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此超鏈接查看上篇:我的舅舅死了,他終于死了(上)
(六)
我舅舅是什么時候開始變了的呢?我真記不大清了。
起初,他也會和舅媽一起下山來賣蘋果。
從山里到鎮(zhèn)上,需要走五六個小時的山路。山民們凌晨四五點鐘就得起床,早上十點半左右到鎮(zhèn)上的集市,賣兩籃子蘋果大概能收二三十塊錢,然后借此換來一個星期的米、油、鹽和日用品。
那時候,小鎮(zhèn)里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發(fā)展起來,而山村則由于交通不便等原因,與城鎮(zhèn)的差距越來越大。當舅舅看到他辛辛苦苦賣兩籃子蘋果,遠遠不如小鎮(zhèn)居民開個理發(fā)店賺得多,他心理開始不平衡了。
他認為,在整個村子里,只有他是最有文化、見過最多世面,只有他是個“干大事”的料。他不能跟那些村民一樣,一輩子就窩在山溝溝里。
他有了想出人頭地的想法,但并沒有付諸行動。
他只是把自己過得不如當年那誰和那誰誰的原因,歸結(jié)于是:外公外婆用“孝順”和“延續(xù)香火”綁架了他,讓他不能自主選擇自己的人生,去城鎮(zhèn)里闖一闖。
事實上,他真有“闖過”的,也讓不少人幫他介紹過工作。
要他跟我爸一樣去工地干活,他嫌苦嫌累;要他去做一些文職,他又有過犯罪紀錄,人家根本不可能給他機會。要他去當保安,他又嫌收入太低。出去闖了幾天,他就跑回家了。
他開始覺得,是外公外婆虧欠了他,所以理直氣壯找外公外婆要錢。起初外公也給,但舅舅拿到錢以后,不是去“大干一場”,而是直接進了賭場。
他認為:賭博,是讓他最快致富的辦法。
結(jié)局可想而知,他越賭越輸,越輸越賭。
賭博賭輸了,他就很生氣,然后就去酗酒。酗酒之后,就開始打家人了。只不過這時候的他,每次酒醒以后都還會為前一晚自己的行為懺悔不已。
到后來,外公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舅舅就開始變賣家產(chǎn)。
能給家里生錢的磨坊,被舅舅以最便宜的價格賣掉了。
外公辛苦多年養(yǎng)的牛羊,被舅舅賣掉了。
賣得的錢,都流向了賭桌。
家里僅剩的一匹用來托運物資的馬,則被輸錢以后暴怒的舅舅活活踢死。
這時候,他看自己的妻子,也不順眼了。
他問她:當初跟他結(jié)婚,是不是就看重他們家的錢?,F(xiàn)在他們家沒以前有錢了,她是不是就看不起他了。
舅舅酗酒更加嚴重,和村里最下三濫的人混在一起。我完全沒法想象,他一個有點文化、見過點世面的文藝青年,如何與那些大字不識、臭名昭著的人談得來。
有一回,他邀請那些下三濫來家里吃飯,但家里沒錢買魚買肉,舅舅靈機一動,把外公養(yǎng)在金魚池里的金魚都撈來吃了。
他也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連金魚都吃的人類。
舅舅喝醉酒以后就打人。起初是打我外公外婆,后來是打老婆。
那時候,我每年寒暑假還是會去外婆家。舅舅畢竟是有些怕我爸的,所以他不敢打我,但是他打起我外公外婆來,下手可真的是特別狠。
那時候,我外公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舅舅入獄,他大受打擊,身體在那幾年內(nèi)幾乎已經(jīng)垮得差不多了。舅舅結(jié)婚生子后,外公腿腳已經(jīng)很不靈便,走路都是顫巍巍的,需要用拐杖了。
我清晰地記得,舅舅喝醉酒以后,經(jīng)常跑去外公的房間大發(fā)酒瘋,辱罵他、打他。他掐住外公的脖子,把外公頂?shù)綁ι?,讓他雙腳懸空。他經(jīng)常扯住外公的胳膊,直接將他摔跌在幾米遠開外。
外公氣得嘴唇發(fā)抖,也嚇得渾身發(fā)抖。每次舅舅發(fā)作完畢以后,外公就頹唐地坐在火爐邊哭泣。他臉色焦黃,捶胸頓足地哀嚎:“我為什么要生這個兒子?這是自作自受啊。”
到得后來,外公也不哭也不嚎了,只是沉默著,一句話不說。
有一次,我親眼看著舅舅抱起一個大南瓜,劈頭蓋臉就往外公身上砸過去。外公讓開了,那南瓜砸中墻壁,發(fā)出巨響。
舅舅打起外公來的架勢非??膳?,活脫脫是一個表情猙獰的魔鬼。他看向誰,誰就毛骨悚然。
每次看到外公被打,我只敢縮在旁邊小聲說:“別打外公,你別打外公。”
十來歲的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卻什么都做不了。
我意識到:我童年那個溫暖的外婆鄉(xiāng),那些溫馨快樂的回憶,全部隨著舅舅的“黑化”消失在時光的盡頭。眼前的外婆家,已成為了人間地獄。
舅媽見到這種架勢,也會來勸架。她不讓舅舅去打外公,說他這樣做很像畜生。舅舅一聽,勃然大怒,開始打我舅媽。
那時候,舅媽已經(jīng)懷了第二個孩子。
她后來跟我說,她有時候都已經(jīng)睡下了,還會被賭錢賭輸了的舅舅從床上拎起來拳打腳踢。她的頭發(fā)一把一把地被舅舅抓下來,頭上、臉上、身上全是淤青。
那一年,舅舅和舅媽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
舅媽實在過不下去了,就跑回了娘家。
舅舅過了一段時間,覺得還是離不開舅媽,就去道歉。
舅媽心軟,又回來跟他過了一段時間,結(jié)果又被他打走了。
這一次,舅媽堅決要離婚。
舅舅就把他四歲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小表弟)的雙手用繩子捆起來,然后在他衣服口袋里放一封“求和信”,一路鞭打著他,讓他哭著去舅媽的娘家,求舅媽回來。
舅舅的意思很明顯:“如果你還心疼兒子,你就回來跟我過?!?/span>
舅媽心如刀絞,但最后還是下決心跟舅舅離了婚。
離婚官司打了有小半年,舅舅一見到法官就慫了,痛快答應離婚,并和舅媽達成以下協(xié)議:兒子歸舅舅撫養(yǎng),女兒歸舅媽撫養(yǎng)。
這一年,外公長病不起。
對兒子的失望和恐懼,讓他終日借酒澆愁。他似乎也想速死了事,六十剛出頭就與世長辭,留下了我的外婆帶著年幼的孫子艱難度日。
我最后一次見外公的情形,歷久彌新。
他蹲在火爐邊上,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我:“你都長這么大了呀。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span>
這個我小時候最喜歡帶著我去抓鳥、捉魚、采蘑菇、找雞樅菌的男人,這個會拉二胡、彈三弦、唱小曲、講彝語的文化人,這個曾經(jīng)身材偉岸、德高望重、叱咤風云的致富帶頭人,這個在舅舅的婚禮上喜極而泣的老父親,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他縮在墻角的火爐邊,像一只害怕強光的老鼠,一只誰大聲吼一下就會落荒而逃的老鼠。
我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外公,你一定要保重。”
離開他房間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眼淚流了下來。
舅媽在娘家待了一兩年,因為為兄嫂所不容,所以火速改嫁。
起初,她還過問下小表弟的情況,讓小表弟去她的新家住一小段時間,后來因為她的后任丈夫容不得小表弟,所以后來慢慢的也就不管不問了。
(七)
外公死后,舅媽改嫁后,外婆的日子更加難過。
舅舅把對生活和婚姻的所有不滿,都發(fā)泄到了外婆的頭上。
他打外婆,下手比對外公更狠。
起初,外婆身體還比較靈便,見他一發(fā)怒,就沒命地往玉米地里鉆,臉也經(jīng)常被玉米葉子割出一條條血痕。
后來,她實在跑不動了,就抱住頭縮成一團,躲到墻角里去,以讓舅舅的拳打腳踢不至于傷到要命的身體部位。
舅舅有時候也打小表弟,但外婆拼死護著他。
有一段時間,小表弟一看到舅舅的手抬起來,就嚇得直打哆嗦。他看舅舅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
我媽、我?guī)讉€姨,從知道舅舅開始酗酒、賭博、家暴開始,就提出來要將外公外婆接來和女兒一起住。
起初外公、外婆覺得:不該由女兒女婿來給他們養(yǎng)老。
再后來,他們想來,可舅舅卻已經(jīng)不讓他們來了。
因為舅舅發(fā)現(xiàn)了一條“生財之道”:外公沒死的時候,可以領到上千元的退休金。外公死了以后,外婆可以領取家屬撫恤金,每個月大概三百元。只是這些錢,只有本人才可以去申領。
我媽和幾個姨一提出要贍養(yǎng)外公、外婆,舅舅就認為我們是在覬覦外公那點退休金和外婆的撫恤金,幾乎是拿出“同歸于盡”的架勢反對。
外婆的那點撫恤金,被舅舅拿去買了酒喝。外婆沒錢用了,我媽、我?guī)讉€姨也會偷偷給她點零用錢。
豈料就連這個,也被舅舅視為“生財之道”,他更加不允許我媽、幾個姨接走外婆,因為如果外婆來跟女兒們住了,那家里就沒人給他做飯洗碗洗衣服帶孩子了,我媽、幾個姨也不會再給外婆錢了。
我媽、幾個姨發(fā)現(xiàn)這條“生態(tài)鏈”后,果斷切斷了對外婆的經(jīng)濟供養(yǎng),只給外婆買物品,但每送一件新物品過去,就被我舅舅拿去變賣了。
不得已,我媽、幾個姨只好送用過的物件過去。這下舅舅又不滿意了,逼我外婆以各種名目向女兒們伸手要錢。
比如,他會叫外婆賒欠東西、找人借錢,以外婆的名義。外婆不肯去,就會遭一頓毒打;外婆只好去賒欠東西、借錢,她還不上了,就由女兒們來還。
無奈之下,外婆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作假”,將女兒們的“孝心”源源不斷地變成了舅舅的賭資。我媽、幾個姨和舅舅斗智斗勇多年,也曾試過把外婆接來家里住,但沒過多久,她總是哭著喊著要回去。
在對兒子寵溺無度這一點上,外公還好,當他覺悟到當初不該重男輕女、對這個兒子寵溺無度時,已時日無多。而外婆,自始至終還在護著舅舅。
外婆經(jīng)常被舅舅打得鼻青臉腫,有幾次是牙齒都被打落了,但每次我媽問起,她都回答:“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span>
我媽想給她一點錢,她立馬揣到兜里,然后拿回去交給舅舅。
外婆有時候也想給小表弟買點玩具、糖果,就悄悄藏一點錢,縫在內(nèi)褲里,但就是這樣,也還是會被舅舅翻出來,然后挨幾耳光。
我媽和幾個姨甚至給外婆支招:“你買農(nóng)藥,倒到他的酒里,毒死他。實在不忍心的話,想個辦法把他搞癱瘓也好。我們幾個女兒都已經(jīng)有兒有女了,為了這個爛人把自己賠進監(jiān)獄了不劃算,但你,你現(xiàn)在就是被判刑了,去監(jiān)獄里呆著也比跟他一起過好。你去做這些事,你的寶貝孫子,我們來幫你養(yǎng)。你敢不敢?”
外婆回答:“他可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舅舅不僅搜外婆身上的錢,他還搶過我的錢。
那一年我考上大學,需要辦一張身份證,拍身份證照片需要三十元,而我媽給了我五十元。我拍了照片出來,手里還剩二十元。
舅舅看到了,說他要跟我借。
我說,我不能借你,誰知道你又要去干什么壞事?
結(jié)果,我的親舅舅,居然使勁兒掰開我的手,把我緊緊捏著的那二十元錢生生從我手里搶走了。
他搶那二十元的神情,我永遠記得。我甚至懷疑:如果我再不松手,他下一秒能讓我送命。
我們所有的親人,對舅舅恨得咬牙切齒,想聯(lián)合起來暴打他一頓,也曾嘗試過報警。外婆攔著不讓,她說不想讓兄弟姐妹們?yōu)樗齻撕蜌猓€說如果舅舅再進一次局子,他這輩子就真的毀了。
(八)
外公死后沒兩年,我小姨也死了。
小姨的死,和舅舅也有關聯(lián)。
小姨嫁給小姨父后,遭遇了和舅媽一樣的命運:丈夫酗酒、賭博和家暴。
小姨也曾鼓起勇氣離婚,但她想到離婚之后她沒法回娘家,沒法跟舅舅住一起,就躊躇著不敢離。
她也不愿意來我們家、我?guī)讉€姨家,因為她覺得她沒嫁人生子之前,還可以幫上我們的忙,但現(xiàn)在有了孩子,她和孩子都會成為我們的負擔。
小姨是一個心地非常善良但自尊心也很強的人,她受得了自己“寄人籬下”(其實我們都把她當自己家人),但她受不了女兒跟著她寄人籬下。
總之,最后她沒有離婚。
然后,1999年元旦這一天,她莫名其妙死在了家里,身上全是傷痕。
小姨死后,她的婆家大概是因為太心虛,還沒等我媽她們趕到,就將她的尸體火化了。說是按照當?shù)氐娘L俗,懷著孕的女人自殺很不吉利,必須及早火化。
至于小姨當時是不是真懷有身孕,是不是自殺死的,只有天知地知她婆家人知。
聽聞小姨的死訊后,我媽和幾個姐妹立即趕到小姨父家,大鬧了一場,核心主題只有一個:“她到底是自殺的,還是被活活打死的?”
小姨父一家人躲去了別人家里,不敢出來,而這個時候,我舅舅不在。
有人跟舅舅說:“你親妹妹死了,你幾個姐姐去她婆家興師問罪去了,你是男人就應該出面去聲援一下?!?/span>
我舅舅沒表態(tài)。
我外婆是在我小姨死后一個月,才知道真相的。
當我媽和幾個姨把這個事情告訴外婆的時候,外婆哭到完全站不起來。
再之后,外婆身體每況愈下,再后來就真的站不起來了。外婆的鄰居跑到山下來,把外婆生病的消息告訴了我們,我爸和四姨父連夜趕去外婆家。
見到外婆的時候,兩個大男人落淚了,只見外婆癱瘓在床上,她大小便失禁,屁股已經(jīng)被排泄物浸泡得皮肉腐爛。
而我那個舅舅,卻不知道跑去了哪兒。
那會兒,外婆那個村還沒有通公路,村民們上下山只能騎馬。外婆的屁股潰爛了沒法騎馬,山路又太陡了沒法用擔架,于是,我爸和四姨父兩個人輪流背一陣,背了十個小時才把外婆背到了山下的醫(yī)院里。
我媽和幾個姨在醫(yī)院見到外婆的這個情狀,失聲痛哭,咒舅舅不得好死。
沒過多久,外婆也走了。
我最后一次見外婆,應該是17歲,已經(jīng)上大學了。
我給她看了在北京八達嶺長城上拍的照片,告訴她:“我上大學了。你要活久一點,等我大學畢業(yè)帶你去城里玩?!?/span>
這的確是我的真心話,因為從一歲開始,我就是在外婆家長大的,一直長到六歲才下山讀書。上學以后,一直到初中畢業(yè)前,我每逢寒暑假都去外婆家呆著。外婆對我而言,是整個的童年,是最初的暖和光,最原始的愛和信仰。
我最后一次去外婆家看外婆的時候,她腿腳還算靈便??赐晁貋恚液投砻眯枰吡邆€小時的山路下山。外婆愣是杵著拐杖送了我們一路,大概陪我們走了兩個小時。
我和二表妹一路催促她回去,但怎么趕都趕不走。我和表妹都有點生氣了,跟她說:“你再不回去,我們就不認你了?!?/span>
外婆止住腳步,說:“我看著你們走?!?/span>
繞了幾個梁子,下了幾道坡,我和二表妹往山下走了好遠,不經(jīng)意間再往山頂上看的時候,居然還能看到外婆小小的身影。
她還坐在那塊大石頭上,目送著我們。
寫這段文字的時候,已是凌晨四點鐘,而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外婆走的時候,我媽和我都哭了,我媽說了一句:“媽媽,媽媽,你終于不用再受苦了?!?/span>
(九)
外婆死后,舅舅就徹底成為了流浪漢。
沒人給他做飯洗衣服,他干脆連家也不回了,過上了“今天在東家吃一頓,明天去西家睡一晚”的日子。
舅舅把小表弟托付給了舅媽的兄嫂,他把自家的土地轉(zhuǎn)給舅媽的兄嫂耕種、把自己的果林轉(zhuǎn)給他們?nèi)ゴ蚶恚退闶歉哆^托管費了。
我爸媽經(jīng)商量后,準備把小表弟接來當兒子養(yǎng),結(jié)果,舅媽的兄嫂說這事兒得舅舅說了算。
于情于理于法來說,都該是舅舅做主,但實際上舅媽的兄嫂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如果我爸媽把小表弟接走了,家里會缺一個放牛娃;我舅舅家那些土地、果園,他們就沒法名正言順地耕種和處置了。
那時候,我家連我和弟弟的學費都拿不出來,我爸媽覺得這也是趟渾水,也就沒再堅持。
我爸媽當時還有一個更大的顧慮:我爸常年在外打工,沒多少時間在家。如果把小表弟接過來養(yǎng),勢必會被舅舅賴上。到時候,我爸媽不僅要養(yǎng)一個孩子,還要養(yǎng)一個無賴大人。
孩子好養(yǎng),但那個無賴一旦沾惹上就甩不掉,所以,我爸媽就斷了要把小表弟接過來養(yǎng)的這個念想。
當時,九年義務教育已經(jīng)在農(nóng)村全面鋪開,上小學、初中都是免費的。舅媽的兄嫂倒也讓小表弟去上學,但也讓他承擔了不少家務。我爸媽有時候也會給小表弟帶去一點錢、一些衣服和文具,鼓勵他好好學習。
小表弟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舅媽的兄嫂覺得他已經(jīng)長大了,讀書是浪費他們家的錢,所以打算讓他輟學去放牛(他們自己的孩子當然還繼續(xù)讀書)。
舅舅聽說了,不知從哪兒殺了回來。把小表弟弄去隔壁村一戶人家去放羊,那家人則一個月給舅舅三四十元,作為給小表弟的報酬。
舅舅當時想著:反正都是包吃包住,都是放牛放羊,把小表弟弄去別人那里,他還能拿點錢。如果一直留在舅媽的兄嫂家,他則一分錢都拿不到。
也就是說,我舅舅已經(jīng)無恥到了要靠出賣十來歲兒子的勞力來養(yǎng)活自己的地步。
我爸媽聽到這事兒,氣得直跺腳。
我爸直接從工地上趕回家,跑去那個村子里把小表弟找了回來,交到舅媽的兄嫂手里,求他們再幫著照看他幾年,至少讓他初中畢業(yè)。這期間小表弟的花費,可以管我們要。
我爸覺得舅舅算是徹底廢了,也指望不上,但他這個兒子可還有希望,不能讓他學壞。
隨后,我爸為了他的事跑了幾趟土地管理局,將舅舅名下的房產(chǎn)、土地都歸到了小表弟名下。
然后,又跑了幾趟村公所、民政局,給小表弟辦到了最低生活保障金。
這樣,小表弟每年可以領到土地耕種補貼、低保上千元。
只是,因為擔心小表弟太小,怕他拿了這些錢會一口氣花光,所以,提供的結(jié)算賬戶是舅媽的兄長(也就是小表弟的舅爹)的。
我爸當時這么做,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每次我爸媽、我?guī)讉€姨給小表弟錢,他從來不存下來買玩具,而是一口氣跑街上去買這買那,全部花光。
為這事兒,我爸忙活了有差不多一個月。又是走幾個小時的山路去村公所辦證明,又是坐車跑縣城幫辦手續(xù)。住10元一晚上的條件最差的旅館,啃幾毛錢一個的大饅頭,有時候在民政局、土地管理局一等就是等一整天。
有了這些錢,舅媽的兄嫂才愿意繼續(xù)接手撫養(yǎng)小表弟。
舅舅向來有點怕我爸,看到事已至此,也就作罷。
舅舅的不要臉,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這一點,也表現(xiàn)在他對小姨的婆家人的態(tài)度上。
小姨死后多年,她婆家的人聽說在死人的墳頭上放一塊鐵,死去的人就不會再進到活人的夢里去,而且永世不得超生,于是,就真跑去小姨的墳頭上放了一塊廢鐵。
我三姨看到了,又悲又憤,把那塊廢鐵拿掉了。
就在此時,有人看到我舅舅跑去小姨父家,幫再婚的小姨父收割玉米,僅僅是為了蹭幾頓飯吃。
我媽聽說這事兒以后,幾乎是捶胸頓足地喊:“那可是害死你親妹妹的仇家啊,是仇家??!”
再之后,我們就跟舅舅徹底斷絕了關系,不再往來。
我媽和幾個姨去給外婆裝個新墓碑、上墳,都是去熟人家里吃的飯。她們以前住過的那個家,已經(jīng)雜草叢生,而我媽,根本都沒勇氣再去看一眼。
小表弟上初二的時候,和他妹妹見了一面,來我家里住了幾天。她妹妹跟著媽媽,倒是沒吃多少苦,兩兄妹一見面還是挺開心的。
我們正在家里摘石榴吃呢,舅舅忽然不請自來,他說他來看看兒子、女兒。
小表弟和表妹見了他,很是尷尬。舅舅見我抬了一個數(shù)碼相機,就說要跟他一雙兒女拍張合影。我抑制住內(nèi)心對舅舅的反感,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片。舅舅站在中間,摟著他一雙兒女,笑得挺開心。
那時候的舅舅,早已經(jīng)不是當年帥氣的模樣。
常年酗酒,讓他全身浮腫、臉色發(fā)青,與過去判若兩人。
后來,我聽說他有專門跑去學校外面,透過學校的圍欄,去偷看他的一雙兒女。只是,因為沒錢買禮物,因為擔心兒女不肯認他,擔心自己給孩子們丟臉,他自始至終沒有露面。
那時候,他到處去別人家里蹭吃蹭喝,幫別人放羊、收割稻谷,換幾餐飯、住幾個晚上。只可惜,他干活很是偷工減料,慢慢地,也就沒人搭理他了。
他就跑去以前認識的人家里蹭飯吃,一看到桌上有酒就沒命地喝。久而久之,這些人也怕了,老遠見到他就開始關大門,他來敲門時就假裝人不在家。
(十)
時間過得越來越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去承擔。
外公外婆一死,我媽和幾個姨們早覺得沒了聯(lián)系舅舅的必要,所以幾乎都跟舅舅斷了聯(lián)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舅舅的名字成為了“人渣”和“敗類”的代名詞。
村里人教育孩子,經(jīng)常會這么說:“你現(xiàn)在不好好學習,擔心以后變成楊某某那樣。”
“楊某某”說的正是我舅舅。
每每這時候,被教育的孩子就急眼了,大聲反擊:“你才會變成他那樣!”
就連幾歲的孩子,都不愿意大人拿“像楊某某一樣”來羞辱、戲弄他。
舅舅沒錢賭博了,但還是愛喝酒。
他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一個混球,一個親人們一聊起他來就搖頭嘆氣的超級混蛋。
我最近幾次聽到他的消息是這樣的:
有一次,他去一戶人家偷東西,結(jié)果被發(fā)現(xiàn)了,幾乎快被打斷腿。那戶人家賠了他醫(yī)藥費,他的腿傷也就治好了。之后,據(jù)說他不敢再偷盜。
我們一家子人都到了廣東,家里大門緊鎖,常年沒人在家。我舅舅爬進我家里去偷東西,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所以又爬了出來。
我媽說:“他坐牢坐怕了,犯罪他是不敢的。就是偷,也只敢偷自家人,因為我們不會為這個事情去報案。”
有一回,我爸回了一趟家,我舅舅看家里有人,就進來了。
我爸看他灰頭土臉的,就給他燒了一大盆開水,幫他洗了個頭、刮了下胡須,找了幾件衣服送給他,又給了他幾百塊錢。我爸擔心他又拿著錢去賭博,根本不敢給多。
他看到我家桌子上有個舊手機,就讓我爸把舊手機給他。我爸給了,然后問他:“你交得起話費嗎?”
他回答:“這個不用你管?!?/span>
我爸把電話號碼告訴他,跟他說:“有什么事可以打電話找我。姐夫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也不想你過得太慘。”
他回答:“你們就盼著我過得慘是不是?”
我爸說:“你才四十來歲,現(xiàn)在重新開始也不算晚。你不要再流浪了,回自己家里去,好好種那幾畝地,橫豎餓不死,還有地方住。”
舅舅只是笑,他說:“你不懂。我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就等著我過六十歲,然后可以領取政府給的老年人補貼?!?/span>
我爸后來跟我說:“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智很清醒,我倒希望他是瘋了,腦子出問題了,才會變成流浪漢。”
舅舅的最后幾年,在親人們的世界里,只是以“消息”的形式存在著。
前段時間,有人打電話給我爸媽,說在老家某片玉米地里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男尸,不知道是不是舅舅。
我媽難過了半宿,四處打電話,想托人去看看。豈料。后來又聽人說,我舅舅沒死,只是逢人就跟人家要酒喝。
2017年6月2日,“他死了”的這個消息從官方渠道發(fā)布了出來,成為了一個已確定的事實。
舅舅死的當晚,我給小表弟打電話。
他的電話欠費停機了,我給他充值續(xù)上了。
四姨說,早些年手機沒有實行實名制的時候,小表弟經(jīng)常換手機號碼。一個號碼用到欠費停機,就換另外一個。為了多用那二十幾元的花費,他不惜經(jīng)常變更電話號碼。
打通他電話后,我問他在哪里,他回答我:“在賭場?!?/span>
我說:“你為什么去那種地方,你去賭錢嗎?”
他質(zhì)問我:“我拿什么賭?”
我問:“你在賭場做什么?”
他沒回答。
我說:“你爹的消息你知道嗎?”
他說:“知道。”
我再問:“你要不回去看看吧。”
他回答:“其實我不想回去。我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span>
放下電話,我給他發(fā)了長長的幾通短信,告訴他,他爸爸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是真的愛過他。
我告訴他,長大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為終于可以脫離不負責任的父母,開始自己新的人生。
我告訴他,任何時候,我們重新開始都不晚。越是不幸,越要靠自己。
雖然我知道,這樣的心靈雞湯,他是一定不會喝的。
(十一)
小表弟上初中的時候,那一年政府發(fā)下來的土地耕種補貼以及低保費沒有及時到舅媽兄嫂的賬上。
舅媽兄嫂認為這錢是被“特別有本事”的我爸媽“使了手段”拿了。這兩個老農(nóng)民,認為我爸媽能跑縣城辦成這么多事兒,幫小表弟爭取到這么多錢,算是“特別有本事”的人。
現(xiàn)在,這筆錢忽然不能及時到帳,那一定是我爸媽使了手段,可事實上,這不過是系統(tǒng)升級導致了這場“烏龍”而已。
兩夫妻找不到舅舅,就把小表弟送去了改嫁了的舅媽那里。舅媽一聽說那些補貼和低保都被我爸媽“吞”了,直接就牽著小表弟的手、帶著他的行李,把他往我們家一扔,說他應該由我們家來撫養(yǎng),接著扭頭就走。
我媽氣得要死,罵了她有一個月。她說:“這是什么道理?哪條法律規(guī)定說她自己生的兒子,要我來養(yǎng)?”
我爸當時不在家,聽說這事兒之后又從工地趕了回來。當時,他認識那個中學的校長,然后懇求那個中學的校長給了小表弟“困難學生”待遇,幾乎連生活費都給他免了。
只可惜,小表弟讀書很不成器,經(jīng)??及嗬锏牡箶?shù)。舅媽見他也長到了十四五歲,馬上就是成年人了,于是就讓他輟學,把他帶著去麗江打工去了。
當然,跟隨舅媽改嫁的小表妹,倒是一直享有讀書待遇。舅媽心里一直都是這么想的:既然法律判了小表弟是舅舅的兒子,那就跟她沒有關系了。她根本沒有撫養(yǎng)小表弟的義務。
在極度缺錢的情況下,母性是什么東西?大多數(shù)人不會去思考。
小表弟跟著舅媽去麗江打工,一開始被安排在一家餐館洗碗。那時候,小表弟第一次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就花了個精光。再后來,每個月工資發(fā)下來,都不夠他花,他還管舅媽去要錢。
舅媽一氣之下,索性再也不管他。
再之后,我們就很少聽到小表弟的消息。
他從來不跟我們聯(lián)系,甚至連見了面都避開。我估計,他這是對我們心里有怨氣。我爸媽是幫他最多的人,但也免不了會造成“大恩如大仇”的效應。
那天晚上,給他打完電話后,我爸問我:“他說他在哪兒工作來著?”
我說;“在賭場?!?/span>
我爸說:“既然他告訴你他在賭場工作,那我大概能猜到他是干什么的。”
我問:“具體干什么的?”
我爸說:“催收高利貸的?!?/span>
我再問:“打手?”
他說:“估計就是這樣,要不就是放風的?!?/span>
我嘆了一口氣,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爸忽然來了一句:“哎,我真是有點后悔。當時,我要是直接把那些土地證、低保都辦到小表弟的名下,那他現(xiàn)在還可以每年領個兩三千塊錢,而不至于這些年的這些錢全部都被那家人給領了,而他們兩父子現(xiàn)在窮困潦倒漂在外面?!?/span>
我說:“如果這錢他真的想要,他可以直接去找他的舅爹、舅媽去拿。他不去拿,可能是不敢或者不想傷了和氣吧?他真要想去拿這點錢,自己拿著身份證去辦這些手續(xù),讓之前的那些全部作廢不就完了?你也別再摻和了,你做這些事,人家未必肯領情?!?/span>
我爸又說:“我最后一次見你舅舅的時候,怎么就不能多給他一些錢呢?我當時就是想著,如果多給他,他可能全部拿去買酒喝。如果不小心喝大了,醉死了怎么辦?所以就沒給?!?/span>
我說:“這個真的有可能的。你給他再多錢,他也只會去買酒喝?!?/span>
我爸說:“那我當時要是把你買給我那件大衣送他了,現(xiàn)在想來也沒那么后悔。你說他怎么就不回老家去呢,我勸了他多少回了。他家里有那么多的土地,他每天去地里挖一鋤頭都不會餓死,根本不需要到處去流浪。”
隨后,我們都深深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
最近兩天,從老家那邊聽來的消息是:舅舅在加油站附近搭了一個帳篷,帳篷里有鍋碗瓢盆,有舊被褥和爛衣服。他還養(yǎng)了一條狗,那條狗被他養(yǎng)得很胖。
他活著的時候,加油站附近那家人還允許他占著自己家的田地,他們吃剩下的飯食也會送去給他吃;后來,他死在那塊田里,那家人覺得不吉利,就要家屬把帳篷和東西都搬走。
我三姨父他們把他的帳篷拆了,用我花錢給他買的棺材把他收斂好,再把他那些東西也搬到車上,運送回了他們村。他用過的帳篷和物件,都燒掉了。他入了土,那條狗則不知去向。
舅舅下葬那幾天,小表弟自始至終沒有露面。
二表妹倒是去送了舅舅一程,他們?nèi)タ戳丝赐夤?、外婆家的房子,發(fā)現(xiàn)大門、后門全都倒塌了,整個房子雜草叢生、破敗不堪。
白天是個危房,晚上像個鬼屋,村里人見了都覺得不吉利,想繞著走。
倒是房子外面的樹木,長得郁郁蔥蔥、遮天蔽日。
(二表妹用微信發(fā)給我的照片)
這個家,興于外公,敗于舅舅。幾十年前,這個家里人丁興旺、瓜果滿園,就連蜜蜂都成群成群地跑來筑窩。
那時候,外公在園子里種了數(shù)不清的果樹、蔬菜還有各式各樣的花。這個家里有竹林,有高大的柿子樹、梨樹、核桃樹。
外公家的陽臺上養(yǎng)了兩只鸚鵡,它們一見到我就叫我的小名。每到傍晚時分,雞鴨鵝、牛羊豬叫成一團,等著喂食。
夜幕降臨的時候,明亮碩大的月亮從柿子樹后升起。火塘邊,永遠少不了親朋好友,大家喝著小酒、唱著山歌、講著笑話。興致來了,就在院子里燃起篝火,全村的人都跑來跳“鍋莊舞”。
而今,這個家里,一個人都沒有了,以后也不會再有。
過去那些繁華與熱鬧,像是一場幻夢。
(十二)
這兩天,我翻箱倒柜去找照片,看看是不是還能找到一張舅舅的照片,只可惜,有些舊照片已在搬家過程中流失,我只找到了這么一張。
我把這張模糊不清的照片發(fā)給了小表弟,他終于給我回復了三個字:“謝謝姐?!?/span>
這張照片,拍攝于20多年前。
那一年,我11歲,舅舅23歲,準備要結(jié)婚。
我坐在舅舅的腿上,很拘謹。
舅舅姿勢很自然,照片里的他很年輕,很帥氣,很意氣風發(fā)。
20多年前的他的造型和Pose,在今天看來也絲毫不顯土氣。
這是我跟他唯一的一張合照。
那時的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以這種方式跟他告別。
而今,我也只能給他買一副好棺木,然后熬夜熬到凌晨五點,為他寫下這篇文章。
我的舅舅死了,他終于死了,以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暴尸街頭”的方式。
他死前,無任何親人的陪伴;死后,他的兒子都不愿意送他最后一程。
親人給他收尸,都不想多浪費一分錢,而我來出這個喪葬費,不過只是想讓他走得體面一些,我們家也圖個心安。
他風光了半生,墮落了半生,死前活得不體面,死后我們想給他點尊嚴。
我一直在想:若是外公外婆泉下有知,看到這一切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也在想:這些喪葬錢,如果在他生前給他,他最后幾天會過得好一些嗎?還是,他還是會把這些錢都拿去買酒喝?
有時候,我也會想到《歡樂頌》里樊勝美的哥哥,然后就覺得舅舅不算特別渣,因為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里,他選擇了自生自滅,沒給親人們的生活搗亂,也沒對社會產(chǎn)生危害性的影響。
又或者,他這不是“良知”,只是單純的慫,懶。
舅舅死了,我總想起我媽說的那一席話:“他死了也就死了,對他自己和所有親人們來說都是解脫。只是,我不知道他臨死那幾天是怎樣的一個狀態(tài),不知道他是不是都沒錢給我們打個電話要點看病錢,不知道他那幾天會不會想起親人,不知道他口渴的時候有沒有人給他倒一杯水,不知道最后那幾天他有沒有哭,不知道他是不是哪里很痛。”
我媽應該很難過,因為舅舅是她的親弟弟,是她幫著拉扯長大的。
她曾經(jīng)咬牙切齒地恨過他,但在他死的這一天,她原諒了他。畢竟,那個45歲暴尸街頭的流浪漢,也是40年前跟在她屁股后頭跑的小小男孩啊。
2017年6月2日凌晨,這個一輩子沒長大的小男孩走完了這一生。
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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