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蕭乾《才女林徽因》 1998-12-13
.
我第一次見到林徽因是1933年11月初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沈從文先生在《大公報·文藝》上發(fā)了我的小說《蠶》以后,來信說有位絕頂聰明的小姐很喜歡我那篇小說,要我去她家吃茶。
.
那天,我穿著一件新洗的藍布大褂,先騎車趕到達子營的沈家,然后與沈先生一道跨進了北總布胡同徽因那有名的“太大的客廳”。
.
聽說徽因得了很嚴重的肺病,還經(jīng)常得臥床休息。可她哪像個病人,穿了一身騎馬裝(她常和費正清與夫人威爾瑪去外國人俱樂部騎馬)。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用感情寫作的,這很難得。”給了我很大的鼓舞。她說起話來,別人幾乎插不上嘴。別說沈先生和我,就連梁思成和金岳霖也只是坐在沙發(fā)上吧嗒著煙斗,連連點頭稱賞?;找虻慕≌剾Q不是結了婚的婦人那種閑言碎語,而常是有學識,有見地,犀利敏捷的批評。我后來心里常想:倘若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像十八世紀英國的約翰遜博士那樣,身邊也有一位博斯韋爾,把她那些充滿機智,饒有風趣的話一一記載下來,那該是多么精彩的一部書?。∷龔牟还諒澞ń?,模棱兩可。這種純學術的批評,也從來沒有人記仇。我常常折服于徽因過人的藝術悟性。
.
在我編《大公報·文藝副刊》期間,徽因一直是我的啦啦隊。我每次由天津到北平舉行約稿懇談茶會,她總是不落空,而且席間必有一番宏論。她熱烈支持我搞的《大公報·文藝副刊》獎金,還從已刊的作品中選編出一本《大公報小說選》。
.
徽因自己寫的不算多,但她的寫作必是由她心坎里爆發(fā)出來的,不論是悲是喜,必得覺得迫切需要表現(xiàn)時才把它傳達出來。
.
徽因和丈夫梁思成一起,為他們鐘愛的建筑事業(yè),傾注了所有的心力?!捌咂摺笔伦兡翘?,這對夫婦正在五臺山一座古廟里工作著,并由徽因從一座古寺罩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梁上,發(fā)現(xiàn)了迄今保存得最完整的古木結構的建筑年月。整個抗戰(zhàn)期間,他們相當一段時間蟄居在條件艱苦,幾乎沒有生活必需品的李莊,堅持做學問。他們這種堅毅的精神深深感動了前來探望的費正清。他說:“倘若是美國人,我相信他們早已丟開書本,把精力放在改善生活境遇上去了。然而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國人卻能完全安于過這種農(nóng)民的原始生活,堅持從事他們的工作?!?br style="box-sizing: content-box;">.
徽因的文集要出版了,實在讓人高興。單從集中所收文學作品的數(shù)量上來說,同徽因從事文藝寫作的漫長歲月確實很不相稱。一方面,這是由于她一生花了不少時間去當啦啦隊,鼓勵旁人寫,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的興趣廣泛,文藝不過是其中之一。她在英美都學過建筑,在耶魯大學還從名師貝克爾教授攻過舞臺設計。我在她家里曾見過她畫的水彩。1935年秋天曹禺在天津主演莫里哀的《慳吝人》時,是她擔任的舞美設計。
.
我不懂建筑學,但我隱約覺得徽因更大的貢獻,也許是在這一方面,而且她是位真正的無名英雄!試想以她那樣老早就被醫(yī)生宣布患有絕癥的瘦弱女子,卻不顧自己的健康狀況,陪伴思成在當時極為落后的窮鄉(xiāng)僻壤四處奔走,坐騾車,住雞毛小店,根據(jù)地方縣志的記載去尋訪早已被人們遺忘了的荒寺古廟。一個患有殘疾,一個身染重痼,這對熱愛祖國文化遺產(chǎn)的夫婦就在那些年久失修、罩滿積年塵埃的廟宇里,爬上爬下(梁柱多已腐朽,到處飛著蝙蝠)去丈量、測繪、探索我國古代建筑的營造法式。費慰梅在她的《梁思成小傳》中曾引用梁思成于1941年所寫而從未發(fā)表過的“小結”說:截至1941年,梁思成所主持的營造學社已經(jīng)踏訪了十五個省份里的兩百個縣,實地精細地研究了兩千座古建筑,其中很大一部分徽因大概都參加了的。
.
我剛看過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梁思成談論建筑的《凝動的音樂》,寫得極精彩,幫我打開了一塊我不熟悉的新天地。這次,獨具慧眼的編輯們又把徽因談論建筑的美文編輯出版。這兩本書應是異曲同工,互為補充的。相信熱愛這對夫婦的讀者,熱愛中國古典建筑的讀者會像我一樣,珍愛他們的文字,珍愛他們的文化情懷和文化操守!
1998.12.13北
.
.
注:
.
1998年12月7日蕭乾先生欣然應允為《林徽因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 1999.4版) 寫“序”,時值病重住在北。
.
蕭老口述后由傅光明先生(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研究員)整理,并請蕭老過目后稍有改動,且認真地在文尾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
卻不曾想,該序成為蕭老一生文壇的絕筆之作。
.
——————————————————
轉自:才女林徽因--簫乾 - 林徽因官方博客 - 博客大巴
鏈接網(wǎng)址:
http://www.blogbus.com/lin-huiyin-logs/1979878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