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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鄧彬的金繕:手藝是一種自然生長

它是日本的傳統(tǒng)手工藝,我們發(fā)現(xiàn)它卻是在無錫,對于并非無錫人的鄧彬來說,似乎這個有著濃厚的江南文化底蘊的地方,更適合于這門手藝的精益求精,也更適合他其他手藝的自由生長。

金繕,從字面上來說就是以金修繕,是用天然的大漆黏合瓷器的碎片或填充缺口,再將漆的表面敷以金粉或者貼上金箔。器物的傷口上像是融了些許的金子,有缺陷的部分被突出,但并不突兀,甚至還會為原先的器物增色不少。

這門手藝的出現(xiàn)是基于對殘缺的崇拜,用金,也就是最貴重之物修補殘缺,意在表達一種面對不完美時的姿態(tài),坦然接受,精心修繕,而并非試圖掩蓋。

它是日本的傳統(tǒng)手工藝,我們發(fā)現(xiàn)它卻是在無錫,對于并非無錫人的鄧彬來說,似乎這個有著濃厚的江南文化底蘊的地方,更適合于這門手藝的精益求精,也更適合他其他手藝的自由生長。他說:"江南傳統(tǒng)的積淀在這里很明顯,而且隨處可以見到古人的圣跡,這里的土壤對我有著很大的影響,讓我有空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東西。"

鄧彬

嚴格說,鄧彬不能算是手藝人,他的專業(yè)是版畫,畢業(yè)后他沒有選擇在湖北留校,而是來到了無錫的江南大學(xué)設(shè)計學(xué)院任職。他偏愛各種各樣的手藝,是以做手藝活兒為手段來研究器物。古代家具修復(fù)、漆藝是他集中精力的領(lǐng)域,技藝和理解在此間互為增長。金繕只是這個大的范疇中的一角,卻被他玩兒得風(fēng)聲水起,小有名氣。

手藝活兒不離生活

鄧彬的工作室就在江南大學(xué)里,共有里外兩間,外間用來教授課程、制作版畫,擺滿了一張張工作臺,墻上懸的都是他作品:穿著民國服裝的披頭士、荊軻刺秦王之后被砍下的頭顱、無相的美人……有的是用咖啡調(diào)色,有的是用油畫筆蘸了國畫的墨,在墨汁里調(diào)入糨糊,為達到一種生澀的、看起來很鈍的效果,總之是和傳統(tǒng)的做法作以分隔,試驗著新的玩法。

他說,做版畫,制版的時候?qū)夹g(shù)要求特別高,會訓(xùn)練出一種專業(yè)性,使你此后無論做什么都會很細致,因此也成了他做其他手藝的基本功。另外,這樣的細致也讓他和無錫特別投脾氣:"細致好像是江南人的特質(zhì),我來無錫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哪怕是極不起眼的事,無錫人都能做到很極致。"

里間的陳設(shè)相對個人化也更為古樸,大到家具小到茶具,或做或修,都有他親自動手的痕跡,手藝活兒顯然已經(jīng)是生活的一部分。一進門左手邊是一個看上去有些年頭兒的竹制書架,出自他手:四條腿用的是農(nóng)夫的鋤頭柄,橫檔是夏天用來隔蚊帳的竹圍,側(cè)山用香妃竹,層板則是拆了一個老柜子。材料都不昂貴,但湊齊花了3年時間,之所以尋老料,是因為獨愛這樣的歲月痕跡,經(jīng)年之美。

工作室整整一面墻,是在普通辦公室常見的那種放檔案文件的鐵皮柜子,應(yīng)是學(xué)校的公共財產(chǎn),和整體的氣場稍有不襯,里面放的卻是我們此行最關(guān)注的--金繕后的器物。數(shù)量至少有幾十件,有些雖曾在鄧彬的微博和報道中見過,但實物總還是能更顯物件原本的光澤和存在感,因此更為驚艷。金繕的部分因器物本身的不同所呈現(xiàn)的美感也各異:深色碗盞上的黏合碎裂的金線,像是劃破黑夜的閃電;淺色杯碟上的金線,則像是在陽光照射下變成金色的流淌著的小河;杯口碗口的補缺,多是不規(guī)則的半圓形,和黏合裂縫的線條組合在一起,大多像是漂浮的荷葉。一件件看過來,似乎在鄧彬的手中,將"金"用在對任何材質(zhì)的修繕上,都絲毫不顯違和。他說:"喜金,大概是人類的天性。"

工作室的另一側(cè)的工作臺下,盡是沒有拆封的快遞包裹,粗粗數(shù)下來得有數(shù)十件,都是些等待他金繕的物件。"如果不是做金繕,恐怕不會有如此多的好東西在手上停留這么久。"鄧彬說,這就是金繕給他帶來的附贈品之一:可以在修繕的一個月左右時間里,對好器物細細端詳,鑒賞力自然日益增長。

我們看到,請鄧彬用金繕修復(fù)的絕大多數(shù)是茶器,茶盞、茶壺、公道等等。他說,可見金繕較修復(fù)古代家具和版畫讓他得到更多的回應(yīng),和茶文化現(xiàn)今的熱度密不可分,更可見手藝也還是要和更多人的生活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才能更好地存活。畢竟不是誰都有古董家具,但好一點兒的碗盞、茶具總還是會用到的。當(dāng)然,金繕傳遞的這種現(xiàn)代審美可以在現(xiàn)今被我們的文化接納而沒有隔閡,也還是審美多元化的結(jié)果。

最終,我們圍坐在一張明式的櫸木八仙桌前喝茶聊天。"這張桌子是我?guī)状魏裰樒で笪业耐伦尳o我的。"鄧斌說,"第一次見到這張桌子是在朋友的新家中,雖然殘,但是這樣優(yōu)秀的圓包圓櫸木桌實在不多見。當(dāng)時就請他讓給我,但是他也喜歡,沒舍得。過了一段時間,我再次央求,他實在熬不住才答應(yīng)給我。"鄧彬說起和朋友的趣味相投,就一臉沉醉。他告訴我們,在無錫似乎很容易找到相同喜好的人,即便不是喜歡家具、瓷器、漆器,也會因為執(zhí)著于某一件事物的那種沉迷而變成朋友,彼此在對方的領(lǐng)域里發(fā)現(xiàn)新的可能性。

這張桌子的桌面有條寬大的裂縫,用生漆填充成了黑色,看上去就像是一條流淌著的大河,平添幾分粗獷之美。鄧彬說,入手這張老桌時它的狀況很糟糕,整個桌面起伏變形,彎曲得像是大海的波浪。矯正平整后,裂縫就存了下來。按照他以往修復(fù)家具的方式,應(yīng)是找來年份差不多的櫸木,填補時以盡可能接近原貌為好。但就是因為接觸金繕,改變了他面對殘缺的態(tài)度,于是選擇用大漆,反而使傷口更加突顯,并以此為美。

家具修復(fù),鄧彬已經(jīng)有六七年的經(jīng)驗。因喜愛家具,對他來說,修復(fù)本身并非目的,而是用以研究家具的極好的切入點。"通過對家具的拆卸,能開辟一條揣摩的路徑,是為了讓我自己理解得更深、更快。"而家具修復(fù)中有大量的工藝與大漆相關(guān),如果不去研究漆藝,在研究家具的路上就會留下很多空白點。于是,他開始下決心實踐漆藝,這也是他接觸到金繕的淵源。

做漆藝需要的決心

說做漆藝要"下決心"一點兒都不夸張,和其他手藝不同,有著很大的風(fēng)險。它所用的原料天然大漆,是人工割取的漆樹汁液,極易引起皮膚過敏,也就是老師傅們常說的被大漆"咬了",輕則紅腫癢,重則有生命危險,而要做漆就沒有不被"咬"的。

鄧彬的父親恰巧就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是部隊的野外拉練,士兵撿了樹枝燒柴,沒想到偏巧是漆樹的,因大漆過敏不一定需要皮膚接觸,呼吸、毛孔都可以是過敏源的通道,于是所有在場的人都發(fā)生了過敏。父親把過敏的情狀形容得十分可怕,這給鄧彬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陰影。

鄧彬做金繕時所用的工具

"我猶豫了三年,最終還是覺得這條路是必定要蹚過去的。"鄧彬說他第一次做漆戴了兩層橡膠手套和兩層口罩,發(fā)現(xiàn)沒事。再做時就大膽地摘掉一層手套、一層口罩,也還好。畢竟還是礙事,最后就全部摘掉。起初一個月什么也沒發(fā)生,在他完全放松警惕時,突然全身起了紅疹,奇癢難忍。"這種情形也不是每次做漆都會發(fā)生,比較嚴重的情形反復(fù)過三次,好像冬天毛孔閉合時就好些,春天來時過敏也跟著回來。"雖然身體過敏不斷,但習(xí)慣了之后似乎心理不再過敏。

不在中國的漆藝

金繕在本質(zhì)上就屬于漆藝的范疇。正因為這樣,也有一說將它認祖歸宗在漆藝的源頭--中國。實際上,我國用以修補陶瓷的傳統(tǒng)方法就是鋦釘,所謂"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講的就是這種手藝。鋦活兒也分粗活細活,一類是走街串巷的手藝人挑著擔(dān)子吆喝著上門修補破損的碗碟,是為節(jié)儉而不追求美觀,工藝略顯粗糙,但肯定耐用。另一類則是專門修補大戶人家的觀賞瓷或紫砂壺,因物件本身就不完全是實用器,價值多在其藝術(shù)功能上,修補的手藝也就更要求精致,遇到獨具匠心的手藝人,甚至還會使修補后的器物增值。

就技藝本身的功用和難度,鋦釘和金繕應(yīng)是不分伯仲,還各有千秋。鄧彬就在兩種方式都嘗試了之后發(fā)現(xiàn):用鋸釘修補將碎未碎的沖線,比金繕更加牢固;而如果瓷器缺損,比如碗口缺了瓷,或者茶壺斷了嘴,就只有依靠金繕的手段,用木胎和大漆按原樣造出型填補上去了。此兩種應(yīng)是不能完全互相替代的修繕方式。但有一點金繕更佳,即在修補時幾乎不會對器物進行二次傷害,是可逆的修復(fù)手段。

而它之所以出現(xiàn)在日本,鄧彬認為這多半是基于不同文化背景下審美體系的各異。"金繕是基于對殘缺的崇拜,而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不能容忍缺陷,更不用說突出缺陷。"

試驗金繕的獨角戲

鄧彬早就見過日本金繕的圖片,喜歡,但不了解其做法。在一次購買大漆原料時,偶然得知漆正是用作金繕的材料,大致構(gòu)想了一下工藝的原理,就開始動手。他說:"在國內(nèi)幾乎找不到資料,只能去試。"

第一次嘗試是對自己的器物下手,鄧彬相中的是一只元代的龍泉碗,出土?xí)r就已經(jīng)破損。試驗是從摸索最基本的原理開始的。比如用"金",一開始他選擇把金粉融在大漆里,結(jié)果黑糊糊一片,完全沒有金的感覺。以為是用的大漆不好,反復(fù)換了很多地方買漆,都不對,最終還是受到了傳統(tǒng)漆器的啟發(fā)才恍然大悟。"我們古代的漆器基本都是黑色和紅色,因為大漆本身顏色很暗,只有朱砂才能覆蓋大漆的顏色,或者干脆加入木炭粉、鐵粉,形成黑亮的顏色。金粉是根本無法遮住漆的本色跳脫而出的,所以只有貼金箔或者上金粉。"他還發(fā)現(xiàn),金繕必用真金,用銅或者任何代用金都無法媲美真金的色澤,只要拿在手上一對比,非金的就會在瞬間黯然失色。

貼金的方法可以在書本上找到記載。但貼金前,大漆將裂縫黏合后需要晾置多久才能開始貼金是個問題。大漆干燥的特性俗稱"陰干",需要空間里有足夠的濕氣。溫度越高,越是吹風(fēng),則干得越慢。梅雨季的無錫對此再適合不過,因此,一入梅,鄧彬的工作就可以速度加倍地推進。

梅雨季沒到時,他則會選擇把已經(jīng)上完漆的器皿封閉在儲物柜中,旁邊放上濕毛巾,以維持環(huán)境的濕潤。感覺它差不多快干了,就每天用手輕輕掰一掰,大概兩周左右大漆會完全干透,而此時再貼金就已經(jīng)晚了,貼金的最好時機其實是大漆將干未干時。找準了時機,接下來如何用竹制的鑷子把金箔一片片貼得平整美觀,沒有瑕疵,靠的就是手上的功夫了。

這只是對待一般的碎裂的修補,但這只碗還有個缺口,用鄧彬的話說,得"補一塊兒肉"。需要打磨一塊形狀契合的木胎作為骨架,道理很像是建造房屋時用鋼筋支撐混凝土,再在周圍補上大漆。第一步是用生漆調(diào)瓦灰,術(shù)語叫漆灰。在此基礎(chǔ)上慢慢造底漆,之后是面漆,每一步都需要精細地打磨。

難點在于等待大漆干燥的漫長過程中這一步步遞進,都必須保證補上的部分不能有絲毫移動。"就像接骨頭一樣,要穩(wěn)定住,一旦錯位要打斷重接,就不那么簡單了。"最后用大漆調(diào)和桐油,稱"打金膠"。桐油的干燥過程更久,以此可以拖延適宜貼金的時間,當(dāng)然,這其中的比例,也是要不斷摸索才可以得到的。萬事開頭難,完成這只碗的金繕,鄧彬不知道用了多少個月。

鄧彬用金繕法修復(fù)的龍泉香爐

成功地修繕了一件又一件后,鄧彬開始把自己的作品曬到名為"石為云根"的微博上,最初想法是吸引高手過招,可以互相切磋交流,結(jié)果不想成了獨角戲,倒引來了很多生意。請他修繕的人源源不斷,有的人以前摔碎了心愛的東西舍不得扔,留存起的碎片如今終于有了活路;有的人手頭兒上雖沒有要修繕的器物,也會來打個招呼作以備份;更有甚者,一個開畫廊的廣東人,太喜歡鄧彬做的金繕,特意買了一個薊州偏窯口的碗,自己打碎了再寄來修復(fù)。

觀念要精致做時要松弛

"每一次的碎裂都是無法復(fù)制的。"鄧彬說,碰不到兩只破損相同的碗,是金繕的吸引力之一。金繕做得多了,鄧彬依然覺得缺肉補肉是最復(fù)雜的情況。缺口越小,當(dāng)然越好掌握,而缺得多了,不光做工需要的時間長,形態(tài)還很難拿捏。有一次,他接到一把茶壺,壺嘴缺失的部分剛好是壺流,新的壺嘴既要保證可以通暢地出水,又要在形態(tài)上和壺身契合,長短、曲度要符合審美的要求。好在壺的年份比較晚,有大量的同類型的實物存在,可以參考圖片,才得以完成。

因斷裂的位置整齊,金繕后的成品看上去像是用金子敲打出了一個壺嘴套在上面,當(dāng)然接口處并沒有套入的痕跡,而是很平整地銜接,更難得的是壺嘴的高度和流的弧線與壺身匹配得很完美。每每說起這只對他來說最難修復(fù)的壺,鄧彬總是滿口怪自己接手的時候不知深淺,但內(nèi)里的成就感自不必多說。

其實大概也無所謂深淺,鄧彬為人謙和,答應(yīng)為別人做金繕時多半還是被動的姿態(tài)。"有的朋友突然就把東西寄來了,我想他們的心理大概和求醫(yī)一樣,希望有醫(yī)生能收下,否則就等于給它判了死刑。所以我就盡量地去嘗試。"因此,鄧彬也不會依照器物本身的市值去決定接與不接。"對我來說可能它沒什么價值,有的完好無損時也許也就能賣50塊錢,但它如果對物主有情感上的意義,價值就無法估量。"也正是因為少有拒絕,鄧彬得以有機會用金繕嘗試了對更多材質(zhì)的修復(fù)。

紫砂、琉璃、玉,甚至琥珀、珊瑚,這些都是日本傳統(tǒng)的金繕修復(fù)中極少或從不觸碰的材質(zhì)。相比陶瓷的光滑,紫砂的顆粒使它具有一定的吸附力,而對比陶瓷的堅硬耐磨,琥珀幾乎不可以被打磨,鄧彬慢慢克服著這些不同材質(zhì)區(qū)別于陶瓷的特點而帶來的難度,有的時候,同樣大小的傷口,修復(fù)琥珀比修復(fù)瓷器,要多花費三四倍的時間。

因鄧彬的金繕本就是不畏傳統(tǒng)技藝章法的自由摸索,他所做的作品,往往也不會執(zhí)著于金繕本身,而是將自己的十八班武藝全都用進去,目的就是修美修好。比如一只白玉的手鐲,完全斷裂成了兩半,如果按照金繕修復(fù)的基本做法,只要用大漆黏合兩個斷面再加以描金或貼金就夠了。但是考慮到它的牢固度,鄧彬選擇用桑蠶絲在斷裂處進行了纏繞,這樣一來,修補的痕跡就被擴大成了很寬的一段,這個部位如果全部貼金,就會失掉白玉原有的雅致,而顯得有些"土豪"。于是,他將大面積的金,替換成了朱砂,再加以描金,既避免了玉鐲變金鐲的尷尬,紅色增添的喜氣,又契合了玉鐲斷裂是會令主人健康平安的說法,使物主心安。

再比如前面講到金繕不適合處理瓷器的沖線,是因為沖線將斷未斷,用以起黏合作用的大漆沒法滲入到縫隙中去,只能像描金一樣敷在表面,如果是經(jīng)常接觸熱水的茶器,久了還是會出現(xiàn)碎裂。遇到這樣的器物,鄧彬會首先建議物主放棄金繕的方式,用鋦釘修補,但如果物主實在堅持,他就會用蒜汁或者蛋清作為黏合劑,揉進縫隙,再在大漆中混合一些蠶絲,增加韌性,在傷口處描金時,相當(dāng)于用絲給裂縫做了一回鋦釘,盡可能地加大牢固的程度。他說:"日本會在手藝的精致上下極大的工夫,而中國則是,文化觀念很精致,做的時候就很松弛。"

有限制才能有自由

美術(shù)專業(yè)出身,鄧彬會自然而然地將自身積累的審美運用到金繕的過程中,也從沒有認為這單單只是個技術(shù)活兒。但當(dāng)他遇到一件日本高手所做的金繕作品時,其美,還是讓他為之一振,給了他很多啟發(fā)。

鄧彬所制的三個茶則,分別用戧金、描金及撒螺鈿屑的工藝裝飾

那是一對做日本高端茶道具回流生意的上海夫婦,貨物運輸中經(jīng)常破損,貴重一些的就要送回日本做金繕,因而見過不少好的金繕品。他們來找鄧彬時,除了一件請他修繕的德化窯花斛外,還帶來了一件已經(jīng)金繕好的陶瓷茶入用作參考。

"修補的線條非常細。最關(guān)鍵的是,那條線還有彈性。"鄧彬所說的線的彈性,是好比書法的筆畫中所存的氣韻。"線要做得漂亮,輕重緩急和停頓都要和器物有相當(dāng)?shù)娜诤隙龋灾劣谡w才能做得漂亮。"上海夫婦一直希望鄧彬做的線能細點兒,再細點兒。事實上,金繕并不是線條細才為美,線的粗細和器物本身融合的比例更為重要。但鄧彬說,線條細實際是技藝到達了一定精度的證明,是必須跨出的一步,就好像畢加索一定要畫一些寫實的作品,以封住那些說他只會夸張抽象的人的嘴。問鄧彬什么時候才能畫出自己心目中的氣若游絲的線?他神情有些羞澀但話語直接:"我已經(jīng)可以了。"

那條線出現(xiàn)在一個花瓶的瓶身上,因花瓶很高,所以金線從瓶口處向下延伸走了很長的距離,看起來只要稍一猶豫有所停頓線條就會變得笨拙或者綿軟。的確,鄧彬給了它一些倔強綿延的力度,且沒有拖沓。他說:"就靠練。"就像書法的筆畫,腕力足夠掌控的時候,就比較容易到達。但想必這有氣韻的線條,還和他多年版畫專業(yè)的審美訓(xùn)練及美術(shù)功底有著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

我們不難理解越是抽象越是難做,這種審美應(yīng)用,意在用金繕為器物加分,而不是加料。"網(wǎng)上有很多人建議,能不能把缺口做成一只螞蚱跳過去,或者做出一片荷葉。遇到這樣的情況是很頭疼的事,要么想辦法解釋、說服對方,要么就只能婉言相拒。"鄧彬說,"它確實有很多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成分,但不像是一幅畫作那樣突出在前。它是基于殘缺的二次創(chuàng)作,但不能彰顯自己,不能蓋住器物本身的氣質(zhì),我覺得這個挑戰(zhàn)更大。破碎是你無法預(yù)計的,我又不能改變它的形狀,而是根據(jù)它,把它做到極致。它很有限制,但往往有限制才會有自由。"

就像偶爾,他也會做些比畫好一條線更多的附加,比如一只發(fā)生了沖線的建盞,沖線的位置剛好形成一個90度的直角,鄧彬用了很細的金線做了黏合,物主非常滿意,可鄧彬怎么看都還是覺得不好。在手里把玩,發(fā)現(xiàn)茶盞內(nèi)壁上有些釉本身開片的痕跡,于是就順著紋路進行了描金,原本兩條生硬孤零的線條就好像是兩棵大樹的枝干,各自生長出了一叢細細的枝丫,相互依偎,和建盞本身發(fā)出的暗啞的藍光相映,就像是太陽剛落后的一幅圖畫,構(gòu)圖更加豐滿,但不累贅復(fù)雜。

很奇怪鄧彬的金繕手藝如此盡心地精進著,又為何從未計劃去日本找高手進行比較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而是全部留給自己默默摸索?鄧彬回答說:"別人看我好像(做金繕)比較專業(yè),但對于我自己來說,這完全是一種興趣,是玩兒。如果我想把它當(dāng)成事業(yè)去做,或許會去日本學(xué)習(xí),但就只是好玩兒。"他說自己家具修復(fù)的手藝也是自學(xué)的,享受的就是攻克未知時不斷遇到的陌生感,"這些都是手段,是研究器物的方式,不是結(jié)果"。正因為這樣,他在金繕上停留的時間究竟會有多長,他自己都不知道。"沒有新鮮感,沒有新的收獲時,我可能就會停下來去做別的,嘗試更有意思的事情。"

恪守著自己的玩法,他想把各種工藝嘗試一遍。"漆藝里的戧金、描金都做了,現(xiàn)在還有嵌螺鈿和剔犀、剔紅沒有做,太難了所以放在后面。"所有他做的這些,都是幾乎沒有市場的個人化的東西,也似乎沒什么人在玩。他把自己手藝的遞進,或說是從這一門手藝延伸到那一門的過程形容成一種自我生長,就像一棵樹,自然而然地生發(fā)。每走一步,都并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但每一步又都是下一步的必經(jīng)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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