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 8 月 31 日，吳玥進行了肺移植手術。
手術后的每一年，她都會給自己的肺的原主人——「放牛小弟」寫一封信。
在這封信中，她會描述自己過去一年的快樂、歡笑，當然也有痛苦和彷徨。
今年是第五年，她的肺又一次面臨嚴峻挑戰(zhàn)。
見字如面的第五封信
念念不忘的放牛小弟：
五年了，站在這個時間點上，我的心情很復雜。這一年，腹稿無數(shù)，今日落筆成篇，希望自己能用平和的心態(tài)和你一起回顧走過的路。所以，這封信會有點長，你要耐心讀完它。
在家里，我用自備的肺功能檢測儀測了自己的 FEV1（一秒用力呼氣容積）數(shù)值，屏幕顯 示 0.51L，只有我手術第一年的 1/4 了。想到在醫(yī)院復查時，6 分鐘的步行試驗，我的測試距離從 567 米減少到了 352 米。
我們知道，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我排異（注：慢性排斥反應，移植肺逐漸失去功能）了。
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在去年 12 月。醫(yī)生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通過抽血化驗、各種檢查，還有不得已的肺活檢，證實了我的病情。當我確認自己排異的時候，第一反應竟然是不舍，而沒有想象中的驚慌與恐懼。
我舍不得我們的緣分到此為止。我也很難過。我難過的是會失去你。兩個生命的相遇，這般美好。突然被宣判即將結束，種種遺憾。
這五年來，盡管千般注意，萬般小心。腹瀉嘔吐、例假紊亂、筋骨疼痛、感冒咳嗽、頭暈昏迷，高血壓、高膽固醇、膽結石，服藥會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還是都讓我遇上了。
我常跟醫(yī)生們開玩笑，我就是活生生的「先例」，說明書上的副作用在我身上都「有例可證」。那時，還可以樂觀，是因為我知道我守護好了你的肺。有了它們，我就有希望。
吳玥近照
沮喪與傷心
第一次感受到沮喪，是在激素沖擊（慢性排斥反應）治療失敗的時候。
那是最強效的治療方法。在我忍受了噬骨般的腿痛，藥水刺激血管導致的淤青以及臉部身體的迅速腫脹之后，得到的是肺功能毫無提升的結論。
我的委屈，我的不滿，都化作無聲的眼淚，在夜里默默抗議。那是我人生的「至暗時刻」。醫(yī)生們都盡力了，命運這次沒有眷顧我。我沒能保護好你的肺，放牛小弟。最后的防線，失守了。
以前，一次次成功的救治，讓我對醫(yī)生們無限崇拜。這次，他們的無奈，幾度的欲言又止，讓我看見白大褂神話背后的，絲絲柔情。病人的痛苦掛在臉上，醫(yī)生的憂慮藏在心里。
住院的 81天，我的主治醫(yī)生、營養(yǎng)師、康復師，都積極的提供建議，為我小小的進步而高興。他們學到的新知識，掌握的新方法，都拿來與我分享。讓我即使身處低谷，也看到了伸過來的手。那時的我，沒有理由放棄。
可是啊，人的意志，是會被生活中瑣碎的細節(jié)，一點一點吞噬掉的?？粗约旱纳眢w一天一天的變差，說不傷心，那是騙人的：
從我家到最近的公交車站大約 200 米，我原來一口氣走過去 5 分鐘不到?，F(xiàn)在需要 10～15 分鐘，有時候中途還要休息一次。
我家在 3 樓，需要爬 39 級臺階。每次回家，最后 9 級臺階都是我的考驗。我看著家門近在眼前，卻只能大口喘著粗氣，覺得回家的路好遙遠。
每頓飯的用餐時間，我盡量控制在 20 分鐘以內(nèi)，時間久了，便會氣短，坐不住。餐后還要咳痰，有時痰液粘稠，不靠別人拍背，就很難排出來。
去年吳玥還能參加移植病友運動會（400 米）
今年她走路上臺階已經(jīng)很辛苦
離死越近，越感受生命寶貴
每當我舒緩過來，都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感。這其間的擔憂、驚恐與羞恥感，你都和我一起體驗了。我可以選擇逃離人群，卻躲不過你。
你就是這樣默默的，陪伴著，好壞全收。讓我收獲一點安慰。
有很長一段時間，大概三個月吧，我看不到希望。我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走下去。所有喜歡的事物，突然褪了顏色，失了吸引力。每天無所事事，內(nèi)心又隱隱不安。那種不能充分表達出來的痛苦，那份無法感同身受的折磨，都讓我陷入了深深的孤獨。常常會想，你要是能告訴我人生的答案就好了。
我依然去讀書、看電影，從別人的故事里，尋求答案。說來很奇怪，在這個過程中，死亡這件事很少困擾我。自從去年志愿登記了器官捐獻以后，我的內(nèi)心就很篤定。死亡變得有意義，活著反而顯得更加珍貴。器官捐獻讓生命更有價值了。找到了自我存在的價值，我又有勇氣去闖關「打怪獸」了。
吳玥本人的器官捐獻志愿登記卡
我們都知道，「怪獸」的級別越高，通關越難。當然，通過后的獎勵也越大。我們都不知道會倒在哪一關，可是不能因為會失敗，就不去闖。關鍵在于態(tài)度，而不光看結局。
器官移植無形中給了我們續(xù)命的機會。機會真的很重要，如果你沒有能力牢牢把握住，那會很可惜。所以，為了能夠抓住命運給的轉機，我努力學會依靠自己，積累生命資本，孕育出更強的生命力。身體的受限，不能阻礙心靈的奔跑向前。
在所有的肺移植病友中，我不是恢復得最平順的，也不是生存期最長的。既沒能回歸到正常工作崗位，也沒法去游覽世界各地。還沒有收獲愛情，也沒有組建家庭。你看，這些我都沒有，可是，我還是覺得器官移植手術很值得。
我的病友們做到了，我為他們驕傲，也給他們祝福。再回顧自己的前四封信，第一年，我懷抱感恩；第二年，我學會了愛自己；第三年，我明白不攀比；第四年，我做到了抓機遇；第五年，我懂得取舍。
我可以不成功，但是我要成長。
器官捐獻帶給人們美好的希望，器官移植帶給人們生命的延續(xù)，可是術后康復不是一勞永逸的。一切都是剛剛開始。經(jīng)歷的這些，讓我打破了「不手術只能再活五年」的預言，明天開始，每一天都是賺到的。
其實，這五年的每一天，都讓我變成了更好的自己。擁有來源于心底的善良與寬厚以及突破自身局限的眼界和魄力，這是你父母愛的偉大之處。相信你也傳承了這些，并影響著我。
看到的世界越大，越知道自己的渺小。生命無常，世事難料。我不確定我給你的這封信會不會是道別信。我希望我們的故事會帶來一些改變。在我們即將面對死亡，無論是自己還是身邊人，在這樣悲痛的時刻，腦海里能想起有像你一樣的捐獻者。至少，可以覺得死亡不是那么可怕，還有一點溫度。
如果最終幸運不站在我這邊，我請求再給我一點時間，完成我的夢想。再貪心一點，能給你寫出第六封信。
未知的日子，不要驚慌，提燈前行，一步一步走。走錯了路，發(fā)現(xiàn)世界；走對了路，遇見自己。（責任編輯：lightningwing）
今天，吳玥的肺功能只剩正常人的三分之一，但她還是堅持著自己的生活。
她繼續(xù)吃小龍蝦、讀村上春樹，繼續(xù)寫作、表達。
2017 年，她去「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做了器官捐獻志愿登記，承諾如果有一天生命逝去，志愿捐獻出自己可用的器官。盡管由于長期服藥，吳玥的器官已經(jīng)沒有移植價值了。但她還希望遺體還會有做醫(yī)學研究的價值。
每個人去世后都是燒成一把灰，放牛小弟的肺告訴她：
即使死亡不可避免，它也可以更有意義。
本文首發(fā)自吳玥個人公眾號「夢嗎」丁香園授權修改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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