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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訪談:我的筆和我的腳,都是有根的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5期

聚焦 | Focus

遲子建、張同道 我的筆和我的腳,都是有根的(訪談)

選自《讀庫1902》

王德威 我們與鶴的距離——評遲子建《候鳥的勇敢》

選自《當代文壇》2020年第1期

張學昕 遲子建的“文學東北”——重讀《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白雪烏鴉》

選自《當代文壇》2019年第3期


訪談:我的筆和我的腳,都是有根的(節(jié)選)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5期“聚焦”欄目
選自《讀庫1902》
遲子建、張同道


2017年1月15日至22日,紀錄片《文學的故鄉(xiāng)》攝制組跟隨作家遲子建,先后在哈爾濱和漠河北極村進行了三場訪談。本文節(jié)選自訪談整理稿。


張同道:最近出版的《群山之巔》描寫的是一組群像,所有人物幾乎都在掙扎、搏斗:生存、愛情、犯罪、救贖。早期作品的溫暖和詩意在減弱,人生的蒼涼與人性的灰暗在增多,這是年齡帶來的滄桑還是社會發(fā)展的結果?

遲子建:目前為止我寫了七部長篇小說,從第一部長篇小說《樹下》,直到《群山之巔》,如果按發(fā)行量,影響較大的是《額爾古納河右岸》,大概有四十多萬冊了。《群山之巔》出版兩年,也有二十多萬冊的發(fā)行量,我也沒有想到,讀者對它報以這種熱情,起碼告訴我一點,這部長篇觸及了一些人靈魂上的東西。它畢竟寫的是當下的生活,當下的眾生態(tài),是小人物的群像,所以很多媒體在做消息的時候也在說是一個小人物的眾生相。很多人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能看到自己卑微的幸福,看到人性的復雜性,有燦爛,有陰影,看到生之掙扎。我一直強調(diào),《群山之巔》是一個不討喜的寫作,因為這里觸及的社會矛盾特別多,人性的復雜度也是特別高。我2015年參加香港書展,談的就是這個話題,從《額爾古納河右岸》到《群山之巔》,對于我的寫作來講是有變化的,盡管里面都涉及了歷史,也都跟我生活的故土是有關聯(lián)的,但是它們太不一樣了。

《額爾古納河右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群山之巔》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1月版


《額爾古納河右岸》,很多人可以順著這樣一個民俗和文化的地標,去那兒旅行。有讀者在微博給我留言,告訴我循著小說的足跡,去了海拉爾、根河、呼倫貝爾大草原,也就是額爾古納河右岸那兒。讀者愛上了我塑造的這些人物,這些可愛的鄂溫克人。游獵生活如此的艱辛,但它保持著原始的文明,鄂溫克人樂在其中。而政府把他們遷到山下,蓋了同一模式的房屋,讓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等于是連根拔起一棵樹,這棵樹可能會死亡。尊重這樣的一個弱小民族的文明和信仰,才是真正的人類的文明??墒恰度荷街畮p》對我的寫作來說是巨大的挑戰(zhàn),因為它觸及的是當下復雜的社會生活,一個作家絕對不能沉浸在自己的童話世界里拒絕成長,這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我覺得一個作家的成長,我很喜歡但丁的《神曲》,就是要有地獄、煉獄、天堂,這樣一個過程,寫作也是這樣。青春年少的時候我可以寫《北極村童話》《北國一片蒼?!?,寫透明的憂傷,但沒有多久,我就開始在《初春大遷徙》《葫蘆街頭唱晚》中,嘗試寫作的變化。我還有一個舊時代生活的系列寫作,《秧歌》《香坊》《舊時代的磨房》等,它們?yōu)槲掖蜷_了寫作的另一扇窗口。

我最早的寫作,是在大興安嶺塔河永安小鎮(zhèn),練筆的時候就在縫紉機上,因為家里沒有寫字臺。這臺縫紉機正好面對窗口,窗外就是菜園,所以我寫不下去的時候就看著花圃上的蝴蝶,看枝葉扶疏的稠李子樹,無限的美好。這種童年生活挺像蕭紅的,那個后花園的感覺。院門外的土路上,一會兒是人走過了,一會兒是一頭豬哼哼著走過了,一會兒是一條狗汪汪汪汪叫著過去,一會兒是一只雞跑過,就是這樣的一種生活。我家里的前院是豆腐房,小的時候經(jīng)常是從家里倉房舀一點豆子,起大早去換豆腐,有的時候順手打一點豆?jié){回來。小時候挑水、劈柴、拉燒柴,這些活兒我都能做得了。挑水是很能干的,我能連續(xù)挑幾擔水回來,把水缸挑滿。臘月的時候家家要洗被子、洗衣服、洗澡。我寫過《清水洗塵》,寫的就是我們小時候的故事。臘月二十七八是放水的日子,家家洗澡,從老人開始,然后父母,最后到小孩兒,每個人都要洗澡,燒上熱水。洗澡時我要多挑一點水,因為洗完澡有一堆臟衣服要洗。我還喂豬,養(yǎng)豬也能養(yǎng)出感情。夏天的時候,我一放學就扛著一條麻袋,上大地去給豬采豬食菜,采灰菜、莧菜等等,裝到麻袋扛回來。給豬烀食的地方是在屋外的灶臺,那里有一口大鍋,切完了豬食菜,扔到鍋里,添上水,點起火,給豬烀完食,豬吃得那個香啊,它那小尾巴晃來晃去的。我就用一把破木梳,掉了很多齒兒的,人不用了的木梳,給豬梳梳毛,梳的時候它特別幸福。跟豬有了感情,所以臘月宰豬的時候我就傷心,人家宰豬都高興,我卻哭,不舍得吃它的肉。但是過不上兩天我又抵不過豬肉的誘惑,跟家人一樣吃它了,這就是生活吧。夏天,菜園里面家家都有花圃,還有一個大醬缸,小的時候喜歡背誦課文,老師也是經(jīng)常給布置作業(yè),背誦課文。我喜歡坐在家里的菜園背課文。早晨大興安嶺是經(jīng)常有晨霧的,坐在那兒估計跟一仙女一樣,我就開始背誦了。那時候記憶力太好了,讀幾遍,甚至標點符號我都能背下來,所以不怕老師提問背課文。春節(jié)的時候家家都要貼春聯(lián)。我父親毛筆字寫得非常好,買來墨,買來毛筆,左鄰右舍的人買來紅紙,我負責裁成條幅,是七言的還是九言的,橫幅當然是四個字,我懂得裁成啥樣。福字要裁得有大有小,因為大福小福都要有。他寫完一幅福字要等墨干,我就給他打下手,一幅幅攤開。我父親給人家寫了那么多的福,可是他福氣薄,走得那么早,他去世的時候我特別傷心。父親寫好一副對聯(lián),我要等墨跡干了再折疊,要是沒干透的話,上下聯(lián)黏在一起,春聯(lián)的字就花了。寫好的春聯(lián),我還要送到人家里。

張同道:你在文章中寫過,父親每年元宵節(jié)都會給你做盞燈。

遲子建:我的生日是正月十五,父親總是要想辦法做盞燈,因為我小名叫“迎燈”。那時候經(jīng)常吃豬肉罐頭,我寫過一篇散文《燈祭》,寫到這個情節(jié)。外面是零下三四十度,上著霜的罐頭瓶子拿回來,用一瓢熱水澆下去,那個底兒就會掉了,掉得非常均勻,在底下做一底座,拿一根鐵絲穿起來,再把一根釘子從底座釘過來,釘子成了立柱,把蠟燭插上去,然后點燃,我正月十五的時候就提著它走。那時家家豎一個燈籠桿,年三十的時候要掛紅燈。一般人家砍的是樟子松樹,做燈籠桿,它冬天不凋,人們叫它“美人松”,明黃色的樹干,綠色松針,非常漂亮。父親愛惜樹,只砍一棵小樹,或者彎彎曲曲的一棵樹。父親到大興安嶺以后得了嚴重的風濕病,四十多歲的時候走路就有點一拐一拐的,我就老想我家的燈籠桿太像我父親了,它不直溜,好像在搖擺著,那么我們掛燈的時候就要很小心,用線把燈籠拉到頂端的時候,經(jīng)過它彎曲的地方,要慢,否則燈籠會被刮破,因為燈籠是用紅紙糊的。我也是糊燈籠的高手,我們家的燈籠都是我來糊。父親給予我很多東西,除了愛,還有文學上的東西。很早的時候他讀《紅樓夢》,“文革”時他從學校調(diào)到糧庫,鍛煉勞動,他和我母親晚上偷著講《紅樓夢》的故事,我也聽。后來有一套《紅樓夢》,他們讀的時候我也跟著看,我完全讀不懂,但是《紅樓夢》后來成了我最喜歡的一部中國古典小說,這些都是對我潛在的影響。

《偽滿洲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1月版


張同道:在您的創(chuàng)作中,《偽滿洲國》是一部厚重的作品,六十多萬字,為什么會寫一部歷史小說?

遲子建:《偽滿洲國》對于我來說也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可能因為它比較長,容易被人忽略,六十八萬字嘛。我也講過,寫它的時候也很不容易,就是特別怕手稿遺失,每當回鄉(xiāng)的時候總要復印一份,帶著走,生怕它萬一丟了我怎么辦呢?那我可就——用現(xiàn)在的話叫“悲催”了啊。寫作它對我來說是工程量巨大,因為里面涉及的歷史人物、民俗風情,包括那個時代的歷史事件,太多太多了。我可以舉一些小的例子。比如說,你寫偽滿十四年的歷史,不可避免要涉及溥儀這樣的歷史人物,寫這樣的人物,我不愿意用那種寫大人物的筆法去寫,要寫偽滿洲國時代的眾生相,其實寫了溥儀,也寫了岡村寧次,也寫了其他的,剃頭的、彈棉花的、開雜貨鋪的、私塾先生,還有抗聯(lián)戰(zhàn)士、楊靖宇等等。各色人等出現(xiàn)在一個舞臺上,一個大的舞臺上,那么這樣的眾生相你就要搭建不同的小的舞臺。我當時搭建的是哈爾濱、新京(就是現(xiàn)在的長春)、奉天(現(xiàn)在的沈陽),這樣幾個主要舞臺。回到剛才我說的,不管你掌握多少豐富的歷史資料,小說是靠細節(jié)還原歷史的。比如溥儀,我做資料時,看到他在處理關東軍司令部讓他裁決的一些文件時,就是畫一個圈這樣的事情,他放到哪兒做呢?出恭的時候——在馬桶上。我覺得很傳神,把他傀儡皇帝心中的郁悶和蒼涼,完全體現(xiàn)出來了。這樣豐富而人性化的細節(jié),就該是小說應有的細節(jié)。比如說《白雪烏鴉》,我寫這個老道外,傅家甸,那天就很偶然,看到在那兒扭秧歌的人。我覺得哈爾濱市民真是富有這種文化情懷,他們看到攝影師接近的時候,很自然就變換了一下隊形。寫這部長篇小說,不可避免地要寫到東北的民俗秧歌,我還有一部中篇小說就叫《秧歌》,在《偽滿洲國》里寫到秧歌的時候,我就特別想知道那個年代的秧歌的扭法是什么樣子,跟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和我小時候正月十五看到的那種舉著花燈扭大秧歌,是不是一樣的?我如果想當然認為是一樣的,那么就可以按我的經(jīng)驗來處理。但是我覺得一定要找到歷史資料,看看那時候的秧歌究竟是什么樣子。結果我從資料看到,還真是不一樣,它的插花與現(xiàn)在是不同的。我寫那段歷史,涉及秧歌時,就不能穿幫,在細節(jié)上要準確。寫作《偽滿洲國》的時候,我做的筆記太多太多了。我上高中的時候地理成績并不很好,但在寫作長篇小說的時候是一個好的地圖學家、一個田野考察者,我會繪制一幅小說地圖。實際上作家有的時候也真像一個田野考察者,再把從資料中獲得的,和實地體驗得來的都融匯在一起。我為偽滿洲國搭建不同平臺的時候,比如在哈爾濱這一地,會繪制一個人物關系圖譜,將街巷的名字寫上,哪一條街是橫的,哪一條街是豎的,還要對照那個年代的街叫什么名字。比如說中央大街,那時候叫“中國大街”,這些一定要準確。還有,那天回到我工作過的《北方文學》,那兒叫耀景街,其實原來它叫“要緊街”,當時的中東鐵路局局長霍爾瓦特要來住的街區(qū),他是大人物,所以建花園別墅時就叫了這么個名字,當然霍爾瓦特后來沒過來住?!耙o”諧音過來就叫“耀景”。《偽滿洲國》涉及的類似東西太多了。我要搭建一座小說舞臺的時候,就像造一所房子,有了棟梁,還得有泥石瓦料。我們小的時候年年都要給房屋抹墻泥,抵御寒風,你沒有墻泥抹,再好的棟梁之材也會漏風,會讓你感到寒冷,缺乏溫暖感,不踏實,沒有家的感覺。小說有了棟梁之材,好的立意,還需要泥、草、瓦,這樣你的房子才能立得住,才能讓你的人物入住,否則這些人物怎么出場呢?無法出場。

關于《偽滿洲國》的緣起,與我第一次出訪有關。中日青年友好交流,1990年我去了日本。在東京的時候遇到一位白發(fā)蒼蒼的日本老者。他見到我對我說,你從“滿洲國”來的?我當時有一種受了奇恥大辱的感覺。我北極村的姥爺,講過不少偽滿時的故事。我們家祖輩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我姥姥講的鬼神故事很多,可是姥爺講的是跟日本人有關的故事,姥爺在胭脂溝,給日本人淘過金,他還講怎么樣藏金子呢。姥爺講,采了金以后,怕人家發(fā)現(xiàn),把一些金砂藏在耳朵眼里。為什么關于這段歷史,我的祖輩在提它,在異域他鄉(xiāng),曾經(jīng)一個日本通訊社的記者也在提,這勾起了我的興趣。我回來以后,開始默默地做資料。這個資料做得太漫長了,對于我也是一種做功課的考驗。坐圖書館,也實地去長春,去偽皇宮看,當年的環(huán)境是什么樣子,溥儀住哪兒,婉容住哪兒,他們個人的歷史資料我都要看。日本投降,他們逃亡的時候是什么時間、乘哪輛列車、經(jīng)由哪兒,比如說那時候的梅河口,我現(xiàn)在依然能回憶起來,都要知曉。所以說每一個作家寫長篇小說,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寫《額爾古納河右岸》,僅僅寫了兩個多月,但先期的案頭工作做了很多很多,還實地去了鄂溫克營地。《白雪烏鴉》我也繪制了地圖,我每一部長篇小說幾乎都是這樣寫出來的。

《北極村童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8月版


張同道:一般作家都經(jīng)歷過漫長的退稿期,《北極村童話》是什么情況下寫出的,又是如何發(fā)表的?

遲子建:我在大興安嶺師范學校讀書時寫的《北極村童話》,開始喜歡文學的時候就不斷地投稿。我高考不理想,進了這樣一所學校,當然我覺得又是幸運的,因為我是最后一名被錄取的。中文系的課程,又都是我所喜歡的,因為開設的課程是外國文學、中國古典文學、現(xiàn)代文學等等,都跟文學有關。我就大量地寫日記,記人記風景,這是最早的練筆。然后我開始投稿,經(jīng)常是星期天寫好稿子,再給一些雜志社寄出。從大興安嶺師范學校步行去城里,經(jīng)過火車道,有時候就沿著山間的火車道一路走下去,到了郵局,把這稿子寄掉。離郵局很近的地方就是書店。那時候家里也不是很富裕,生活費不多,要省吃儉用。我在師范學校時,因為要省下錢來多買幾本我喜歡的文學書,而我是那么一個貪吃的人,有時就得克制自己,不能老買好吃的。高粱米最便宜,可是我吃高粱米傷了胃,不止一次地嘔吐,因為蒸得半生不熟。我寄稿子又需要郵票,郵票也是要花錢的,我寫東西又需要買稿紙等,都得花錢。省下的錢買了文學書籍,對我來說就是無比的享受。我們那時是八個人一間寢室,熄燈以后我還想看書,還想寫幾筆,那就得點蠟燭。每人一個蚊帳,我住在下鋪,我那蚊帳都被燭火熏黑了。有時候又怕影響旁邊姐妹們的休息,老是用手指去掐燭芯,燭芯長了,光強,掐短了它,燭火弱,就不影響他人休息,燃燒的時間還長,等于省了蠟燭。我在《北方文學》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還不是《小說選刊》選載的《沉睡的大固其固》,而是一個短篇《那丟失的……》。我不斷地投稿,基本是以小說為主,當然投的倒也不是很多,因為有課業(yè),寫一個短篇小說總要萬把字吧,也需要一些時間。我寫過一個短篇《友誼的花環(huán)》,投給《北方文學》,收到了編輯宋學孟的回信,他讓我修改。可是我越改越失敗,越改越不成器。宋學孟很有編輯經(jīng)驗,他來信說你不要再改了,你已經(jīng)把它改得越來越糟糕了,我就明白這篇小說是廢了。1984年畢業(yè)的時候,七月,我們收拾行李。我是宿舍的幾個姊妹中最后一個走的。因為要搭乘第二天的火車回塔河,我就提前把行李捆好。那一夜在那個木板鋪上,我就倚著行李和衣而睡,開著燈,有一種很凄涼的感覺。一個人,我看到宿舍里丟棄著很多東西,一只絲襪、半截蠟燭頭等等,我想起同學幾年的生活情景,那種美好,這些東西都失去了,我們那么匆忙地結束了這樣一段生活,我們遺失了美好,我特別地感慨。所以,那個夜晚我就開始了這篇小說的寫作。這篇小說就叫《那丟失的……》,然后很順利地,幾乎沒有修改,這篇在很自然的情態(tài)下追憶大學生活的小說,發(fā)在《北方文學》上了。之后是《沉睡的大固其固》,引起了一些反響。其實比這更早的,在《那丟失的……》之前,我寫了《北極村童話》,是一個中篇小說。我寫《北極村童話》的時候沒有考慮到技巧,也沒考慮到說我要有一個什么樣的立意,因為愛文學,我就特別想在畢業(yè)前夕的時候,寫一篇我生長的故土,我所熟知的一些人的事情。晚自習的時候我就開始寫作《北極村童話》,沉浸在一種非常美好的狀態(tài),能想起家中的大黃狗,我怎么偷姥姥蒸好的干糧,偷著喂給它。這條狗叫傻子。我其實一頓吃不掉兩個饅頭,我總是吃完一個再拿第二個咬著,我姥姥說,還吃呀?還能吃嗎?我說能吃。邊咬著邊出去了,上了后院,喂給傻子狗了。

北極村那老房子其實還在,它有一個偏廈子,我們叫小倉房,那上面有個馬蜂窩。我小時候也比較頑皮,有一個蜂巢掛在那兒,馬蜂進進出出的,我就老想把這個蜂巢給搗了。姥姥警告我說你不要去,你要把這馬蜂窩捅了就蜇著你了。有一天我戴上蚊帽,武裝到牙齒,拿著一根長竿,把馬蜂窩給捅了,然后馬蜂傾巢而出,還是把我給蜇了。我寫《北極村童話》的時候?qū)懙嚼褷敗⒗牙?,還有東頭的那個蘇聯(lián)老奶奶,她是斯大林“肅反”時代過來的,教我跳舞。那時候中蘇關系比較緊張,所以村人很忌諱和她交往,但是我們兩家的菜園相連,從我姥姥家的菜園越過障子就是她家,她經(jīng)常在那個菜園,吆喝我過去,我就跳過障子過去。她給我烤毛嗑(葵花籽)吃,教我跳舞,冬天的時候她戴著古銅色的頭巾,冬天也喜歡穿著長裙子,長裙子到腳腕這兒,經(jīng)常把我抱著,她在地下這樣一旋轉(zhuǎn)、一跳舞,我就覺得這個老奶奶和我姥姥的風格是完全不一樣的。其實這里也隱含著政治的傷痛,我很自然地、無意觸及了童年的這種憂傷?!侗睒O村童話》寫完以后給了《北方文學》,但是終審沒過,我的責任編輯認可它,便轉(zhuǎn)給了上海的一家雜志,現(xiàn)在這個刊物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叫《電影電視文學》,也發(fā)小說,最后編輯給我的回復,說它比較散文化。1985年,黑龍江作協(xié)在呼蘭,也就是蕭紅的故鄉(xiāng),舉辦了一期小說創(chuàng)作班,把我叫去,參加了這個學習班?!度嗣裎膶W》的編輯朱偉,他后來去了《三聯(lián)生活周刊》,當時他在《人民文學》負責東北一片的稿子,他來呼蘭給我們講課和看稿。我那時候也比較青澀,挺想讓朱偉看看我這篇小說怎么樣。他基本是看黑龍江那些比較有名氣的中青年作家的稿子。他給我們講完課,即將出發(fā)回北京的時候,在會議室休息,我就拿著《北極村童話》的手稿,挺忐忑地敲了敲門。我說,朱偉老師,您能幫我看看,您看這像小說嗎?朱偉一看挺厚的,因為一部中篇,又是手寫稿裝訂到一起的。我裝訂的時候還常用釘子鉆倆眼兒,拿一根線繩把它穿上。他很客氣地說:“好吧,我一會兒要走,我翻一翻吧?!苯Y果他很快翻看完。就在他出發(fā)前,他敲我的房門——我終生難忘,我在很多文章里寫到——他說:“你為什么不早點寄給《人民文學》?”這對我真是莫大的鼓勵?!赌莵G失的……》《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極村童話》,這一系列作品的發(fā)表和轉(zhuǎn)載,使我走上文學之路,而我并不知道這條路能走多久。直到今天,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也五十多歲了,我把自己的頭發(fā)也寫白了不少,容顏也開始逐漸衰老,可是我依然覺得我這支筆,雖然有的時候已經(jīng)不完全用墨水來寫作,可是我依然感覺到有一支無形的筆,這里面還注滿了墨水,而這墨水就是我心里涌動的對文學的熱愛。這墨水是我生長的這片土地,這些山川河流注入和濃縮給我的,甚至是植物和樹木的香氣、芳香,凝聚成的一種無形的墨水,還充盈在那里,還等待著我書寫,等待著我聞到它們別樣的芳香。它們可能會覺得我遠遠沒在最好的狀態(tài),所以我一直說,沒有完美的寫作,包括《額爾古納河右岸》,包括《群山之巔》,都有不完美之處。所以我也有個習慣,就是我每發(fā)表一篇作品,每隔幾年我回過頭來重新讀一遍,重讀一遍等于審視自己,自己做自己最好的批評家。因為多年寫作,我的腰椎、頸椎都不好,所以哪怕我做你們這個節(jié)目,真是挺抱歉,我會不由自主地這樣晃一下,一個姿勢坐著很難受。我寫作之余的日常鍛煉幾乎都是對頸椎的鍛煉,我會在音樂公園倒著走。醫(yī)生告訴我,因為你平時正常的運動是一直向前走,你的肌肉是適應了這種,整個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肌肉組織是一種僵化的狀態(tài),如果你倒行可能會改變一下,會調(diào)整你的頸椎,能改善血液循環(huán)等等。我最初的長篇小說是《樹下》,它對我是很重要的,因為是我長篇的起步。在北京魯迅文學院讀書的時候,我記得有一位同學回憶說,那時候有兩個作家比較勤奮,當然其中有一個說的是我,他說我整天拿著一個大筆記本,晚自習的時候老是坐在教室,硬殼筆記本翻開,吭哧吭哧地寫。寫作有的時候真是的,長時期不寫手會生,但是長時間不思考,要是心生了,寫作會更生。無論是讀書還是生活,還是寫作,這幾方面我都得重視,要協(xié)調(diào)起來,就像一個人,中醫(yī)講究氣血運行得比較好,人才健康,面色不是那種高血壓式的紅光滿面,而是一種微微的紅潤,我覺得好的作品,就要使作品的五臟六腑,能達到這樣的一個狀態(tài)。

張同道:您對未來的寫作有什么期待?

遲子建:未來的寫作路,我真不知道在哪里。我在魯迅文學院的時候,給《文藝報》的一個作家談創(chuàng)作的專欄,寫了一篇《遙遠的境界》。我現(xiàn)在還是這么想,寫作最美好的永遠在遙遠的境界。俄羅斯有位作家寫過一篇散文《火光》,就是在一條河上行舟,往前行時看到一團火光,大家覺得轉(zhuǎn)過彎就到了這個火光點,可是航行一段再看,火光好像還是那么遠,難以企及。這個時候的火光有點星空的氣象了。實際上真正的藝術,有的時候真是一種天堂的微光,遙不可及的。寫作可能也是這樣。我非常喜歡法國作家雨果的《九三年》,他在那么高齡能寫出《九三年》,我覺得非常了不起。汪曾祺先生,他也不是青春時代寫出重要作品的,用您的話說“大器晚成”。當然我認為他就是一個好作家,遲早要把他心底流淌的最美的文字留給世間,他才會離去,這是他的使命。我覺得生活、寫作都是充滿生機,在死亡當中總會絕處逢生,所以即使是一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我依然會善待自己,每天鍛煉一下身體,做一些自己喜歡的菜,調(diào)配好飲食。因為我覺得,“我沒有生病的權利”。比如我高燒了,我要喝一口水,要自己去倒一杯水。有一次早上頸椎病發(fā)作,天旋地轉(zhuǎn),我覺得可能起不來了,我真是對自己說:遲子建勇敢點,起來!起來!然后我把著床頭,一點點地起來,活動著頸椎,扶著墻慢慢地走到洗手間。我沒覺得悲切,這就是人生吧。對于我來講,我能在工作了一天后,坐在廚房窗子的一角,聽著自己親手燉煮的菜像唱歌一樣發(fā)出聲音,喝上一小口紅酒,我會無限感恩。那時候并沒有孤獨感,雖然大家覺得我是一個人,但我覺得上帝是如此厚愛我,我還能看著窗外的風景,看著綠樹,看著夕陽,看著我們大家共同看到的天光,夫復何求。

珍愛生命,珍愛生靈,珍惜親人,珍愛自己。生命就是這樣,你看,哪一個冬天會沒有盡頭呢?哪一個春天會永遠伴隨著你呢?一定不會的。人生就是這樣,我們經(jīng)歷了一季,下一季會等待著我們,所以吃蛋糕只在生日的時候吃是對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蛋糕會膩死你的。對于我來說,品嘗一點蛋糕就可以了。我期待未來,我現(xiàn)在五十多歲,我還期待,無論在這房子,還是在哪里,期待寫出相對好一些的作品。因為我能不斷地看到自己的缺點,當然我也能看到自己在踏踏實實地進步,比如從《額爾古納河右岸》到《群山之巔》,也許有的人不適應,但我看到了微小的進步。在這個過程中,哪怕你失去了一些讀者,還會再贏得一些讀者。讓視野更開闊一點,挖的井更深一點,對人性的期望值更高一些,把人性的復雜性探討得更深入一點,一個作家只有這樣做,才能走向更寬廣,接近那個“遙遠的境界”,離星空、離我所說的那種火光稍稍近一點。我沒有更多的奢求,無論生活和寫作,我希望自在一點、簡單一點,不周折,隨遇而安,平心對待一切事情,堅強、自信、樂觀、自尊,這樣不就很好嗎?陸文夫給我們魯院講課的時候,談到一個作家重復自己是最不好的。確實,我覺得一個作家不斷重復自己,其實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個作家就要不斷地往前走,不斷地突破自己,哪怕一個微小的進步,哪怕你在進步的過程當中會喪失一些原有的讀者。一個作家不能拒絕成長,不能拒絕往深邃處、混沌處、人性的復雜性上開掘。說穿了,文學是一種信仰。我們建立起來對文學的信仰之后,要真誠對待生活當中的好與壞、幸福與悲傷,這一切我們都要正視,這是人與生俱來的不可抗拒的東西。我們絕對不能為了刻意地營造光明而把黑暗的陰影遮蔽,當然我們也不能因為刻意地強調(diào)黑暗,而忽視了我生命當中哪怕些微的亮光。那我們就可以看到在哈爾濱的街頭,在都市當中還有人烤紅薯的時候在下象棋,怡然自得,我覺得我們生活就是這種苦中作樂。作家不能重復自己,但山是要重復自己,連綿在一起才能成氣勢;水要不斷地重復自己,才能源遠流長。山水的重復,恰恰給了我生活和寫作的生命之源,動力之源。

訪談其他章節(jié)“大興安嶺”“透明的憂傷”“死亡”“回到北極村”

請見《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5期

選自《讀庫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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