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發(fā)郵件給我“地壇書市品種挺多的,大都打折,不知你有興趣去看嗎。來回有三個小時就夠了。你還可以在充滿負氧離子樹林里獨自徜徉……”
我沒打算要去,但卻提醒我想到了12月31日,是史鐵生離世一周年的忌日,緊接著的1月4日,是他61歲的生日。
地壇的商品的大集年年季季有,人潮洶涌;好像每年還有兩次書市,以冬季的書市比較著名,人流涌動,書而能成集成市,也不枉了地壇和史鐵生。
想到史鐵生,就不愿意再延誤,像是赴一個神圣的約會,時間不能更改,12月5日,冒著濃霧深霾,我來到史鐵生的地壇。地壇東門,是我很少到的地方,離門口很遠,就看到書市的橫幅,聽到廣播,進出的人都不大記得起這里曾是廢棄的古園。我問守門人:“聽說園里要建史鐵生的塑像,您知道要建在什么地方嗎?”他說:“誰?史鐵生?沒聽說過。”
進東門,沿著圍墻一直往南,應該是當年史鐵生輪椅進出的路徑,用設想中的他轉動輪椅的速度沿圍墻走,走過他每天的路線。在他可能停下來的小樹林前尋覓他近四十年前的車轍。細碎的薄雪在綠草和枯草間留下一片片白色的斑駁,他用一整天的時間壓下的最深的印記也不復存在了,是在仍舊綠著的草下?還是已被枯草覆蓋?又沿著想象中的他年輕母親尋找兒子的路線慢慢走,感悟這位母親悲涼的心境。哪一處是母親停留的地方?兒子能看得到母親,卻不說話。沿著那位練長跑的中年人的路線,沿著優(yōu)雅的女工程師的路線,沿著那對情侶每天穿行的路線,沿著那個漂亮可愛的智障女孩和捉螳螂的哥哥的路線……
我循著自己的思路去找尋史鐵生。
《我與地壇》的史鐵生就出生在地壇附近,這個古園等了他四百多年。除了1969年到陜北延安地區(qū)插隊,病殘了身體才回來的幾年時間離開過北京,至生命的終結,他一直在地壇附近。根據(jù)他文章中的描述,我想應該是在地壇的東南方向。但是在他生命力旺盛能用雙腳行走的時候沒有走進來,古園又等了他二十多年,等到了失魂落魄的他搖著輪椅進來。也許這正是古園與他前世定下的緣分,等著孑然的他到這里思考生或是死,等著他孤寂的心與上蒼與先哲交流,等著他寧靜的深思、超越悲痛,等著園神對他說罪孽與福祉,最后等著他說出那句名言“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便決定活下去試試?”
地壇于我的親切在于我也自幼,自幼兒園起家就搬到了地壇附近,大致說是在地壇的偏西北方向。自幼能玩的地方就是地壇,那時的地壇真是一座如野地般荒蕪的“廢棄的古園”。小姑娘時,暑假我們總是結伴去,在大欒樹下?lián)焓疯F生文章中的“小燈籠”,用狗尾巴草編各種小動物,或小手中握一把各色野花在草地上追逐。長成大姑娘后,在曾設在這里的有名的地壇醫(yī)院住院療疾,在這野園散步曬太陽。闔家出游的合影也多在這里,背景隨著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而變化著。如今照片上的人,小一輩四散搬離,最遠的到了海外,老一輩的都已遠去了天堂。地壇,已經(jīng)很多年沒再來過了。
同樣的年代,我也在史鐵生的陜北。他的清平灣離我的楊家溝并不遙遠。他寫出了《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我看著親切而又陌生。清平灣有水,楊家溝沒有,我們吃的用的所有的水都要挑著水桶翻過兩座山搖搖晃晃地擔回來,肩膀生生地疼著腫了起來,水就金貴得一滴滴數(shù)著用。楊家溝的黃土高坡寸草不生也沒有樹木和牛群,羊群要走過幾道梁才能有點草吃。老漢們的信天游吼得輕一聲重一聲,繞過山梁傳給窯洞中住著的婆姨娃娃。那整天價唱個不停的破老漢,我們那里也有。楊家溝的“留小兒”總是問我們“沒有山的地兒是個啥樣?”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我還記著破窯洞中的婆姨白嫩嫩的臉比陜北人家過年做的涼粉還細嫩,肥大粗糙的褲襖咣當當?shù)目沾┰谏砩希院箅娪爸械撵柪蝗缢齻兠馈?/p>
史鐵生在他21歲生日的當天住進醫(yī)院,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不知他在陜西住的是哪所醫(yī)院,如果是延安醫(yī)院,我也住過。由于極度的營養(yǎng)不良,我得了重度的黃疸型肝炎,在楊家溝時已出現(xiàn)全身黃疸,送到延安醫(yī)院雖屬危重病人,但因當時當?shù)氐呢毨?,在這所延安最大的醫(yī)院里,雖有醫(yī)藥,卻幾乎沒有什么可吃的東西。對于肝炎病人來說,營養(yǎng)是非常重要的。同伴們不顧醫(yī)生的警告,冒著隨時可能出現(xiàn)肝昏迷的危險把我偷出來,輾轉送回了北京。良好的醫(yī)療條件和父母精心的照顧,我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地痊愈了。若干年后看到史鐵生的書,知道他的遭遇,我為在他大難時我所過的比他輕巧得多的生活感到一種莫名的愧疚。那應該是1972年1月,我不知道4日他生日的當天我在做什么,但我那個時期在父母所在的河南五七干校,過著衣食足雖有憂有慮卻也有閑心閑情的單純的生活。
同樣的年代,我們都在地壇附近,如果不分東西南北,到他輪椅常停留的地方,也許我們的距離是一樣的。
但是,我沒有見過史鐵生。也許在他整日呆在地壇的時候,我們打過照面,我沒有注意這個搖著輪椅的普普通通的青年,抑或是注意到了,因為尊重,沒有過多的矚目。在他成名以后,我一篇篇一本本讀他的書,沒有拜望的機緣,也不敢貿(mào)然打擾,更沒有認真想過因為喜歡書而要去見作者。就這樣,在時間和空間距離都很近的地方擦肩而過,我與這個人格健全的作家沒有見過面。
我在霧霾細雪中尋訪史鐵生,拜謁他的靈魂。試想著為他選擇一塊可以建一尊有輪椅的塑像,供人憑吊的地方。而今天的地壇,四門的喧囂,歌舞、門球,書市的叫賣,哪里有一方靜僻的角落……安放他苦難而偉大的靈魂。
我把這種傷感的情緒傾訴給友人,友人寬慰說:“在地壇立像的事因為有不同意見擱置了,這并不影響他在人們心中的崇高,也不一定就是世事沉重。社會本來就是多元的,大眾要在協(xié)調(diào)中求得平衡,樂觀向上就應成為主流導向。”
不管我是否接受這種觀點,我想這都是善意、積極的。很多人和我一樣,因為史鐵生,地壇于我們的意義在一般的園林之外有了一種深重的敬畏。
《我與地壇》的人生和哲理意義寄寓于作者在這古園中內(nèi)心的感悟,也寄放于作者眼中看到的形形色色與地壇有關的普通人。
49歲就匆匆辭世的母親帶給史鐵生的是成名后的痛悔,她有一個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愿截癱的是自己。母親至死沒有看到兒子找到那條走向自己幸福的路。這樣的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上帝看她太苦,召她回去了。如今,受過太多苦的兒子去找媽媽,天國中會有一個古園讓他們相會吧。
當年練長跑的中年人,如今應是耄耋之年了。他不會想到,那個耐心地聽他發(fā)牢騷,無望地困在輪椅上整日在樹林中閑游的有點頹廢的青年,有著那樣高貴的靈魂和非凡的才華。
每天從北向南穿過園子的女工程師,鬢發(fā)如霜優(yōu)雅依舊嗎?也許她今天還住在附近,清晨或傍晚,仍舊從北門進地壇,她不再步履匆忙,而是尋尋覓覓了。
那對每日穿行的情侶,應是龍鐘老態(tài)了,還是一對兒嗎?或是形單影只?
那對老夫婦怕都已經(jīng)不在了。
那個整天練唱的小伙子,是不是唱著《貨郎與小姐》交上了好運?
那個漂亮可愛的女孩也進入中年了,哥哥有了嫂子和自己的孩子,他們會一起照顧智障的妹妹嗎?
惦記史鐵生眼中的人物,尋個幽僻處,我站下來,手腳凍得生疼,似聽到細小的“唦-唦-”聲,以為是身旁草木發(fā)出的聲響,可這個季節(jié),應該不會。才發(fā)現(xiàn)身上和黑色的圍巾上一片細小的白色顆粒,是雪?是冰?是雨?輕輕一抖,不見了,一會兒,又是一片……一低頭間,我想起了美麗、善良的希米,這一年間,你過得還好嗎?
史鐵生,這個只用自己的雙腿站立了20年的男子漢,他用近40年的時間一個人似乎承擔了整整一代人的苦難和責任,他同時又是這一代人的杰出代表和驕傲。這一代人共同的名字叫“知青”。
那一場“上山下鄉(xiāng)”,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會不會以為只是一次什么有意思的活動?因為畢竟已經(jīng)幾十年過去了。但對當事人和他們的家庭,無論這“山、鄉(xiāng)”是寒苦還是富饒,都顛覆了他們的生活,偏離了原本應有的生活軌跡。后來能憑著機遇和個人的努力改變了命運的終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生的起落沉浮和他們是不是努力抗爭沒有成正比的關系。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看到光明的前景,不是所有的苦難都是財富;即使都是財富,也不會有人愿意用健康和生命去換取。無論誰用輕佻的語言說“插隊”,說“知青”,用輕佻的語氣說“地壇”,我都難以接受。知青不但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也是千百萬年輕人如花般青春歲月的代名詞。懷著一顆莊重的心,在史鐵生辭世一周年之際,我們共同在心中為他,為他們塑一座神圣的雕像。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