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不信任我的心,所以我選擇用大腦來寫作。用大腦寫,通俗地說是把小說當作一門手藝活來做。
我一直認為,小說有三種寫法:一種是用頭發(fā)寫的,一種是用心寫的,還有一種是用大腦寫的。用頭發(fā)寫的人叫天才,寫出來的叫天賦之作。天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是從冬瓜藤上結(jié)出的西瓜,橫空出世,無法無天,可遇不可求——一般說來要幾十年乃至上百年才能一遇。所以,這沒什么好說的,也沒人能說得清??梢哉f一說的是,用心寫還是用腦寫?這是個問題,而且我們有權(quán)選擇。我知道,要想留下傳世之作必須用心寫,我們平時談?wù)摰哪切┙?jīng)典名著大多是用心或者是用心又用腦寫成的,光用腦子是無論如何寫不出這些傳世巨作的。但用心寫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兩個極端:好的很好,差的很差,而且差的比例極高。那是因為大部分作家的心和大部分人差不多,榮辱要驚,愛恨要亂,欲望沉重,貪生怕死。相對之下,用腦寫可以保證小說的基本質(zhì)量,因為腦力或者說智力是有參數(shù)的,一個愚鈍的人總是不大容易掌握事物的本質(zhì),分辨縱橫捭闔的世相。
我很希望自己能夠用心來寫作,同時我的智力又告訴我,這可能不是一個用心寫作的年代。用心寫作,必須具備一顆非凡偉大的心,能夠博大精深地去感受人類和大地的體溫、傷痛、脈動,然后才可能留下名篇佳作。但這個年代用李敖的話說:形勢大好,人心大壞。我不相信我的心在這個潮汐一般的市聲以無以復(fù)加的速度和力度,洶涌地遮蔽心靈的年代里能夠出淤泥而不染,獨秀于林。當我看到周圍人的欲望和黑暗被無限地打開,喧囂得連天上的云層都變厚了,地下的水不能喝,身邊的空氣污濁了,我更加懷疑自己的心早已蒙羞結(jié)垢,因為無論如何我不可能比大自然更有力量。
統(tǒng)而言之,我不信任我的心,所以我選擇用大腦來寫作。
用大腦寫,通俗地說是把小說當作一門手藝活來做。一九四四年,博爾赫斯通過給一本小說集命名的方式宣稱:小說是手工藝品。這讓不少小說家們心驚膽戰(zhàn),一時間遭到各路豪杰的無情抨擊。是啊,感天動地的小說——心靈藝術(shù)——怎么可能是手工藝品呢?事實上,我敢肯定,博爾赫斯自己也不會這么認為的,他所以這么說只是一種態(tài)度,是對小說家們?nèi)諠u疏離技藝的一種質(zhì)疑,一種不滿,一種嘲笑,一種呼喚。說到底,把小說說成手工藝品,是對小說的一種退到底線的說法,是對小說家注定應(yīng)該遵守的紀律的強調(diào)。我們應(yīng)該承認,我們的小說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平庸、弱智,缺乏教養(yǎng),我們很在乎寫作速度,卻不在乎筆下人物的長相、口音、身份,更不要說人事變遷的邏輯、道德的心理坐標了。我記得李敬澤曾諷刺我們小說家都是地鐵司機,只管一路狂奔,把人拉到目的地了事。他認為小說家應(yīng)該是三輪車夫,一路騎來,叮當作響,吆五喝六,客主迎風(fēng)而坐,左右四顧,風(fēng)土人情,世態(tài)俗相,可見可聞,可感可知。我用大腦寫,就是想當一個三輪車夫,把各條路線和客主的需求研究透徹,然后盡可能以一種能說服人的實證精神,給客主留下一段真實的記憶。
把假的說成真的,這是我們小說家的基本功,也是小說可能承載其他意涵的物質(zhì)基礎(chǔ)。如果這個“基礎(chǔ)”是假的,破的,你往里面裝再好的東西都會漏掉,更何況今天的看客似乎并不需要被教導(dǎo)和救贖,起碼是不愿意被蠻橫地教導(dǎo)和救贖。我認為,我們不少小說對讀者的態(tài)度是有些粗暴和蠻橫的。
最后我還是要說,這個世界是神秘的——因為混亂而變得更加神秘,我什么也不知道,雖然我說了這么多。(文/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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