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尊敬的各位來賓,大家好!上海人很會說話,我有30多年沒聽人說我少興了。一般都說我長得比我這歲數(shù)老。這話我很愛聽,但是我回去不能說,一說人家會以為我吹牛。
到上海來,首先要跟上海人“套瓷”,北京話里的“套瓷”就是說我得跟上海搭上關(guān)系。我出生在北京,但是在上海誕生的。這個說法聽起來有點費解。我父母都是軍人,我父親抗戰(zhàn)后參加革命,解放戰(zhàn)爭一直打到上海,我母親到上海來當(dāng)兵,跟我父親相識,結(jié)婚以后有了我,然后懷著我進了京,所以我就跟上海套上了這個瓷:我誕生在上海,出生在北京。這就是文化的快樂,因為我們都有地域文化的心理,中國人很愿意攀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因為老鄉(xiāng)一張嘴說鄉(xiāng)音??上艺f不了上海話,“我”要說“阿拉”,據(jù)說上海人現(xiàn)在也不怎么說“阿拉”了,說“阿拉”有點土,要說“吾”,那個音我也發(fā)不太準。 小時候我們家的保姆是上海人,是從上海帶過去的,我小時候老弄不懂她用上海話說的“謝謝儂”是什么意思。
中國人的地域文化就是我們文化中的一個典型的特征。昨天晚上到上海后我就講,我最近要寫一系列文章,要強調(diào)保護方言的重要意義。任何方言都是魅力無窮的,我們這代人一定要把方言很好地保護下來。今天,方言正在嚴重流失,上海這么大的孩子,可能都不能說純正的上海話了,純正地說上海話是一定要能表達語言之外的含義,而不是簡單地發(fā)音。
收藏在很大程度上跟文化有關(guān),收藏最終讓人獲得的快樂是文化的快樂。金錢固然能給你快樂,這點我們不回避,你便宜買來的東西突然特值錢,你肯定會在家里翻跟斗。我第一次知道我收的東西值錢的時候,我也特高興,當(dāng)然出去的時候我也表現(xiàn)得很矜持。中國人都是這樣,不管那東西值多少錢,都會說“錢對我不重要”。電視上都是這么說的。所以我們中國人做電視節(jié)目很困難,王剛老師是著名主持人,在電視上主持是很困難的,因為大家都不說心里話,得把他憋死。
日本有一個電視節(jié)目,內(nèi)容是專家為文物估值。一位觀眾先上來自報文物值30萬元,專家一估,說你這個東西值兩千萬元,然后那個日本人一愣,音樂一起,他就開心地跳起傳統(tǒng)舞蹈“能”來,他高興,特真實。中國人呢?他會說“錢對我不重要”。這就是中國人的文化心態(tài)。要是他自己報三千萬元,上臺后專家一鑒定,說你這東西是假的,不值錢,就值八萬塊,還是日元。日本人一下子就會表現(xiàn)出很沮喪。但中國人如果拿一個文物找專家鑒定,專家說這個不值錢,他依然會說“錢對我不重要”。值不值錢對他都不重要,其實對他特重要,但是在電視上就變得不重要了。
我們今天無論走到哪里,對你唯一有吸引力的是中國文化,外國文化只是一個樂趣。
說收藏帶來文化快樂,必須舉例子,下面我來舉兩個極端的例子。我見過最窮的賣文物的人是在北京撿廢品的一個老頭。上世紀80年代,我那時候30來歲。北京的城南過去是比較窮的地方,就是棚戶區(qū)。那里有一個撿破爛的張老頭,老頭有“老寒腿”,夏天無論多熱,他上身光著膀子,下面穿一棉褲,還塞幾個熱水袋。上面熱得直冒汗,但腿永遠是涼的,全身都是餿味。他老跟我說:“你別在我這兒久待。”我心想,我還不是為了文物,否則誰愛在你這屋里待著。老頭還有點商業(yè)頭腦,在拾破爛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些東西比較值錢,他就把這些東西分離出來單獨賣。在這個過程中就形成了一部分買家群,他怕買家和賣家撞在一起,就在家里貼了一個告示,上面寫:“最近流行肝炎,請來者不要久留。賣東西的都上午來,買東西的都下午來?!?/p>
有一年他賣了我一把壺,這壺15塊錢。他有一個動作、一句話,我記憶猶新。他在把壺給我之前,摸著那把壺說:“你看,多好的壺啊,歸你了?!笨?,情感問題出來了。他賣廢品,賣報紙,賣破爛,賣掉之前不可能說“多好的報紙,賣你了”。因為他對文物有情感,他就是一個沒文化、不識字、撿破爛的老頭,都會有這樣的情感。
還有上層的例子,關(guān)于一位北大教授。你們現(xiàn)在現(xiàn)場網(wǎng)絡(luò)直播,我有點害怕,怕北大的人找我。北大當(dāng)年為大批老教授改善生活條件,把他們從平房搬到樓房里住。樓房生活便利,但是面積縮小了,所以家里有大量東西要處理掉。一位北大歷史系教授的遺孀找到我,說家里有幾十件家具請我去看看。我進去看了以后說:“行,你們家的家具都挺好的,一千塊錢一件,一共29件,兩萬九千塊,賣給我吧?!彼f:“不行,太便宜了,我得打聽打聽去?!?/p>
我出門就后悔了,我覺得價給高了,因為當(dāng)時不值這些錢。我在屋外后悔,她在屋里后悔。這老太太特仔細,北京當(dāng)時有三個國營的文物收購點,她到那些收購點都問了,把業(yè)務(wù)員都請到家里去估值。人家比我“黑”,他們一進去說,您這點家具給三千塊。老太太又換一家問,每家都給幾千塊,不多給錢。不僅不多給錢,還安慰你說,我們不會坑你。
隔了一年多,老太太又找我來了,問那個家具你還要不要。時間會把價錢的差給抹平,我就問她,您想賣多少錢?老太太說,就你說的那個價,兩萬九。都說好了,我就帶著車、帶著錢去他們家搬東西。我一進門,老太太變卦了,“昨晚,我在美國的女兒打了一個長途電話來說,小時候的事都記不住了,唯獨記得那柜門上雕刻的山水畫,能不能留下給我做一個紀念。”你們看,文化開始起作用了。老太太說:“你能不能把這個柜子留給我?!逼鋵嵲谀?9件家具里,這件按商業(yè)價值來看是最沒價值的,所以我就欣然同意。老太太又說了一句,“那價錢能不能就別動了?!蔽艺f行,價錢不動。
可老太太后來又出幺蛾子,北京話說幺蛾子,不知道上海話怎么表達,意思就是臨時出一怪招。她說:“我們家還有件東西你得買去,是一件皇后穿過的灰鼠皮的大氅。”可這個東西我沒法穿,我問她多少錢,她說得四千塊。最后我一咬牙,一跺腳,就認了這個栽。我是一個很容易激動的人,尤其是一見文物就激動,一激動就壞了,讓人給逮著了。最后一共三萬三,我把那些東西都買下了。
我后來碰見一個人,他是老北京,很油,看到那件大氅,說這東西掉毛,問我多少錢。我說四千元,他說,你小子虧了,要不然我給你承擔(dān)這虧。我就給了他了,就算解了套了。那老太太的丈夫是北大歷史系的著名教授,是社會上層的人,她的女兒我沒見過,但他們對文物都有文化情感。
這么多年來,我買過很多東西都富有傳奇,我也從來沒有當(dāng)眾講過,我再講一件事來體現(xiàn)文化的作用。我買過這樣一件東西,是一張紙,賣家說你給我買三件東西,冰箱、彩電、洗衣機,這紙上的東西就給你了。這張紙是查抄清單,他說不想看到這張清單,也不想看到這清單上的東西。因為這張清單,讓他們家死過人,一看到這東西他會傷感。
剛才海巖老師一直講文化價值,我們對文化的傷害不是從文化大革命才開始的,史上多少次運動,對文化是絞殺式的破壞。但是我們今天仍然可以看到,我們的文化有非常強大的生命力。
我們今天無論走到哪里,走到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對你最有吸引力的還是中國文化,外國文化只是一個樂趣。當(dāng)年,乾隆皇帝造圓明園的西洋樓也是為了樂趣。西洋樓在圓明園的東北角上,是最不重要的位置。乾隆60多歲以后就不再去西洋樓了,因為樂趣過去了。我們今天對西方文化的追求也很快就會過去。20年前,各家各戶的裝修都是西洋味的。我的一個朋友分到一套房子,一共兩居室,50多平方米,一進門,家里頂倆羅馬柱。為什么呀?他不懂,就看那東西是西洋的,上面有花紋。
當(dāng)時乾隆皇帝也是這樣,很快就失去興趣了。但是西洋樓為什么是我們對圓明園揮之不去的記憶,因為西洋樓主要是石質(zhì)建筑,經(jīng)過火燒以后殘存了下來。其實,西洋樓的面積只占圓明園的1.5%,圓明園最重要的景全部被燒掉了,所以在我們的記憶中就被抹掉了。不要以為西洋樓是當(dāng)年乾隆時期園林文化的重點,那只是一角而已,而且是非常不重要的一角。
文明發(fā)展到今天,有一個規(guī)律性的東西是各國統(tǒng)一的,叫文明趨同,文化求異。
史上那些運動,對我們自己文化曾經(jīng)的絞殺,是源于我們的文化過于厚重。你家里東西多了,你就會不在乎,過去紈绔子弟家里隨便拿出一個杯子,賣了就賣了,他不在乎。我們當(dāng)時就跟紈绔子弟似的,有多少文化財產(chǎn),不珍惜。
昨天晚上我們聊天的時候還在說,對天安門廣場曾有兩次動議要拆。第一次是剛解放時,說要拆了造一條南北貫通的北京主干道,結(jié)果覺得拆起來太麻煩。第二次是“文革”前,要把天安門拆了變成人民的廣場。為什么?因為我們的東西太多了,不在乎,想拆什么就拆什么。
對文化曾經(jīng)的破壞,導(dǎo)致我們今天開始反思,提倡學(xué)國學(xué)等等。我覺得,我們作為中國人,掌握一點自己的文化是一個最為必要的生存手段。剛才海巖老師講,我們國家是在全世界各種文明中一直不間斷持續(xù)至今的唯一一個實例,我們的凝聚力來自于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文化就來源于我們的方塊字,我聽不懂上海話“謝謝儂”,但寫出來就知道是“謝謝你”。因為中華文化的多異性和凝聚力,使我們的民族無論怎樣,最終都可以凝聚在一起。秦始皇統(tǒng)一漢字,新中國成立后推廣普通話,使今天中國人走到哪里都非常方便。但是不能因為過于方便而忽略了保護方言。
我們今天走到各地會忽然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時期,我們的文化在嚴重消亡。最近新聞里說,我們國家有180多個地級城市“擬成為國際大都市”,這簡直是個笑話。今天中國的不少地方,看著都一樣。如果把一個人眼睛蒙著,空降到一個城市,把地域的文字一捂上,他根本分不清這是哪兒,這是非??膳碌氖虑?。
文明發(fā)展到今天,有一個規(guī)律性的東西是各國統(tǒng)一的,叫文明趨同,文化求異。文明永遠是趨同的,全世界都是,什么是野蠻,什么是文明。即便執(zhí)行死刑,也應(yīng)該以一種文明的方式。文化一定不是趨同的,它是在求異的,現(xiàn)在非??膳碌囊患戮褪牵矣X得文化是在趨同。這個文化不僅包括我們所能看到的影視文化、媒體文化,也包括實體文化,比如說建筑,到哪兒看建筑都一樣。
很多城市盡管一直在保護它的地域文化,但今天我們所要保護的地域文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空殼,或者說變成了象征性的東西,想要純粹地保護已經(jīng)很難了。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應(yīng)該在內(nèi)心堅守一塊陣地。
文物不說話,但是你能通過它來證明歷史,這就是我喜歡文物的初衷。
我們國家目前是人口最多的國家,如果沒有自己的文化特征,沒有自己的文化特征所凝聚的力量,怎么向別的地方輸出?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詹?。我們過去求證歷史,無非就是通過兩個途徑,一個途徑是看文獻、看書。文獻有一個問題,就是注入了記錄者的主觀意識。比如說,當(dāng)時宋朝人深受遼國之苦,宋朝人寫遼史寫過兩次,第一次寫完,皇上說不行,這遼史寫得太好,重寫。一百年后重寫了,皇上說還是寫得太好,重寫。直到元代,遼史才修完。在《二十四史》里,《遼史》是公認訛誤最多的。所以文獻留下的歷史,我們只能從里面找到點蛛絲馬跡。
我看到過一個電視廣告,一個學(xué)者要講課了,廣告詞是這樣寫的:“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曹操”。我一聽就樂了,他怎么能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曹操?現(xiàn)在人們可能連一個真實的老婆都不一定全知道。我們強調(diào),用物證來說話。為什么我一開始喜歡政治、歷史,最后發(fā)現(xiàn),要證明這些東西就是要靠實證,文物不說話,但是你能通過它來證明,這就是我喜歡文物的初衷。至于文物怎么變成商品,怎么變得讓社會如此關(guān)注,如此值錢,那都是后來的事。
今天兩位兄長帶我來,別看我頭發(fā)白,其實我年齡最小,海巖老師比我大一歲。給你最大樂趣的文化一定是你熟悉的文化。為什么周立波在那里侃了半天,你們都特高興,因為你們特別熟悉他說的那個文化。所以我們這么大的民族,應(yīng)當(dāng)要求各地都要保持各地的文化。我們今天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也在趨同,這非??膳拢挟嫾耶嫷臇|西都一個路子,你分不清地域特征。在這點上,希望我們能給個性化生存留有一些空間。
我跟很多搞經(jīng)濟的人聊天說,不要設(shè)想美國人會給我們?nèi)魏魏锰?,因為你是老二,他們所有的目標都會對著你,他們不可能讓你超過他們。所以,對于這一代中國人來說,確實任重道遠,我們怎么才能重新成為世界老大?我們可依賴的沒有別的,只有我們自己的文化。當(dāng)我們?nèi)绻幸惶炷苤匦鲁蔀槭澜缱顝妵?,先說總量,就這總量成為世界最強國的時候,我們依賴的一定還是我們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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