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克萊恩 / 文
“莫因渴望你沒有的，而錯過你已擁有的；要知道，你現(xiàn)在擁有的，也曾是你渴望的。
——伊壁鳩魯（前34·前270），希臘哲學(xué)家
這是我在那本破舊的“金句＂筆記本中記下的第一條，與享樂主義的情投意合，從我發(fā)覺它其實是一種久負盛名的哲學(xué)，而非某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年輕人的白日夢的那一刻，便開始了。不過即使在當時我也一定意識到了自己從來都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我很想痛痛快快地去玩，可又不希望玩得太過火，那樣太嚇人了，大概這就是我與伊壁鳩魯心有戚戚的原因：他是個謹慎的享樂主義者。
近來，借著更多愛思考的學(xué)生的追捧，伊壁鳩魯大有東山再起之勢，他身上有一種類似新紀元運動的東西，讓人很是中意。而他的那些格言——他去世千年之后，才在梵蒂岡圖書館中被發(fā)現(xiàn)——讀起來也像禪宗大師寫的個性化的保險杠貼紙一樣。這么說來，伊壁鳩魯應(yīng)該算是＂金句小王子＂了。
在這則格言中，伊壁鳩魯想要表達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兩個論點：首先，欲求我們現(xiàn)在沒有的東西，會削弱甚至抵消我們對現(xiàn)在已擁有之物的感激；其次，花點兒時間思考一下我們真的得到某種自己現(xiàn)在想要的東西的后果，就會發(fā)現(xiàn)那只會使我們踏著步子又回到原地——開始渴望別的東西。所以，總的教訓(xùn)是：享受當下——花開堪折直須折（it’s as good as it gets）。
在伊壁鳩魯關(guān)于過上幸福生活的總體策略中，考慮后果這一原則有著根本性的地位。我們不但應(yīng)該考慮清楚總是貪得無厭地想要更多的結(jié)果是什么，還要認真思考一下我們的全部欲望所帶來的收益。比如，假如你隨心所欲，把鄰居的老婆給上了，你覺得自己的真實感受會是什么？如果把你的負罪感和安排偷腥時間的麻煩也算進去，這一切還值得嗎？伊壁鳩魯給那句古老的諺語“許愿有風(fēng)險，可能會應(yīng)驗”——注入了新的力量。
如果我們希望享受幸福生活，就必須拋棄一些欲望，這位古希臘哲學(xué)家的諄諄告誡會讓時下很多人產(chǎn)生共鳴，大家開始看清了拼命想要獲得更多東西、更大成就，其實是個無底洞。伊壁鳩魯指出這種人生奮斗的主要弊端就是，當一個人得到他剛剛向往的東西后，還會有更多的東西等著他去追逐，結(jié)果最后變得欲壑難填、永不知足。
人之所以會墮入欲望的陷阱，是因為我們尊崇的完美主義在暗中作祟，我們深信完美是高貴人格的標志，所以才會逼著孩子成為完美主義者。但是，完美主義的結(jié)果卻是，我們總在尋找讓我們或者我們的產(chǎn)品變得更好的途徑，我以前認識—個成功的畫家，她跟我說，在畫廊看到自己的作品時，她總是在關(guān)注不足之處，總想著哪個地方本來可以畫得更好。伊壁鳩魯是對的：這種思考方式保準可以讓人嘗到永不滿足的滋味。
那么，伊壁鳩魯是在告誡理想狀態(tài)下的我們，應(yīng)該無欲無求地度過一生嗎？僅僅滿足于我們的東西和在做的事情？把我們所有的欲望，甚至是性欲和對肉餅的垂涎，都扼殺在萌芽階段嗎？只有這才是唯一一條通往幸福人生的康莊大道？
伊壁鳩魯絕對是這么想的，而且他還是那種說到做到的稀有哲學(xué)家。他選擇禁欲，是因為他相信性愛會不可避免地帶來嫉妒、厭倦這種不快樂受。而且，雖然他的飯食僅比佛陀的“日進一粒米”豐盛―點兒，他也似乎很滿足于只靠面包和水活著；偶爾放縱一把，也就是加點兒小扁豆。同很多哲學(xué)家一樣伊壁鳩魯是個走極端的人，喜歡黑白分明這種選擇方式的完美對稱性，而不是殫精竭慮地去權(quán)衡選擇的每一點利弊，但與其他哲學(xué)家的不同之處是，伊壁鳩魯會把自己的純粹主義哲學(xué)運用到生活中去。
我家的斯諾克斯（Snookers）是只天生享樂主義的狗。原因之一就是，它不會給自己的“狗生”做長遠打算，要是在我們家的堆肥里挖出一條快要壞掉的鯖魚。它絕不會因為吃下去之后過幾個小時會胃疼，就抗拒這餐美味的誘惑。它哪管什么以后?。克拖胫硎苊恳豢?，根本不會分析未來的結(jié)局，真是可憐的家伙，這只小狗根本不知道如何比較它的選擇，更別說什么利弊權(quán)衡了，我們?nèi)祟惒鸥鼊偃巫瞿欠N事吧
果真如此？對于我們預(yù)見滿意結(jié)果的能力，現(xiàn)代心理學(xué)提出了嚴肅的質(zhì)疑，哈佛大學(xué)心理學(xué)家丹尼爾·吉爾伯特在他那本了不起的著作《哈佛幸福課》中就曾論證到，從選擇同誰出雙入對到去哪兒安家，在預(yù)估什么能讓我們感到幸福的問題上人類的成績一直都差得很。吉爾伯特說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通過仔細斟酌各種選擇找到幸福的概率，基本和拋硬幣找到幸福的機會差不多。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在伊壁鳩魯這種禪宗式的教導(dǎo)面前“躺槍”了。而且事實上，現(xiàn)在躺得比最初讀到這句話時還要徹底。雖然我一般不會因為渴望更多而忽略當下，但卻會因為經(jīng)?；孟虢酉聛硪l(fā)生什么而遠離現(xiàn)實。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自己這一生有太多時間都花在了思考“接下來干什么”的問題上，比如吃晚飯時，我會想飯后準備讀哪本書或者看哪部電影，卻根本沒注意細心咀嚼嘴里那美味的土豆泥。
事實上，我的人生主旨一直就是“接下來干什么＂，小時候我老是想著長大以后生活會是什么樣；再后來，又會想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要怎么活，凡此種種。就這樣，我把自己的生活稀釋到了寡淡無味，就如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曾寫到的：“我們總在為活著做準備，卻沒有真正生活過。”
世界幾大主要宗教的根本原則之一便是人世間的生活微不足道，它只是通向真正的生命——也就是永恒的來生——的舞臺。我們在地球上的使命就是為天堂的生活做準備，確保自己有資格去享受它。除此以外，人這芥子般的生命實在乏善可陳；這樣，我們的人生就成了一個個無休無止的“接下來干什么”。我們在人間的每一個時刻，都是為了來生。
當代的福音傳教士會反復(fù)在他們的訓(xùn)誡和布道中強調(diào)這一點，比如，瑞克·沃倫牧師就宣講道：塵世間的生活僅僅是真正演出前的帶妝彩排。你在死后度過的時間——永生——要比在這里長得多。人間是集結(jié)待命區(qū)，是幼兒園，是你為永生而做的測試?！?/span>
我個人在“接下來干什么”這方面的沖動，遠不如沃倫牧師宣講的那般面面俱到，而且絕對不會獲得他所承諾的偉大來生的報答。那么，連這好處都沒有的話，我的習(xí)慣就真的完全說不通了。不過，我現(xiàn)在不會在這上面苦思冥想了：浪費時間后悔任何事，肯定會讓我錯過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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