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放不下那些驚懼無助的眼神,他在本能適可而止的報道中,選擇窮追不舍。
臥底黑磚窯,狼吞虎咽散發(fā)著腥臭的面條,炎炎夏日半個月不洗澡。
裝瘋賣傻一整個月,他親手把黑心老板送進監(jiān)獄,也讓30多個智障奴工重獲新生。
他是崔松旺,一名普通的中國記者。
今天,是第十八個記者節(jié)。每年的11月8日,我都會想起他。
△
1986年生于河南漯河,這個喝胡辣湯長大的男孩,在十幾歲時想把自己打扮得酷一點,索性每年暑假都去磚窯廠打工掙錢。
他胖胖的身影忙碌在塵土飛揚中,裝上大約兩百塊磚,壓下板車的手柄,牽引繩一掛在肩膀上就飛奔起來。
第一次干活,3天掙了47塊。他立馬買了一條公安武裝帶,一本《楊家將》,還有一件給媽媽的T恤。
他牛氣哄哄地照鏡子,看著腰間閃亮的公安標志,覺得心滿意足。想起打工的這段時間,磚廠老板時不時會給白水和西瓜。辛苦活干起來似乎也沒那么困難。
可那時的崔松旺不知道,磚窯這個詞,竟然會用撕心裂肺的方式在他的人生留下深深的烙印。
△
2011年,25歲的他已經(jīng)是河南臺都市頻道最年輕的首席記者。報道民生新聞,事情瑣碎繁雜。但他還是留意到,每個月都有幾個關于黑磚窯的熱線電話。
他的思緒回到四年前那個夏天。
天津體育學院的官網(wǎng)介紹上,招生計劃的角落里有個“新聞與法專業(yè)”。2007年,崔松旺就要從這個角落里的學院畢業(yè)。
同年6月,山西黑磚窯案爆發(fā)。
人販子把面包車停在路邊,讓過路的男孩幫忙抬東西,趁機把人推上車送去火車站附近的小黑屋。攢夠了一車人,深夜拉往山西的黑窯場。
為了便于控制,窯廠更“偏愛”對那些心智不成熟的未成年人和智力障礙者下手。
三餐是饅頭和涼水,沒有任何菜,每頓飯必須在15分鐘內(nèi)吃完,只要動作稍慢,就會遭到毒打。
在這里,打手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干活慢的民工不僅被剝奪衣食,一不小心就會被打手“清理”掉,掩埋在附近的荒山。
河南電視臺的一名記者,揭露了這起事件,驚動了中央,山西省長為此公開向社會道歉。
△
深受觸動的崔松旺,一畢業(yè)就考進了這名記者所在的都市頻道。
四年后,幾乎是同一時間,兩個智障的孩子渾身是傷,分別從兩個黑工廠跑了出來。
崔松旺的心中一陣悸動,他決定深入調(diào)查看看。
一次他扮得很慘,說自己是監(jiān)獄在逃人員,想上門討口飯吃。黑磚窯里的人將信將疑,端上了一碗面,又腥又臭的,像已經(jīng)腐壞了好幾年。
崔松旺本能地感到惡心,腦袋里的遲疑一閃而過。但是為了讓窯廠的人相信自己,他狼吞虎咽地吃下整整兩碗。可沒想到,出門后,黑窯廠的老板還是跟蹤了整整兩公里。
這次嘗試失敗了,但越挫越勇的崔松旺還是嘗試用各種方式接近黑磚窯。賣菜的、賣飼料的、包窯的、刑滿釋放的,凡是能想到的,他都扮過。
?
?足足半個月的持續(xù)調(diào)查,用各種角色做偽裝的崔松旺掌握了黑磚窯非法勞工的運作機制:
黑心的窯主們欺騙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智障人士,把他們安排到一間四五平米的小房子里。被騙來的這些人沒日沒夜的干活,為窯主們賺錢,一個人一年能帶來的收益是兩萬。
調(diào)查到這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素材,能夠剪出一期很成功的節(jié)目。
可每當想到智障奴工的眼神,那驚懼中滿是無奈和暗淡,崔松旺的心里就一陣隱隱作痛。他徹夜難眠:這些工人是怎么被騙進去的?
?“我要回去。哪怕落個殘疾,能活著回來就行了。”
△
他摘下500多度的近視鏡,翻著瞪大的眼睛極不自然,卻正好像個智障。
為了讓人不懷疑,崔松旺在炎熱的八月兩周不洗澡、不刷牙、不刮胡子、不換衣服。他和同事前往駐馬店,希望有人上鉤,那是窯主們尋找智障工人時常去的地方。
2011年8月15日,一個穿灰衣的男子走上前:
男子:“你家哪的?”
崔松旺:“我二十歲了?!?/p>
男子:“你多大了?”
崔松旺:“我家河上的”
……
崔松旺以為自己成功了,然而,光滑的指甲卻出賣了他。智障奴工長期勞作不知清潔,所以指甲縫里都滿是黑泥和煤渣,指尖也布滿厚厚的繭。
不知是不是這個細節(jié)被注意到了,灰衣男子沒有完全信任崔松旺。但他沒有放棄,繼續(xù)改進偽裝的細節(jié)。
三天后,終于又在火車站看見了那個灰衣男子,崔松旺認準了他是職業(yè)招募人。于是徑直走過去,眼神不看向男子身邊人群的狐疑。
他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客人吃剩的大半碗涼皮,沖上去一仰頭就連湯帶面全吞進肚里,就連貼在碗上一片蔥花都要夾起來。
?
?8月17日下午,躺在草坪上守株待兔的崔松旺“如愿”被灰衣男子找上門來,還像牲口一樣在眾人面前跑了兩圈,最終以500元的價格被賣給事先踩過點的一個黑窯廠。
△
崔松旺在黑磚窯里,雙面間諜的日子天天提心吊膽。
一個監(jiān)工看上了他的鞋子想要搶過去,崔松旺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襪子里藏著偷拍機、小手機和手電筒,一旦鞋子被搶,身份就會曝光。幸好監(jiān)工被一個女人叫走,崔松旺才躲過了一劫。
臥底做奴工的日子,挨打是家常便飯。鞭子、鞋底、耳光,只要監(jiān)工不高興,什么都能落到奴工們的頭上。每一天、每一刻,監(jiān)工都不會停下手中的鞭子。奴工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給老板們賺錢。
對監(jiān)工們而言,一個平常的一天,他們揮起手中的皮帶,揚起自己的巴掌,落在崔松旺的身上。
這又是不同尋常的一天。在崔松旺被打三個小時后,他逃跑了。
天還沒有亮,眼前一片漆黑,猶如他未卜的征途。
?這場逃跑沒有計劃,唯一的準備就是趁監(jiān)工上廁所時,給同事們打的電話。雖然聯(lián)系了,救援也不能立馬趕到,能靠的,只有自己。
崔松旺使出全身的力氣向前跑。先后跌進三個大坑,每一次,腳都重復崴傷,但他告訴自己:絕不能停!
從第三個坑里爬出來,有一條河。他一手抓蒿草,一手舉著怕濕的手電筒和偷拍機,剛到河對面,就一頭栽進了玉米地。
天仍然很黑,狗叫聲越來越近。崔松旺知道,他們來了。他一只腿跪在地上,一只腿向前爬。
這一刻,想活就不能停。
△
第二天凌晨,在逃出窯廠的三個小時后,崔松旺終于和同事們會合,一瞬間幾個大男人擁在一起,抱頭痛哭。
?崔松旺說:“像我這么壯實又智力正常的人,想跑都這么難,智障工人怎么可能跑得出來?有時候跑出來,還會再次淪為奴工?!?/p>
9月初,《智障奴工》系列播出,8名黑磚窯老板和招募人落網(wǎng), 30多名智障勞工脫離苦海。
?
?短短一個月時間,沒顧得上接受眾人的稱贊,從非人生活中解放的崔松旺回到家,卻沒心情和家人一起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懷孕兩個月的妻子流產(chǎn)了。
崔松旺十分愧疚,“是我這一個月沒照顧她”。
△
多年過去,再談起這件奇聞,很多人都以為,這么拼命的記者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還在,還堅守新聞一線崗位,就在幾個月前還有新作品被推薦評獎。他現(xiàn)在是河南電視臺都市頻道的制片人,一個普通而不平凡的新聞工作者。
沒倒下的,也是英雄,記者要做戰(zhàn)士,而不是烈士。
6年前,有人問,暗訪調(diào)查能做到多少歲?崔松旺回答,“我也不說一輩子,真想做到四十多歲,之后最好能走進高校教新聞?!?/p>
“當年勇”已過去很久?,F(xiàn)在也只有31歲崔松旺,正履行他作為記者的諾言。
△
每每提到記者二字,依舊很多人噴,依舊很多人討厭,甚至蔑稱“妓者”。
“記者沒一個好東西”。
“嗯”。
可當個人的權利受到侵害無處伸冤,大多數(shù)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這群“壞東西”。他們不知道什么是“下班”,只知道有需要自己的地方,第一時間就要在。
時代已經(jīng)不同。記者的表面也沒有了以前的光鮮,成為談資時,不是因為工資低就是職業(yè)病。雖然一個作品會被成千上萬的人看,但記者大多并不會出名。
少數(shù)被人們看到的那些,就是整個記者這個群體的縮影。常年專注在經(jīng)濟、食品、教育領域記者們的堅守,和戰(zhàn)地記者的烽火硝煙同樣精彩。一個是用真誠譜寫歷史,一個在與槍彈交換理想的誓言。
最后附上英雄崔松旺的作品:智障奴工
你在寂靜長夜里敲擊鍵盤的清脆聲響,是對這冷酷世界的最溫暖的禮贊。
是這些真正的無冕之王,讓我們面對黑暗和邪惡之時,多了一雙看穿這個時代的眼睛。????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