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為金,林黛玉是玉,是《紅樓夢》一組對照的女主角。曹雪芹在兩個人身上分別賦予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價值觀。薛寶釵代表著現(xiàn)實的利益,而林黛玉算是曹雪芹的精神向往。
除了薛寶釵,史湘云其實也是金,曹雪芹為她安排了一個金麒麟,而且“金麒麟伏白首雙星”,說她到了晚年遇寶玉,從字面意思看,應(yīng)該二人有過一段相依為命的日子。有不少學者認為“白首雙星”代表姻緣。屏山不大認同這種觀點,寶玉的結(jié)局是出家,他要是和史湘云有姻,難道讓他還俗不成,曹雪芹“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是一個徹底的結(jié)局,不光是說四大家族的傾覆和統(tǒng)治者的必亡命運,也有賈寶玉徹底了悟的意涵在里面。出了家又還俗,別說是第一男主角賈寶玉,就算是甄士隱,曹雪芹也不可能這么寫。
史湘云在十二釵里排第五位,不過論其在《紅樓夢》的人物角色定位和文學價值,她是超過元春和探春的,僅次薛林。
史湘云尚在襁褓即父母雙亡,她是賈母的至親,于是常常接來榮府。襲人就曾經(jīng)伺候過她一年,可見史湘云在榮國府都不能算親戚,應(yīng)該是和賈府小姐無異。如果后來沒有林如海夫婦的相繼離世,林黛玉長住榮國府。以史湘云之品貌,加上賈史兩家淵源,賈史兩家再次聯(lián)姻是極有可能的。而賈母格外地疼愛看重史湘云,難說沒有將她視為將來孫媳婦的心思。只是,這個計劃隨著林黛玉的到來徹底打破了,尤其是再后來薛家參與了對賈寶玉姻緣的爭奪中,寶黛釵湘四人格局完全變成了另外的一副模樣了。
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林黛玉,在行為豁達、隨分從時薛寶釵的對比下,榮國府的多數(shù)人都認為林姑娘不如薛家姑娘。史湘云比起其他人,更有一重心結(jié),論血緣,老太太和黛玉比她近得多,論感情,寶玉和黛玉比她也更契合。同樣沒有父母疼愛,和林黛玉一樣,賈母是對她最為庇護的長輩,寶玉是最關(guān)愛她的哥哥,現(xiàn)在林黛玉來了,事實上也的確將她的位置替代了,在賈母和寶玉的心里,史湘云只好往后排了,這是客觀事實。
在這樣的前提下,加上林黛玉“不大會做人”的個性,又有一個特別會做人的寶釵在一邊對比著。讓年幼無知的史湘云做出客觀理智的判斷可就太難了。親近寶釵,遠離黛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史湘云和林黛玉的矛盾,準確地說是史湘云對林黛玉的情緒與偏見,從二十二回一直延續(xù)到抄檢大觀園,這中間,史湘云當面直懟炮轟林黛玉的就有四次:
在《紅樓夢》的二十回,也是史湘云的第一次出場,一見面沒說兩句話,湘云對寶玉(黛玉)說:
“他(黛玉)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看見一個打趣一個……”
”我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他怎么不及你呢?!?/strong>
湘云這話很明顯,就是說寶姐姐比你強。黛玉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哪里敢挑他呢?!?/strong>黛玉這話有刺,但針對的是寶釵和寶玉,完全和湘云沒有關(guān)系。
是二十二回,在寶釵的生日宴上,史湘云嘴快,說小戲子像林姐姐的模樣,寶玉連連給她使眼色也攔不住她。寶玉是不希望湘云和黛玉鬧矛盾才這樣,黛玉生氣的恰恰是寶玉給湘云使眼色。而湘云既生寶玉的氣:這是將她和林黛玉區(qū)別對待;又生黛玉的氣:你也太傲嬌了,說都說不得。
寶玉一片好心卻兩頭得罪,又給兩人解釋說合,可是兩個人都不領(lǐng)他的情。尤其是史湘云,一邊馬上收拾東西要回家,一邊不顧黛玉就在隔壁房間,斥責寶玉道:
“……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制你的人聽去!”
史湘云這話明是說寶玉,其實字字句句都是在表達對黛玉的不滿。要知道,林黛玉就在隔壁聽得一清二楚。黛玉會怎么看待史湘云這么說自己呢?
寶玉回房仿《寄生草》做了一偈,黛玉看了可嘆可笑,攜了去回房拿給湘云同看。這是三人鬧矛盾的當天,黛玉對湘云的態(tài)度,可見她沒有將湘云的話放在心上。
是四十九回賈母送薛寶琴一件鳧靨裘的衣裳,又差丫頭琥珀傳話寶釵別管緊了琴姑娘。寶釵就說寶琴不知哪里修來的福氣,實在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如寶琴。正說著寶玉黛玉也進來了。湘云就說:
“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strong>
湘云認為寶釵是在玩笑,而黛玉一定會因為老太太疼寶琴而心里不是滋味。因為琥珀就說真心惱的不是他(寶玉)就是他(黛玉),湘云就不作聲了,很明顯所指就是黛玉。
?黛玉就好像沒聽見,和寶琴兩個人稱姐道妹,比親姐妹都親。黛玉的這個舉動連寶玉都大感意外,私下里問她“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一段蘊含的內(nèi)容很多,而真正對黛玉產(chǎn)生最大誤解的,其實只有史湘云。但黛玉誰的氣也不生,平淡溫和到許多讀者都難以理解。
仍然是四十九回,蘆雪庵聯(lián)詩,史湘云割腥啖膻大吃烤鹿肉,黛玉開了個玩笑:
“哪里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
湘云冷笑回懟:“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
黛玉沒有做出任何的回應(yīng),隨后的聯(lián)詩也絲毫不受影響。
翻遍全書,就算是黛玉真生氣了,生氣的對象也是寶玉,不忿的對象多是寶釵,還有如周瑞家的這種欠調(diào)教不懂規(guī)矩的奴才。對于史湘云,黛玉從未對她有過微詞、不滿,甚至哪怕一點點的情緒。對史湘云,林黛玉的態(tài)度是一貫的:包容,至多也是不和她一般見識。是真大家閨秀風范。這是許多讀者不細細觀察萬萬想不到的。
參考原著:甲戌、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20回《紅樓夢》
圖片來源:清 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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