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杰
在許多記述中,齊白石被描述得像是個孤傲、吝嗇、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倔老頭。但當(dāng)我將一些記述的碎片拼湊起來看,感到這個年逾半百跑到京城,一路拼殺,最終獲得巨大成功的“湘潭老木匠”,具有超凡的情商。
齊白石自詡其詩書印畫中“詩第一”。他寫給自己人生中幾位貴人的詩,就體現(xiàn)了極高的情商。
齊白石到京城后一直被主流畫壇排擠,畫也賣不掉,便很努力地試圖擴大社交。有一次,他去湊一個大官家的“派對”,滿座闊人,見其衣著平常,又無熟友周 旋,誰都不來理睬。齊白石正感窘迫,進退兩難,梅蘭芳來了。之前,齊白石已由齊如山引薦拜訪過梅蘭芳。梅蘭芳與之恭敬寒暄,頓時令賓客們對齊白石另眼相 待。
像這樣的事,一般人過了也就過了,但齊白石不。他回家立即很認(rèn)真地畫了一幅《雪中送炭圖》,并題了一首詩,送給梅蘭芳。詩云:“曾見先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動公卿。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p>
許多搞藝術(shù)的人,自尊心和自卑感特別強烈,很少肯承認(rèn)自己的落魄和窘困(除非他發(fā)達后回憶過去);有人幫他脫離了窘困,他也羞于承認(rèn)。齊白石卻相反,他以農(nóng)民的質(zhì)樸和精明,坦然表達自己的窘困和感恩。
同樣,齊白石也詩贈頂著反對壓力邀請他這個“鄉(xiāng)巴佬”到大學(xué)執(zhí)教的徐悲鴻:“草廬三顧不容辭,何況雕蟲老畫師。海上清風(fēng)明月滿,杖藜扶夢訪徐熙?!薄耙怀灰娏钊怂?,重聚陶然未有期。深信人間神鬼力,白皮松外暗風(fēng)吹?!?/p>
對大恩人陳師曾,齊白石依然用詩表達情感:“君我兩個人,結(jié)交重相畏。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貴。牛鬼與蛇神,常從腕底會。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我言君自知,九原毋相昧?!?/p>
這首詩中言及的“皮毛”,涉及齊白石與吳昌碩的一段公案。齊白石到北京畫壇闖碼頭時,吳昌碩在中國畫壇已如日中天,儼然畫壇領(lǐng)袖。齊白石對吳昌碩極為崇 拜,他遵陳師曾的建議,改變畫風(fēng),走吳昌碩開辟的畫路。1920年,齊白石托胡鄂公在上海請吳昌碩為其寫“潤格”。舊時畫壇,由名家前輩寫潤格,等于拿到 了“賣畫執(zhí)業(yè)證書”。但大名家的潤格不會無緣無故給你寫。首先要給錢。據(jù)齊白石自述,這錢估計是由胡鄂公出了。但僅僅出錢,吳昌碩也未必會給一個名不見經(jīng) 傳的鄉(xiāng)下木匠出身的畫家寫潤格。齊白石寫給吳昌碩的一首“拜碼頭”的詩看來是起了神效:“青藤雪個遠(yuǎn)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 來。”意思說,全中國我就服古代的徐渭(青藤)、八大山人(雪個)以及現(xiàn)在的您(老缶),我愿意輪流到你們?nèi)议T下做走狗。當(dāng)然,按照中國傳統(tǒng)禮儀,說話 為文一般傾向“貶低自己”“抬高別人”,但不管怎樣,吳昌碩看到這首詩不會不受用。
然而,數(shù)年后正當(dāng)齊白石的賣畫生涯開始好起來了,一個流言嚴(yán)重傷害了齊白石。那流言說,吳昌碩說:“北方有人學(xué)我皮毛,竟成大名?!彪m然至今沒有證據(jù)證明這話是真的出自吳昌碩之口,還是小人搬弄是非,但這 種說法想必讓京城所有膩味齊白石的畫壇同行彈冠相慶,也讓事業(yè)剛有起色的齊白石很受傷。齊白石的情商又一次發(fā)揮了奇效,他沒有像今天許多畫壇愣頭青那樣一個不如意就破口大罵,而是吞下苦澀,別出心裁地找到一句徐青藤寫的句子“老夫也在皮毛類”,刻成閑章,蓋在自己的畫上。這就好比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英國兵唱 “Yankee Doodle(揚基歌)”來嘲笑美國殖民地的人粗魯和低品位,不料華盛頓將軍索性將這首污辱他們的歌作為軍歌,一路唱響,直至迎來美國獨立戰(zhàn)爭勝利。
但如果我們認(rèn)為齊白石的成功僅僅因為他的情商,那就謬之遠(yuǎn)矣。雖然齊白石對吳昌碩的“皮毛”說耿耿于懷,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改變對吳昌碩藝術(shù)的崇敬,直至 晚年他還經(jīng)常觀摩研究吳昌碩的畫作,以吳昌碩為師,亦以吳昌碩為趕超的對手。他還曾對好友胡佩衡私下坦言“一生沒有畫過吳昌碩”。
另外,他情商雖高,但不是虛情假意。齊白石一生不忘徐悲鴻的知遇之恩,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徐君也”。徐悲鴻去世后,人們怕年事已高的齊白石受不了刺激, 一直瞞著他。他問起時,總說徐悲鴻出差或出國了。這樣捱了一年多,齊白石懷疑起來,忍不住雇了三輪車,去徐家里探望,看到“徐悲鴻紀(jì)念館”的牌子,頓時都 明白了。他緩緩步入,坐在原來與徐悲鴻見面時經(jīng)常坐的沙發(fā)上,長時間沉默。在徐悲鴻的遺像前,他深深鞠躬,說:“悲鴻先生我來看你了,我是齊白石。”
一個藝術(shù)家的成功,不是簡單的。
來源: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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