢和馬的怨念,就很可想而知了。
但是呢,用曹操的詩來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标懹悟T不成馬,在后人看來,也沒什么關(guān)系了,他早已在歲月里,把自己變成了一頭悲壯的老馬。
對于軍隊缺馬這種心頭患,兩宋王朝都想了不少辦法,可以說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外交史與商戰(zhàn)史。北宋經(jīng)歷的兩次政治革新嘗試,范仲淹的慶歷新政,和王安石的變法,重頭內(nèi)容都涉及到馬。
王安石的“保馬法”,讓民間養(yǎng)馬,然后再由政府出資買回,聽起來很好,卻和其他新法一起,很快流產(chǎn)了。
關(guān)于王安石的熙寧變法,從剛開始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毀譽不一。但有兩點是毫無疑問的,它像中國歷史上的每一次變法,在陣痛與代價中搖擺前進;而不論成果如何,始作俑者,都只能有一個黯然無言的悲涼結(jié)局。
熙寧九年,推行新法六年后,55歲的王安石辭去宰相,退居江寧(今南京),新法推行過程的斗爭令人厭倦,無休止的應(yīng)對爭論和排除阻擾,突如其來的罷相,被誣告謀反,理由荒謬得讓人聽到的一瞬,不是憤怒而是失笑。同志的背叛和暗算,讓人直接對人性產(chǎn)生懷疑。寄予厚望的愛子王雱,聰慧靈敏,才氣逼人,亦在這一年病亡,不過三十二歲。
于是心灰意冷,激流勇退。其實不退也不能。仍然在推行中的新法,像一艘開往未知海域的輪船,剛剛啟程,就已經(jīng)擠滿了精明能干的野心家,利欲熏心的投機者,作為老船長的王安石,早已被擠到船舷邊。
在江寧的日子,據(jù)記載,是這樣的:“王荊公不愛靜坐,非臥即行。晚卜居鐘山謝公墩,畜一驢,每食罷,必日一至鐘山,縱步山間,倦則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歸?!?br> 就是騎著驢子,來來回回地在山水間走。每日如此。王安石是個坐不住的人,這一點可以想象。
當年,他可是號稱“拗相公”,說起國事,不惜跟好友翻臉,不憚在皇帝面前抗辨,厲聲高呼:“天變不自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種人,心里有一團烈火,烤焦了著自己不在乎,燒到了別人,那也只好說聲抱歉,誰叫你在他的理想前面擋路。比如說蘇軾,王安石是那么欣賞他,對人說:“不知更幾百年有如此人物。”當蘇軾一再上書反對新法時,他還是毫不遲疑地清除障礙,對神宗皇帝道:“軾才亦高,但所學不正……請黜之?!?br> 對于變革者來說,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對者眾,而是反對者中,有親朋好友,有向來推重欣賞的人,你知道他們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愛自己的,卻還要面對他們的反對與質(zhì)問。一萬個敵人的仇視,痛不過一位朋友的誤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過程中,這樣的名單可以列出很長……
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稱號,想到江寧山間,騎驢而蹣蹣獨行的那位老人瘦小身影,才更感覺到一種理想主義者的悲涼。戰(zhàn)爭時代的理想主義者如陸游,人們都贊賞他的報國心和勇氣。和平年代,同樣懷抱富國強兵理想行動著的人們,卻被指責與猜疑包圍。歷來都是如此,這與和平時期無英雄是一樣的,不是沒有,而是,人們并不需要。
秦漢以來,特別宋以降,在大一統(tǒng)的國家背景下,龐大的官僚政治體系得以順利運轉(zhuǎn),但也必然帶來效率低下。但人們反而更加害怕變革,害怕創(chuàng)新,因為有革新,就會觸動盤根錯節(jié)的舊利益集團。至于那些本無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層人民,已經(jīng)過于稀少的生活資源,承受不了變革的陣痛,寧做穩(wěn)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險去做變革的主人。變成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國,在北宋的風流世代,已經(jīng)能看到不祥的陰影。終于到近代,等來了一個被外力強行打破,付出屈辱代價才能重組、新生的結(jié)局。
但是變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慘痛代價,在理想與熱情的包圍下,還是抱有一線希望。退居江寧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間游走,說是縱情山水,猜想起來,還是一為驅(qū)悶,二來,也不無對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漁家傲》:
“燈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亂。聞?wù)f洊亭新水漫,騎款段,穿云入塢尋游伴。
卻拂僧床褰素幔,千巖萬壑春風暖。一弄松聲悲急管,吹夢斷,西看窗日猶嫌短。”
這是元宵過后,滿城彩燈收起,開始出城探春。江南的春天來得早,和京城大大不同,此時已經(jīng)是滿山花爛漫。
王安石平時的行走路線,大概是這樣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園”,離城七里,離鐘山七里,如果入城,就坐只小船,但大部分時間,是去爬爬山,到寺里與和尚談?wù)劷?jīng)什么的。這次,他聽說山西側(cè)洊亭的春水初漲,便想過去瞧瞧??疃?,本來是行動遲緩的駑馬,王安石用來說他騎的那頭驢。剛退居的時候,神宗皇帝曾賜給他一匹馬,但是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就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寫詩以記之,《馬斃》:“恩寬一老寄松筠,晏臥東窗度幾春。天廄賜駒龍化去,謾容小蹇載閑身?!痹娭蓄H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閑,馬是無福再騎了,就弄只驢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這也可以看出宋代馬匹稀少,平時出入騎馬,是很特別的待遇。當然官員上朝,按規(guī)定必須要騎馬,以示莊重。而主動騎驢,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間,接受平民況味的生活。王安石現(xiàn)在就把自己當平民,一路爬上山,不嫌云深路滑,想找個游伴。游伴能有誰呢?很難說,也許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畫家之流。李公麟當時也就在昭文寺。但也許,只是作者一廂情愿的假想。
最后我估計游伴也是沒找到,因為跑到僧房內(nèi)自個兒睡下了。僧室的清寂,與外面千山萬壑的春暖花開,形成視覺上強烈對比。讓人有一種欲靜而不得靜,欲閑又不得閑的奇妙預感。果然,他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wěn),竟然被松濤聲驚醒了。松濤聲在門外,一聲比一聲急切,如有人吹著悲郁的笛管。這時,窗邊已映上西沉落日,如果是心底無事的快活人,此時該出門觀賞山間暮色吧,那也是很美的啊。但王安石只是覺得失望:讓我多睡一會兒也好啊……
雖說人老來嗜睡,可怎么看王安石,非行即臥,走得累極了,就隨便靠在樹上睡著了,實在不能算正常。那是有太多的郁結(jié),行不能散,再以睡忘之。北宋諸公,一直最喜歡的是王安石,那樣的心性,那樣的執(zhí)著與剛硬,明知道是不對的,肯定不會有好下場,可就是愛他,包括了傳說中他的不近人情。所以,每每讀到江寧隱居時,那些故作開懷的詩詞,就不由得替古人操心。
《菩薩蠻》:
“數(shù)家茅屋閑臨水,輕衫短帽垂楊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橋。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guān)情?黃鸝一兩聲?!?br> 幾乎都要被他瞞過去了,可是,“看余度石橋”的一個看字,露了馬腳,如果真是那么出塵那么瀟灑,你要人家“看”你作甚?這樣細一琢磨,心里真是傷痛。而且完全無法對人說。大概也只有那頭長年陪伴的驢子,聽過這老人無數(shù)的嘆息吧。
4、一人有一個夢想
一年又一年,山花開落,歲月悠長。山外,卻是急風駭浪,誰在步步進逼,誰又在釜底抽薪。
1085年,宋神宗趙頊薨,僅十歲的第六子趙煦繼位,在祖母太皇太后高氏的垂簾聽政下,開始了皇帝生涯。高氏很出色,精明能干而嚴謹守禮。女人執(zhí)政,尤其后宮聽政,往往政策上會趨向守舊。高氏立刻起用另一位頑固守舊派司馬光,向新黨新政開刀。所有變法措施,一一罷除,雷厲風行,以秋風掃落葉的氣勢。
山中的王安石,亦垂垂老矣,多年修身養(yǎng)性,早有心理準備,聽到消息,夷然不以為意。直到“免役法”也被廢止,才愕然失聲:“亦罷及此乎?”徘徊良久,終于忍不住長嘆了:“此法終不可罷也?!?br> 朝中的司馬光,閑居十五年,今日重新主持朝政,也已風燭殘年,只恨蒼天不給自己多些時間,能把王安石的痕跡清除得更干凈。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新法,統(tǒng)統(tǒng)刪除。這對當年好友,今日宿敵,在政治上做了最徹底的絕裂與對抗。
所有的爭斗,被時間來收拾。一年后的夏與秋,兩人分頭去世,享年67和65。司馬光尚年長兩歲。
高氏的清除行動,仍在繼續(xù)。連變法期間,從西夏奪得的千里土地,亦交還西夏,以免動刀兵。于是內(nèi)外升平,其樂洋洋,史稱元祐之治。連遼、西夏亦稱頌“女中堯舜”之名。唯一可惜的,對孫子趙煦及其出身寒微的生母太過嚴厲,弄得小孩子很憋屈,起了逆反心理,對祖母暗中懷恨,一腔少年心,都投入到對老爸宋神宗的懷想崇拜中了。終于熬到老祖母被死亡帶走的那天,開始親政的哲宗皇帝,立刻召回新黨人士,八年流放時光,把他們個個變得形銷骨立,神色陰冷,像從瘴雨蠻煙中回來的怨靈。
有了太后,皇帝的親自率領(lǐng),北宋自此陷入黨爭泥坑。元豐黨人,元祐黨人,互詬對方為小人。君子爭原則,小人不過爭名利,爭意氣而已。雖然起源于熙寧變法,實際上,誰都已經(jīng)把變法的事給忘了。
只有一個人,在混亂中顯示出了卓爾不群的風姿,或者說,不合適宜的傻瓜天賦。此人就是蘇軾。黨爭中最倒霉的就是他。新黨當政,舊黨上臺,都慘遭打壓。
原因很簡單,他不站隊伍,他只說自己想說的話,結(jié)果,人人當他站錯隊伍。這次司馬光廢除的“免役法”,多年前,蘇軾本人也是反對的,并且是力爭,弄得王安石怒目。外放各地當?shù)胤焦?,轉(zhuǎn)了十幾年回來,他又改變想法了。說哎呀,那時候我偏見太深,太淺薄啦,仔細想想,這個免役法,其實還是不錯的??!于是站在朝堂上反對司馬光,“專欲變熙寧之法,不復較量利害,參用所長。”你只想著打擊報復,根本不管是非了嗎?這次,司馬光也怒目相向了,兩人辯論多日,司馬光可是大宋朝第一的認死理——哪里辨得過他,蘇學士只得悻悻:什么司馬光,你改叫司馬牛好了。
可惜,這些笑話,大概也傳不到病榻上王安石的耳里了,否則,或許還可讓老人苦澀一笑。如果還有力氣,還有心情,與那“司馬?!碑斆孓q論,不知是否會扭打起來,好像今天某些國家的議會一樣?兩個白發(fā)老頭,滾來滾去,那可真是有的搞笑了。
大概是不可能?!八抉R?!焙汀稗窒喙保皇乐?,都不為私利,只為政見,依然斗到你死我活,政治的殘酷,在于傷及靈魂,把人變得不再像他自己,雖賢者不免。有幾個人能像蘇軾那樣單純,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還開著沒心沒肺的玩笑,是需要極其坦蕩與問心無愧的。
蘇軾的單純,還在于他經(jīng)常占著聰明,去口頭刻薄別人,他完全壞在一張嘴上,玩笑就罷了,還總講真心話,不分時間場合臉色。所以我懷疑,他一生這樣倒霉,但到底得罪的是誰,敵人在哪里,估計到死他也弄不明白。
但是大部分的人生也是這樣。我們不單純,我們很精明,會站隊伍,會說應(yīng)時應(yīng)景的話,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可再三防備,也未必諒能知道,在什么時候得罪過誰,誰是潛伏在路上的敵人。我們自以為看得清楚的,總會被時間證明,是一團糨糊,我們的奮斗,不過是終生與大家一起搗糨糊。所以,我認為,退而求其次,知道誰是自己的朋友,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一個人的能力,看他的敵人,一個人的品性,得看他的朋友。你看,那么糊涂的蘇軾,至少在選擇朋友上,是幸運的。
被王安石的新政,趕出京城,一下子就是十幾年,還遇上了天降橫禍的“烏臺詩案”。說他用詩文謗訕新政。當然這種事蘇軾是干過,可來得如此氣勢洶洶,必欲殺之而后快,完全是政治陰謀。李定、舒亶,主持此事的兩名新進變法人士,年富力強,雄心勃勃,鉆研數(shù)月,一心借蘇軾將所有反對派一網(wǎng)打盡,連同司馬光,范鎮(zhèn)等人斬草除根。
如果不是神宗也覺得有些罪名羅織得搞笑,加上以太皇太后為首的保蘇派大力求情,蘇軾這條命,連同那根滑稽的舌頭,可真要斷送了。
在保蘇派中,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是隱居山間的王安石。得到消息后,他連夜派人馳書,直送皇城,請求道:“豈有圣世而殺才士乎?”拋棄政見,只為公道,只為惜才,這才是王安石所以為王安石。關(guān)于人的劃分,并不在于陣營。
四年多以后,1084年夏天的某一日,半山園中,出現(xiàn)了一位特殊的訪客,此人正當盛年,體碩微豐,言笑朗朗,卻正是剛從黃州謫居地回來的蘇軾。
蘇軾,此時可稱其為東坡先生了——帶著家小在黃州東坡開荒種地,才自號為東坡嘛。他此行是接到神宗皇帝手詔,移官河南汝州?;实壅f念蘇軾黜居思過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人材難得,可以拿出來將功補罪了。雖然官職微小且無實權(quán),但從偏遠的湖北,調(diào)到了京城門口,著實是個好兆頭。大概,也預示著朝廷的新動作,對新舊兩派人士的重新評估和使用。
東坡先生接旨當然要帶著全家老小再次開路,可是他并沒有直奔汝州,湖北到河南是向西北方向,他卻沿著長江繞圈,硬是跑到了東南的江蘇境內(nèi),還跑到了王安石的家里。
東坡先生一生做事單純,但此舉殊不可解。后來在路上奔波,幼子還染病死了,全家慟哭,上書朝廷,備說種種饑寒苦楚,實在是舉家無力再行,請求就近到常州去居住。神宗皇帝竟然也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我琢磨,東坡先生大概是終于長了點驚弓之鳥的政治智慧,發(fā)現(xiàn)皇帝這次,根本就是不懷好意。變法人士在耀武揚威,守舊派中堅分子司馬光等在蟄伏,把自己拉出來,放在中間顯眼地帶是干什么?不會平白地,又當了炮灰吧?圣意難測,京城那是非之地,還是能躲一時是一時吧。
于是想出了這么個拖延的主意。去見王安石,一個可能是表示感謝;還有的確好奇,這個政治大對頭是怎樣的人;再呢,就是想探探風聲,現(xiàn)在局勢到底怎么樣啊?
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的磨難,和黃州的歷練。東坡先生已經(jīng)不是逮誰都講真心話了。信任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連累別人。烏臺詩案中,僅因收到他一首贈詩就跟著獲罪的朋友也有的啊。
別人不可見,不敢見,但王安石不妨去見。王安石此時以老宰輔之身退居山林,正該避嫌,不與朝中人多加往來,卻也欣然見了蘇東坡。而不考慮大家都身份尷尬,處境微妙。我想,除了兩人的確有互相的“致命吸引力”,還是因為,對于彼此的品性,和智商,都有一個確信不疑的保證。
關(guān)于蘇軾與王安石的這次會面,有很多傳言。尤其以邵伯溫《邵氏聞見錄》最為活靈活現(xiàn)。
說兩人縱談國家大事,東坡力勸荊公為國仗義直言,“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shù)起大獄,公獨無一言救之乎?”荊公則說我管不了,不敢管了,比劃著兩只手指說:“二事皆惠卿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比缓笥址浅P⌒囊硪淼兀骸俺鲈诎彩?,入在子瞻耳?!苯裉斓脑?,你個大嘴巴可別跟人亂說??!
既然如此,邵氏又怎么知道的呢?還繪聲繪色得好像現(xiàn)場版。其實以兩人當時處境,都不可能明目張膽議論國是,王安石自不必說,東坡再直率,也不會無起碼的政治涵養(yǎng)——他可曾是以言獲罪,此行又尚不知禍福。
最搞笑的是“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边@種八婆式又要說又怕負責對話風格,就算“天命不足畏”的王安石,能急速退化,怯懦委瑣到這個地步,但對于邵氏極力褒揚的東坡先生,難道就不是種侮辱么?王安石不可能對人說,私房話被如此詳細地傳出來,嫌疑人可只有東坡先生了,原來他也是個不守信沒擔當?shù)陌似拧?br> 邵伯溫這個人,特別憎恨王安石,認為北宋之亂亡,都是王安石變法惹的禍?!渡凼下勔婁洝?,基本上就是變法人士丑行錄。當一個文人把偏見變成目標,把文字變成棍子,就只該去寫三流小說了。
呂惠卿這幾年并不受神宗信任,扔在外面當?shù)胤焦?,說為禍國家,他也沒能量。王安石怎么會蠢到把責任推到他頭上?這里如此渲染,只是暗示王安石有把柄在呂惠卿手中——什么把柄心虛至此?看官自己想去吧!
文人這支筆真是……但小儒與大儒之區(qū)別,在此也就一目了然了。
偏偏世人最吃這套,只要先認定了忠奸,剩下的事不過是重復與渲染了。白粉胭脂,視好惡一層層涂上去,好的就好到無以復加,壞的就壞到十惡不赦??偸嵌噱\上添花,與落井下石,而少見雪中送炭,臨溺援手,真正的原因,未必是人心如何壞,而是因為,大家都是平常人,有點八卦,講究合群,所以人云亦云,眾口爍金,還只當是非分明。
事實上,蘇軾在江寧,與王安石也就是談詩文論佛理而已。蘇軾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跟誰都能交朋友,有話說。即便如此,一個智慧的頭腦,總是希望能與另一個智慧的頭腦相遇,那種共鳴與碰撞,非友情二字可以全部包容。如果旗鼓相當,敵手間也會互相敬重。
蘇軾與王安石的這次會面,結(jié)果是互相大為傾倒。別后,東坡去信:“某游門下久矣,然未嘗得如此行,朝夕聞所未聞,慰幸之極?!蓖跚G公學識深厚,不是虛言。荊公對東坡之才更是早就愛惜有加。
交談中,王安石建議蘇軾不如干脆也在附近買田求舍,拋開政壇是非,做個逍遙人。但蘇軾婉拒了:“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br> 勸與拒,都有相當?shù)睦碛?。王安石性雖執(zhí)拗,卻是明白世態(tài)人心的“野狐精”,深知仕途險惡,勸蘇軾早日歸隱,出于惜才。蘇軾年富力強,天性喜愛熱鬧,雖然好容易吃一虧長一智,但叫他放下一切,卻也很難下定決心。何況,一新黨領(lǐng)袖,一舊黨名人,抱團兒住到了一起,王安石是無所謂,但他自己,恐怕也難以向司馬光等一眾朋友交待。而他其后在相距并不遠的常州,真的買了田地,大概就是個折中的方案。
還有一個我想當然的原因,蘇軾雖然很欣賞王安石騎驢的卓絕形象,“騎驢渺渺入荒陂”,那種清寂,高古,他自己,卻是不太樂意的。
蘇軾與驢的確不相投緣。他喜歡騎的是馬,連在黃州那樣艱苦的日子,還弄到了一匹馬騎,估計是做知州的好友送他的。在困境中,他當然也能夷然自守,可表現(xiàn)形式與王安石的靜默完全不一樣。他聚眾喝酒,偷宰耕牛,喝得大醉,半夜里爬城墻,還自己在家里釀酒,釀出來的液體,自我吹噓是很好喝,但所有喝過的人都瘋狂地拉肚子。
這種人,哪怕一時間被整得噤若寒蟬,但稍不留神,他就又大開大闔起來,沒有什么能約束他飛揚活潑的天性,沒有什么打擊能讓他失去純真與頑心。他當然會嫌騎小毛驢來得不夠爽利。而且東坡先生還是個高大的、胖子——驢也不喜歡他啊。
《西江月》: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曖曖微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瓊瑤。解鞍敧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br> 詞前有小序:“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數(shù)語橋柱上?!?br> 他的寄情山水,和王安石就很不一樣,他是真豁達,真的苦中作樂,樂到忘了苦,并且得意忘形起來。
話說,物似主人形。如此春夜,如此河山,馬兒也禁不住想要踏水,飛奔,盡情享受這清新溫暖的晚風。但做主人的,反而沉靜了,主要是喝多了,不好酒醉駕駛。而且,他不想讓那滿溪的明月光,被馬蹄踏破。這是醉后的詩性,帶著孩童般的天真。于是,他睡著了,直到被鳥兒叫醒。你知道,這將又迎來一個無比美好的清晨。和荊公總是在黃昏時無奈地醒來,真是完全不一樣。
于是,讀者也跟著高興起來。蘇軾的詞,很多時候,的確像一匹驕傲而快活的馬兒,帶著你的心靈,情不自禁地奔跑,迎風長嘯。
王安石與蘇軾別后的第二年,時勢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神宗皇帝急病去世,守舊派翻身上臺。蘇軾亦青云直上,官至翰林學士,禮部尚書。誰也想不到,就在不遠處,更殘酷的流放在等著他,更蠻荒而美麗的土地,在為他盛開荊棘中的花朵。
同時,在江寧的王安石,將半山園捐給佛寺,自己搬到秦淮河邊一民房居住,并安靜地病死在那里。
時間就這樣流逝了。誰的塵埃落定,誰的風云再起,在史冊里都不過幾頁紙。唯一不變的,是這莽莽大地,眼前萬里河山。那些致力于讓河山更美的人,歷史怎么說也沒關(guān)系,大地會有記憶。
多少年后,有一個叫梁啟超的人,在他的書里,熱情地贊揚陸游與王安石。關(guān)于陸游:“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 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br> 關(guān)于王安石:“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之矣。悠悠千祀,間生偉人,此國史之光?!辈⒄f,“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詬。”唯有英國的克倫威爾可以相比。
都是基于時代的有感而發(fā),痛感老大帝國之病弱難醫(yī),抱殘守缺,陸游的尚武精神與愛國心,王安石變法的魄力,在他看來,正是國人最缺少,國家最急迫需要的,是強國之根本。在過去的一個世紀時里,他的呼聲都在回響。
另一個叫林語堂的人,則很討厭王安石,但超級崇拜東坡先生,“蘇東坡的人品,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 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這些品質(zhì)之薈萃于一身,是天地問的鳳毛麟角?!?br> 這也很有道理,簡直說到人心坎上去了。東坡先生就是這樣的好啊,好到你一想到他,就忍不住微笑。
在我看來,其實他們,都很好,都是仰之彌高,近看卻漸生親切的可愛人物,我還相信,殊途同歸,有一天,在地下相遇,他們會真正的比鄰而居,談天說笑共飲共醉——司馬牛與拗相公也絕對能夠重新成為朋友。
像我這種小小百姓,既無才亦無德,理想就很簡單:騎馬也好,騎驢也好,步行也可,有車開也不錯,我只想大路平坦,橋梁鞏固,平靜美麗的山河,能讓我自由地旅行。所見都是人們坦蕩的笑臉,而不是痛苦和忍耐,因為那會讓我的心情也變壞——完全夠了。
公子和他的薄情女孩們
1、送我水果,還你美玉
初夏的下午,平原廣闊,林中的果實已經(jīng)熟了,采桑和收麥的人還沒有回來。阡陌交通,雞犬都悠閑。在某處院墻的下面……
“吶,把這個送給你。”一個小孩有點害羞,手里一捧果子。
“好,你等著?!绷硪粋€小孩,飛快地跑回家,翻箱倒柜,又奔出來。
“這個也送給你。”手掌攤開,赫然一塊美玉。
“不是回報哦,是我們要永遠好下去!這就是大人互相送東西的意思吧?”
“恩,永遠的!”兩雙小手緊緊拉住,眼里滿滿的歡喜。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詩經(jīng).衛(wèi)風.木瓜》這一篇,以前我理所當然地以為是表達愛情,說一個男人對他心愛女子的承諾。后來覺得說成友情,邦交之類,也無不可。人的感情,所讀的詩歌,都會隨著年齡、心境、經(jīng)歷等的改變而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理解。比如現(xiàn)在,我就愿意把這詩中的主人公想成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孩,面對著面,在認認真真地許下他們?nèi)松锏谝粋€心愿。根本就意識不到,信物貴賤的不對等,或許意識到了,完全不在意。
其實我小時候也干過類似的事,為了討好班上那個氣質(zhì)最好的女生,把老媽從海南帶給我的珍珠項鏈送給她,換回一張手寫著“友情地久天長”之類漢字的卡片。結(jié)果是我被老媽暴打,硬逼著去要了回來,在學校里顏面掃地。那還是八十年代末,普通工薪家庭,舍得花幾百塊錢買來的項鏈,是什么概念可想而知。也怪不得老媽。我小孩要這樣干,我也抓狂。
大人一般很難“匪報也”,本來嘛,辛辛苦苦為家庭為工作為了當理想公民,已經(jīng)付出了這么多,也沒看到多少收獲,累得像狗樣喘……還要我“匪報”,說實話,你是來打劫的吧?
大人們對“永以為好”也不太感冒,早知道故人心易變,勝過滄海桑田。只有孩子,他們還沒來得及被價值、地位、關(guān)系等概念侵入的心,才容易有如此坦誠,不計得失,天真爛漫。天真地相信,這世界上,兩個人可以永遠永遠好下去,不會被打斷,不會被干擾,諾言不會在時間里被自己淡忘。
一天天的忙碌計算中,把人催老了,催得現(xiàn)實而古板。不再相信愛情,友情,國際邦交這類詞語。我倒不覺得多痛心,至少,不相信的好處是,你也不容易失望。
如果有人,終其一生,都在相信情感的潔凈美好,不計得失,不管被忽悠、辜負多少次,終無怨無尤,最多惆悵地嘆息一聲,替對方想出百種理由開解,為對方不顧而去的背影悄悄送上祝福———而且他還很聰明,不是低智商。這會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呢?真有這種人存在嗎?
我確定地知道,曾經(jīng)有一個。他的名字叫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富貴風流名相晏殊的小兒子。人稱小晏。
關(guān)于他,黃庭堅總結(jié)得最干脆:癡兒。這是作為晏幾道平生寥寥幾個朋友之一,對他又愛又憐的評價。
《紅樓夢》里,寶二爺也獲得過這樣的評價。晏幾道也和寶玉一樣,綺羅從脂粉隊中長大,錦衣玉食,每天“無事忙”,填填詞作作賦,生活優(yōu)裕而簡單。白玉為堂金作馬,到頭來終要落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俗話說富貴不過三代,小晏也沒逃過這個規(guī)律,十八歲時,父親去世,家道中落,漸至坎坷流離。
按道理說,晏殊在世之日,提攜后進,門生眾多,人緣很好,到小晏成人時,滿朝政要,多有老爸的門生故舊。兄長都在仕途,他還有兩個權(quán)勢顯赫的姐夫,其中一位是宰相。想要謀個好點的前程,拉下臉來,隨便走走門路,應(yīng)該不成問題??墒切£滩桓?。
蔡京權(quán)傾天下,又有名的小心眼愛報復。過冬至,想抬些人氣,錦上添花,跑來向他求詞作捧場。他倒是寫了,拿過去一看,半個字也不跟蔡京有關(guān)系。蘇軾剛當上翰林學士,慕他才藝,托黃庭堅引見,這家伙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弊屘K軾吃閉門羹,也就他能做得出來。他討厭的,倒并非蘇軾本人,是因為蘇軾當時正走紅,勉強擠在權(quán)貴行列。
可以說是公子哥兒脾氣,不過,混蛋一時不難,混蛋一輩子才叫牛人。把脾氣保持到老,多困頓也堅決不改,脾氣就變成了骨氣。而大部分人,都會謹遵這條人生格言:我們不能改變環(huán)境,但可以改變自己。也就是,要在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里,順水推舟,左右挪移,為自己謀個容身空間,所以成功學、厚黑學,職場三十六計等等,在市面上如此流行。沒人天性就喜歡這些耗神勞心的勾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競爭多激烈啊,誰沒事拿自己的衣食開玩笑?
還有家庭的原因。他有那么一個杰出的父親:晏殊十四歲以神童入試,賜進士出身,以后逐步升遷,集賢殿學士、禮部刑部尚書、兵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封臨淄公,什么樣的大官都當過了。門下有范仲淹、歐陽修、韓琦等名臣。詞壇也是大家,府上四時不斷的人流,來往皆一時俊彥??蓱z小晏,既是最小的兒子,諸子中最有才華,受盡寵愛,時不時要被得意的父親拿出來顯擺,大人們的聚會,讓小家伙也出來作詞一首,然后滿座掌聲和吹捧。他習慣了,可也未必不對這樣一個父親,心底里暗暗藏著點陰影。兒子總想要超越父親,越是天資過人,最有父親當年風采的孩子,超越的心也就越重。斷不肯依靠父蔭,一輩子讓人說:他啊,還不是因為有個好父親。
但政壇上風和日麗的短暫好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新舊兩黨之爭,一直糾纏到北宋完結(jié),大家全部一拍兩散,誰也撈不著好去。小晏那么清高,不屑拉幫結(jié)派,老老實實做些無足輕重的小官,也被卷進莫名其妙的“鄭俠流民圖案”,入了大獄,差點把命送掉。出來以后,生活真是一落千丈,家財耗盡。就一堆堆的書,家搬到哪里都舍不得丟。氣得老婆罵他:真是個要飯的,見天搬弄幾只破碗,窮折騰吧你!
小晏也不是天性就如此冷淡、出世。和所有人一樣,在最初,年輕時對未來滿懷展望的時候,也曾努力過。他只是比起尋常人來,功名心比較脆弱,經(jīng)不得打擊。
我們,可以拎著禮物一再地去求人,站在別人大門口渾身冒細汗,鼓起勇氣敲門;搜腸刮肚說著奉承的話,說得舌頭打結(jié),沖迎面來的領(lǐng)導喜笑顏開,被無視后沖空氣揮手,裝成在晨練……我們臉皮厚,志氣堅,屢挫屢戰(zhàn)。但小晏,他沒學會這些呢。他缺少常人的皮實精神,實在不知道,如何把受到暗傷的心遮掩起來,做出若無其事的笑臉,繼續(xù)去爭取一個結(jié)果。像我一個不屈不撓向單位爭取調(diào)職的朋友說的:領(lǐng)導躲就躲唄,罵就罵唄,反正死皮賴臉,得把我的大事給辦了——這年頭,臉皮薄,辦什么事???小晏呢,本來就懷著勉為其難去求人,稍被拒絕,就默默走開,再也不做是想。
這種區(qū)別,可以用南宋藏書家陳振孫點評《小山集》的話來說:“其為人雖縱馳不羈,而不求茍進,尚氣磊落,未可貶也?!蔽覀?,為了生活而“茍進”,小山,為了尊嚴而“尚氣”。彼此間都不好輕易褒貶。
年輕時,他憑自己努力,無果。經(jīng)歷一場牢獄之災后,大概生計更艱難了,家人的抱怨也可能更多。正百無聊賴,皇帝召他作詞,頌揚執(zhí)政功德。他去了,寫了《鷓鴣天》:
“碧藕花開水殿涼。萬年枝外轉(zhuǎn)紅陽。升平歌管隨天仗,祥瑞封章滿御床。
金掌露,玉爐香。歲華方共圣恩長。皇州又奏圜扉靜,十樣宮眉捧壽觴。”
受到皇上激賞,可見歌功頌德的東西也能寫得很輕松拿手,向來是非不能也,不肯為也。于是給了個小官:潁昌府許田鎮(zhèn)監(jiān)。此時潁昌府帥正是他父親的門生韓維。他被這來得很晚的際遇所鼓勵,竟然以微官身份,跑去向府帥呈詞,想請他提攜自己。一來是想到舊誼,二來也自忖才華還是可供世用。
詞為《浣溪沙》:
“銅虎分符領(lǐng)外臺。五云深處彩旌來。春隨紅旆過長淮。千里袴糯添舊暖,萬家桃李間新栽。使星回首是三臺?!?br> 這個馬屁拍得不謂不響。我真不知道小晏當時用什么樣的心情去寫的。或許,是在久歷沉淪之際,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不會再有浪潮,忽然之間,從天而降的一道福音,像一道迷人的光束,在前方晃動,又像一把誠懇關(guān)心的聲音:來吧來吧,你行的,是你該得的。他就去了,把前面的種種習慣性失意,忘得一干二凈,覺得前途一片光明,還忍不住高高興興地唱起歌來——寫了好幾首抒發(fā)雄心的詞。真是天真。
這件事的結(jié)果是,府帥韓維回信道:“得新詞盈卷,蓋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云。”
原來晏幾道他老人家,把平時談情說愛的詞作也一并視若珍寶地送去了。其實他不送也一樣,他的詞作早已傳遍天下。連道學先生程頤都知道,還半反感半贊賞地說:“鬼語?。 币馑际禽p靈得不像人寫的。韓維卻是連贊賞都沒有,直接了當,說郎君你才有余而德不足,該好好提高做人的修養(yǎng)了,別讓我這個晏相門下的老吏感到失望。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讓人一點反駁的余地都沒有,還要痛悔孟浪。如果是我這種不憚以惡意揣測他人的,肯定要一陣陣人走茶涼的寒心,掉過頭,呸一聲這官僚的老奸巨滑。但在小晏,就未必。
小晏是人家給他潑一頭冷水,他就呆立一下,怔怔地想,怎么這樣呢,也許的確是我不行,果然不適合做那種事吧?我就說嘛,出賣自尊也沒有好結(jié)果。算了,回家吧。那小小的、布滿書香有親人圍繞的家,溫柔地從后面圍攏過來,讓他迫不及待。要趕回家去啊,家,充滿溫暖和舊日回憶的家,一旦步入,心就會平靜。平靜的心里,是個他徜徉其間的私家花園:有詩歌有書有酒有永遠年輕的女孩。
他回去,安分地做著小小官兒,像個敬業(yè)的白領(lǐng);繼續(xù)他“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詩酒生涯,像浪子;除了少數(shù)幾個朋友外,門再難為他人打開,像隱士;脾氣更加拗直,再不理人情世故,又像個狂士。
只有他的朋友們確知,他就是個簡單的人。現(xiàn)在是更簡單了。太過簡單的,從來反而不合時宜。還是黃庭堅說:“磊隗權(quán)奇,疏于顧忌……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于下位。”所以,韓維的想法也可以理解,而他那一群身為顯貴的親戚,愛他的兄姐,竟然都不能對他施以援手,實在是擔心他,到了人人謹小慎微,八面玲瓏的官場上,直來直去,又不帶眼識人,把誰的話都當真,不知什么時候就得罪人,站錯隊,惹下大禍,連引薦他的人一起倒霉。
每個人都說他不適宜做官,他就是真的不適合。終其一生,他只能以一種形象留世:落魄貴公子。
2、小晏的大觀園
為什么同是詞界妙手的這對父子,也都詩酒趁年華,談?wù)勄?,唱唱歌,晏殊寫的詞,就是風流蘊籍,不失雍容,晏幾道寫的詞,卻成了素無拘撿,放蕩無行呢?
試看一首《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br> 就是這首,后兩句被程頤驚嘆“鬼語”。其“鬼”,不僅在于它得來輕妙,了無痕跡,如有神鬼相助,不可捉摸,渾然天成。更在于這個正在逐愛的男人,他的情感無拘無檢,肆意流淌,滿天滿地月光組成的河流,一瀉全向那個女孩的所在??矗瑑H僅一次偶爾的邂逅,他就醉了,暈了,魂飛天外了。眼看一場浩大的愛情即將上演——且慢,那個女孩是不是也喜歡他,還是個未知數(shù)呢。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庇窈嵤谴Q,她的身份是侑酒歌女。傳說的“玉簫”,曾經(jīng)和愛人生生死死兩世情,是言情劇的著名女主角。小晏這里,不過初見的驚艷,看她在燈光下的妖嬈,截住她閃來的一個眼波,便立刻自動對號入座,把自己和她,假想成命中注定的一對,真是,有點自說自話吧?不僅自說自話,還主動積極地醉倒了,她的歌聲含著酒意,把他晃晃悠悠送回家,送進夢鄉(xiāng),又忽然地醒過來。
別人的酒醒,多是一場惆悵,回想起來失笑,嘆息。小晏呢,醒了的時候,比醉時更認真了。
春夜如此清朗,又寂靜,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其實每個春夜并無不同,但今天晚上格外光亮些,因為在夜晚的某處,有一個她。她睡在那里,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多么神奇,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夜色中光的源頭,在吸引著我,夢魂穿越一切時空的阻礙,去尋向她的方向。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辈怀审w統(tǒng)地學倩女離魂就算了,還是慣犯,視現(xiàn)實的阻撓,禮教的約束如無物,又跑去找情人了。以前也經(jīng)常這樣干吧?做夢都是這種德性,現(xiàn)實中會放浪到什么樣子?能不能自重一點啊拜托!
肩負教導子弟的長輩,幾乎要痛心疾首了。在小晏的這闋小詞里,他的不自重有兩層:一是掉進愛情太快,想都不想就一廂情愿;二是高調(diào)地尋花問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說實話,這世上真肯約束自己的人不多,但誰也不理直氣壯地嚷嚷吧!王小波說,文化有兩種內(nèi)容,一種是寫出來的書本知識,一種是曖昧的共識,大家都含糊地笑笑,心照不宣,誰要一嗓子喊破,就會變成沒文化的野人。在宋代,曖昧的共識是:士大夫可以盡享酒色,但你不要一副熱衷的樣子,直嚷開來。你嚷了,讓潛規(guī)則難堪,就是讓大伙兒難堪,所以大家沒辦法,只好讓你難堪了。
他父親就不一樣,也寫戀情,《踏莎行》: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zhuǎn)。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br> 通篇下來,只看見他細細地寫景,暮春時節(jié),花謝了,綠意盛大,濃到了極處,便在豐茂里帶出莫名的憂郁。紛紛擾擾的楊花,惹得行人心中千頭萬緒。春愁深深的背境里,一個人,鳥語花香,爐煙裊繞中落寞地睡去。他也喝酒,他也醒,醒來獨對滿院斜暉,想要借酒消去的愁苦,于是更深了。哪有一語涉情?可讀到最后,你自然而然知道,那個人是在相思啊。纏纏綿綿,清婉雋秀,正所謂“閑雅有情思”。這愛意,是有節(jié)制,有緩沖,他痛苦,但不會要死要活,他想念,但決不會放下一切,不管不顧去找她。他知道,人生有多少渴望,就需要幾多隱忍,幾多自我寬解。
這才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所推崇的:哀而不怨,樂而不淫。而小晏是什么?是向來癡,從此醉,但癡和醉,終是過分的,破壞力強大的。
“哀而不怨,樂而不淫?!备道自逻^這樣的定義:“健康,自然,活潑,安閑,恬靜,清明,典雅,中庸,條理,秩序”。而王國維也說過:“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寫戀情沒有關(guān)系,關(guān)鍵的是你對戀情的態(tài)度。晏殊之詞和晏幾道之詞的精神差別,就在這里。小晏他缺少的,正是我們傳統(tǒng)中最重視的:中庸,條理,秩序。
再來看小晏的這闋《木蘭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別后相思長在眼。蘭衾猶有舊時香,每到夢回珠淚滿。
多應(yīng)不信人腸斷,幾夜夜寒誰共暖。欲將恩愛結(jié)來生,只恐來生緣又短?!?br> 這回更離譜了。顛顛倒倒,嘮嘮叨叨,抱著人家離去后的被子,拼命聞著殘余的香氣,哭得肝腸寸斷。整天這副情圣的樣子,誰敢把正經(jīng)事交給你做???他還不悔悟,像個剛涉愛河的少年,抱怨著晚上缺了一個人,好冷啊好冷啊。簡直令人哭笑不得,難道你在COSPLAY寒號鳥么?最后,他發(fā)狠賭咒了,今生緣分不夠,就結(jié)到來生吧,不,來生也還不夠,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你是長輩,家里有個孩子,這么天天沉溺在失戀中,丟了魂似的,你生不生氣,你覺得他有沒出息?
在中國的環(huán)境里,人,尤其男人,首先是社會的人,理性的人,道德的人,此后,才是情感與本性。德行,從來不是心性的天然產(chǎn)物。它更多是要約束個人飛揚的心性,才借以成立。
合乎德行,不僅要合乎大家共知的行為規(guī)范,也要合乎一些曖昧含糊的共識。小晏這個頭腦簡單的家伙,跟他說規(guī)范,他也許理解,說曖昧的共識,他就手忙腳亂,蠻蠻撞撞,惹出許多啼笑皆非,甚或要被別人怒目而視了。
比如說感情,愛與被愛怎么均衡,付出與得到的關(guān)系,他就基本沒概念。愛情、友情、人際關(guān)系,默認的法則是:我送你什么,你應(yīng)以適當規(guī)格回贈。送少了,是無禮,是虧欠,送多了,是傻瓜,或別有企圖。
不幸的是,小晏就是那個千年前,中原大地上,拿著美玉回報水果的孩子。他的心里從來沒有過一桿秤,去測量輕重多寡,他就是那么興興頭頭,不假思索地跑出去,攤開手:吶,這個送給你。我們永遠地要好吧?
他可以不問高低貴賤,不管體面,不怕被辜負,去信任每一個他遇到的人,為每一段感情全心全意付出。作為成年人,這種孩子式的天真,用亦舒的話來說,簡直可恥?!疤煺娴每蓯u?!币嗍婀P下,那個從貧賤寒微,一步步爬到上流社會,戴上了鴿蛋大鉆戒的喜寶,冷眼看富家千金的不識人情險惡,一派憨厚善良,不由地從唇角飄出這一句來,可是,她同時又是暗自羨慕的。她知道,這可恥天真帶來的安寧快樂,她今生是無法擁有了。她要么,要許許多多的愛,要么,要許許多多的錢。可只當有了這一個“要”字,她便永遠得把本性遮蓋,把心蒙上厚殼,撐出一個流光溢彩,卻劍撥弩張累到死的姿態(tài)。
和出身也有關(guān)系。窮人家子女,從小經(jīng)歷坎坷冷眼,對人世風刀霜劍有深刻體會,一路走來,心腸且不論,自然多了心眼;真正天真浪漫,赤子般對人不設(shè)防的,倒多半是那些銜著金鑰匙出生的人。
問題是,金鑰匙丟了以后怎么辦?寶玉心灰意冷,看破紅塵,踏著茫茫白雪出家去了。白先勇《謫仙記》里,曾經(jīng)明朗如花的貴族少女,蹈海而亡。而小晏,走上了另一條路,帶著他從來沒有泯滅的“天真”。在現(xiàn)實的大觀園消失后,他把自己的心,變成了另一座向萬丈紅塵、人情世故、清規(guī)戒律關(guān)上大門的花園。
3、那是最好的時光
和他共在這花園里的,是他曾經(jīng)遇見,愛過又別離的女孩們。小晏的詞集中,倒有泰半是在寫和她們的時光,寫她們的顰笑,漫長歲月里綿延不絕的追憶。那些女孩,都不是什么高貴的淑女,只是身份低下,被闊人販來賣去的婢女與歌妓們。蓮、鴻、萍、云……這就是她們的名字,微不足道,沒人會關(guān)注,卻被小晏鄭重記下來,放到詩歌里,一直到后世,都要讓人們知道,她們的美,她們的好。他做到了,可他的心里還是充滿悲傷與歉意。
他們有過好時光呢,彼此都很年輕的時候。小晏當時是正宗的貴公子,雖然父親過世,家境猶好,青春活潑的心性,正該痛飲生命的美酒。攜著手,嬉戲著,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這樣的日子和念頭,青年人都有過吧。
沈廉叔、陳君龍,晏幾道,三個好朋友,總要在一起,每得新詞,便交給身邊的歌兒舞女去表演。一曲新詞酒一杯,本也是宋詞人的傳統(tǒng)娛樂。蓮、鴻、萍、云,就是其中最出色的,或者,與小晏關(guān)系最親近的幾位。
小晏公子,在家里,就是侍兒丫頭們陪伴長大,廝混在一起,一律當作好玩伴,沒個尊卑。女孩子們也喜歡他。他的異性緣可謂非常地好??墒堑阶詈螅瑓s并沒有誰留在他身邊。原因,他在《小山集》自序中道:“已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流轉(zhuǎn)于人間。”
布拉德?皮特主演的電影《沉睡者》,是一部關(guān)于友情、成長和殘酷青春的影片。一次小事故,四個小伙伴從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片尾的旁白:“當時看見前路閃閃生輝,我們還以為會永遠攜手同行。那昏暗的路燈下,長長的巷道中,四個少年的快樂已不復存在?!庇浀玫谝淮温犚娺@段話,差點落淚。而每一次的重看,都仍然心中戚戚。這樣的話,似乎也可以送給小晏的年輕時代。
那時候,小晏正和朋友家叫小萍的歌女戀愛,他為什么沒有及時把她接回自己家,而終于任她流落無蹤?我猜主要原因,畢竟是故相府,公子哥在外面呼朋喚友地游玩可以,把閑花草弄回家來,就很難被允許了。到后來,小晏境遇每況日下,加上那些要資助的,哭窮騙錢的人從中不懈幫忙,慢慢地,連家人溫飽都有時成問題。更難照料到情人吧。
不過我還推測,當時的小晏,看見意中人就顛三倒四去追求,出一趟遠門,就恨不得跟每個人都說上一遍:“哇,真?zhèn)€別離難,不似相逢好”,這么個傻呵呵不識人間疾苦的公子,他眼里,哪看得見潛伏在未來深處的的風霜險惡?“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人世間的蒼涼與珍惜,他的父親晏殊,早就嘆息過。這時候的小晏,還遠遠沒有覺悟。他也像寶玉那樣,還以為姐姐妹妹們會永遠相伴,忽然見到二姐姐出嫁,驚到灰心。
當日相對那么好,好時光匆匆過去,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只有離歌可唱,那些花兒,散落在天涯。
《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br> 小晏詞集里,多處提到小蘋,他一生中最懷念的女孩。名字,對于相愛的人來說,多么重要。在一起的時候,要歡歡喜喜地用這個名字,面對面地喊她,分開的時候,那曾經(jīng)不絕于口的名字,就成了一個咒,時時地沖破緊閉的嘴唇,向空中飛去,每一聲,化作一朵擾亂心神的蝶,源源不絕,把情人的天空變成絢麗迷亂。
你愛一個人,平等地尊重地去愛,必會萬分珍惜對方的名字。小晏,是宋詞里,最坦然最熱情地把愛人名字,鑲在字里行間的詞人,每讀一次,就是呼喚一次,呼喚得久了,連世界也跟著發(fā)喊起來。
這時候的小萍,大概已經(jīng)不知行蹤了,至少,也遠在小晏不能到的地方。他剩下的只有懷念。從今年的夢醒,想到去年的落花,年年春恨都是為了她。不敢算,一算的話,離初見的日子真是很久了呢。記得那年剛見面的時候……
這個人已經(jīng)沉入回憶中去了,我們不要打擾他?;貋碚f,從詞中可以看出的信息:小萍會彈琵琶,而且,初見已在弦上說相思,又穿著那么具有暗示性的、繡兩重心字的時裝,他倆,很明顯是一見鐘情,心心相印。我們就可以知道,這失去和懷念,對于小晏,是多沉重,情感有多濃烈。
小晏,已經(jīng)不是當初情竇初開一次離別就乍呼的少年了。經(jīng)過了這么多,人也變了。他只溫婉地,用淡雅的筆觸,輕輕地寫,把相思寫出一種超逸脫俗來。像用最好水彩繪成的畫,畫里的人,似遠又近,明明連衣上的針腳都看得清楚,一眨眼,她的臉就模糊了。她的身影,在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里,化作彩云。
他伸出手,挽住的只是虛空。挽留不住的歲月,挽留不住的人。在這時空轉(zhuǎn)換與閃回分鏡頭中,迷離而悲傷的美,就烙在了人的心里。小晏的詞,有論者認為,意境比他父親要淺薄而狹,甚至有人說:晏殊是牡丹,而小晏只算一株文杏。
不錯,大晏的詞,雍容富麗,風流蘊藉,雖是閑語,別有種人生寬闊深閎意境在,可以發(fā)人以哲思。這一點小晏比不上??尚£桃彩遣豢蓪W的啊。王灼就說他:“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得之天然?!贝箨虒懺~,用的是才學,智慧,人生的經(jīng)驗,所以從容而深遠。而小晏作詞,純出性情。他的可貴在于,他用筆寫的就是他自己,一個完完全全,坦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他。沒有顧慮,沒有遮擋,就算傷痛到無言,放肆到路人側(cè)目,也不自欺欺人。
比如這首寫重逢之喜的《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br> 又是一個活生生的小晏,就這么喜孜孜地跳到人們面前,你簡直聽得見他心在熱烈地跳動,看得到他靈魂的色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钡缹W家和關(guān)心他的父執(zhí)輩,又要皺眉頭了。三歲看小,七歲看老,這家伙果然無可救藥。一個“拼”字,立刻暴露了任意妄為的馬腳。為君一醉的拼卻,在女人眼里,或許夠癡夠真,不過,但凡女人叫好的,在男人主宰的世界里,必然會成為非主流,被側(cè)目與竊笑,甚至被視為洪水猛獸。對象又是個身份低下的歌女,真是雙重不像話。
話說回來,接吻時,誰希望腦海中浮現(xiàn)賈政老爹的那張臉??!小晏不理他,我們也不理。
因為很難與情人相見,他的詞里,特別頻繁地寫到夢境。遠離的人,可以在夢里相見。習慣了做夢,這一回真的見到了,他拼命地揉眼睛,掐自己,竟不敢相信了。情急中拿起燈臺就照到人家臉上:是你嗎?真的是你?
我估摸著,他掐完自己,可能還會把情人掐上幾把,以驗證自己的判斷??蓯鄣暮⒆?,有多少世人前的疏狂,就有多少戀人前的癡纏。
所以我說小晏是情圣。情之所以圣,不是因為會玩心眼,會甜言蜜語,或潘驢鄧小閑占全。而是,在戀愛中,他真實不欺,天真坦然,他的生命里,真情二字,凌駕于名與利追逐的塵囂之上。
4、天真,從可恥到可愛
都知道,以小晏的境況,想留住身邊愛人,不大可能。而飄泊的女孩們,也要自己的終身要托付,前程要用一雙柔嫩的手去尋找??v使曾經(jīng)用這雙手,虔誠許下諾言:永以為好。牽過手的人,終于要各奔東西。
而另一種情況是,在戀愛中,不論男女,一方太過癡情,太過誠摯,把心熱哄哄地托出來,讓對方知道了,他的忠誠,他的愛意是毫無懸念。在某些時候,反而會成了讓對方感到索然無味的理由———愛情,要爭斗,要試探、猜測、糾纏反復,似乎才夠美味。是,久別勝新婚,吵架過后的擁抱更甜蜜,而情場上,會反復無常,會欲擒故縱的“作”男“作”女們,也通常更讓人神魂顛倒……可小晏是什么人,他是愛就直直地愛了,感覺一點作戲都是向?qū)Ψ降牟痪?。他就算被甩了,也不跟你反目生恨?br> 無論現(xiàn)實原因,還是情感原因,小晏被人冷清清地拋閃,可不是一回兩回了。
《鷓鴣天》: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云渺渺,水茫茫,行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br> 我忍不住又要把他的父親拿來對比了。小晏和大晏,詞藝上共承一脈,俱擅小令,都直追《花間》而有過之。從前的詞論家們,就愛把父子倆比來比去,難免的嘛。大晏有一首《采桑子》: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滴淚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br> 為父親的人,他即早慧,又早熟,這慧和熟,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冷暖俱文章,是生活的智者。對于世事有圓融的觀照,不會難為自己,也不會難為他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時光的冷漠,不為多情的人稍作留停。時間會帶走當下屬于我們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我們緊緊握在掌中的那另一雙手。城外的長亭短亭,早就見慣了無數(shù)離別的人,無法自控的淚水會將我們的好夢驚醒。
大晏的春衫,被淚水與寒露浸濕,換來的是一聲嘆息,易“醒”的無常感,如習禪人頓誤諸色皆空。小晏呢,“醉拍春衫惜舊香”,一個“惜”字,照見了他對剎那時光的態(tài)度,既痛楚,又無限珍惜,寧愿沉浸于中,只為那舊日美好,不尤悔,不肯醒??梢哉f,小晏他的后半生,就是對前半生的追憶、再加工與升華。他也不曾想到,可以把很多喪失歸因于歲月無情。他倒是替殘忍的老天著想了:怪我自己的疏狂,天才給我這么多離恨吧?
他真憨厚啊。憨厚的人,眼看著昔日愛人、友人,漸行漸遠漸無書,也只是呆望著遠水遙山,轉(zhuǎn)過身,把案頭堆積的信紙揉碎:“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边@里有小小的賭氣,更多的是,對于遠行無書之人的猜想——云水渺茫,道路遠且長,比起這樓中獨守的自己,他們的行程更艱難吧?我也該理解一點,就不要再把這無憑的相思,去給他們添亂了。
前半后的詩書歌酒,紅顏相伴,后半生的落拓潦倒,風流云散,詞中深深的身世遲暮感,正如秋草夕陽。蕭殺的秋風里,這個獨自守望著,忽而喃喃自語,忽而奮筆疾書,又忽而跺腳長嘆的晏小山,他不會知道,他自己,就是秋天里那執(zhí)拗的一縷暖意,暖在后代讀詞人的心里。
還有更倒霉的時候,就是確確實實碰上薄情人,薄情得旁觀者都不好意思替她辯護了。比如《清平樂》: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
渡頭柳葉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br> 人家喝得醉醺醺地走了,壓根兒不理睬他的挽留,一棹如箭,煙波中頭也不回。只剩下他在那伸著脖子呆望。望到再無可望,低著頭慢慢踏回家去。
再好脾氣的人,到此際也要暴發(fā)一下了。小晏就發(fā)誓了,哼,以后再也不給你寫信了,你們這些人啊就是無情無義的!
我不禁要竊笑了,真的嗎?小晏?我可是知道,愛之深,才恨之切呢。你要真的不再想她念她要把她的一切從心里統(tǒng)統(tǒng)趕出去,那干嘛揪住渡頭的柳葉,覺得它們的枝枝葉葉,都在替你訴說“離情”呢?
深情的人不會真正地懂得忘卻與決絕,即使他的深情,總被淺情傷害。
欲把相似說似誰,淺情人不知。(《長相思》)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保ā度罾蓺w》)
淺情終似,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 (《少年游》)
這樣的句子,在晏幾道的詞集里,還有不少??梢娮鳛橐粋€癡情公子,他曾經(jīng)有多么倒霉。不知道把他拋閃的女孩是誰,也許是一個特別狠心的,也許各有其人,把和他的相遇,只當作生涯中一次不可停留的艷遇。
小晏的戀愛對象,多是歌女舞伎,在宋朝,她們算是比較獨立的職業(yè)女性,在城鎮(zhèn)中停留,在江湖中飄泊,既謀生又謀愛,為著一個理想的終身有靠,不斷地尋找,也不斷地割舍。很難真正地安心地靠岸。小晏大概就是被她們尋找過,又果斷割舍的人之一。
她們薄情,她們也有自己的理想與苦衷。小晏其實是知道這一點的,他的天性,就是替別人著想啊。所以他一再被負,一再原諒。
這個世界,本來就很薄情。每個人都在冷冷暖暖中掙扎,溫暖時有時無,靠近了,又離開。小晏就是那個冬夜里,大雪中,用間小屋,守著個小火爐的人,他能給得不多,但,他會一直守在這里,當你需要,他熱誠地歡迎你進入,高高興興地陪你說話,感謝你讓他免于寂寞,給他歡樂。第二天,你收拾行李要上路,他的眼里閃過點點失望,可依舊笑著為你祝福。
對離開自己的薄情女孩們是如此,對世界,也是如此。
就是這樣,慢慢的,小晏的心,就收容了許許多多,被其他人匆匆遺忘了的歡樂時光,舍棄了的美好,艱辛坎坷中流失了的真與癡,一枝一葉,欣欣向榮起來,重建起一座四時繁花綻放的大觀園。
他失樂園,然后,得樂園。直到生命的晚年,親友故舊更凋零,連記憶都變得有些模糊的時候。他也累了。獨坐園中,聽見命運收割的鐮刀,在遠處呼嘯而來的聲音。他鼓足最后的力氣,從蒼老的臉上,綻開微笑。
《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xiāng)。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br> 人老了,感情不再那么激烈,但也獲得了最終的堅韌。簪花的少年,到老了,依然會簪花,而且更加用心了?!耙笄诶砼f狂”,是重陽節(jié)的時候,宋代人到重陽,必要親友相聚,登高,把菊飲酒敘舊。不管怎么樣,景總是要應(yīng)的吧,即使朋友啊、戀人啊,都已經(jīng)在時間里永遠消失了。他有些自嘲地笑,大家都不在了,我這樣煞有介事的,還像當年公子哥時似的,折騰個什么呢?
轉(zhuǎn)念又一想:老了老了,不要在最后的光陰里,被它們打敗啊!于是,他整衣,聽歌,在莫不相干的熱鬧人群里,舉袖飲盡這杯酒,一個個熟悉的年輕面容浮現(xiàn),也在微笑著,看著他。
蓮、鴻、萍、云……女孩們在說,喂,少喝點,醉了沒人扶你回家哦!
沈廉叔、陳君龍……促狹地揮手,怕什么,等會讓小蘋送你。
黃庭堅……跟我一樣沒頭腦不高興的家伙,頭上也戴著花,還在拍手唱歌呢,不怕人笑話!
鄭俠……一介小破官兒,窮得比我最窮時還窮,竟然敢上書跟自己的恩人王安石作對,還害得我坐牢,可是,我卻最喜歡這個混人呢。
歌聲中,終于又醉了;晏幾道平凡的,從未飛黃騰達的一生,過去了。留下這一段“四癡”的評語:
“仕官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br> 是,他是個癡絕人間的人。也是個天真到死的人。未經(jīng)世事考驗的天真是可恥的,嘗盡悲歡離合,知曉歲月滄桑之后的天真,卻是蚌殼里的珍珠,有了自己的光彩和硬度。純凈,卻有了底蘊,變得可喜可愛了。
所以,我們很愛很愛晏小山,就如同,我們愛那些可愛的孩子們。
“吶,我們要永遠永遠好下去!”
“恩,永遠的。”
天長地久,穿過歲月的煙塵,在古老的中原大地,陽光照得一片通徹。那些小小的堅定的背影,手拉著手,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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