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現(xiàn)場 陳太勝、樹才、藍藍、莫非
今天,我們?nèi)绾螌懺??中學時,我模仿著寫了一些古體詩,但現(xiàn)在,我的信念完全是在現(xiàn)代詩。我甚至不說新詩,因為新詩是100年前胡適他們那一代人提出來的概念,最初的形態(tài)是白話詩。我覺得該做出一個區(qū)分了。
"新詩"與"朦朧詩"以來30多年的詩歌,整個寫作的特質是不同的,我愿意稱后者為現(xiàn)代詩,就是完全基于個體生命的表達渴望,探求語言和心靈之間的關系。個性在詩人那里,打開一個特別的表達空間,并且創(chuàng)造出一種現(xiàn)代語感。
我覺得現(xiàn)在再講我們是新詩,就太模糊了。實際上,我們寫的那個詩,就是現(xiàn)代詩。一年多來,我教5歲到9歲的孩子寫詩,我不教他們寫新詩,也就是說,我不愿他們?nèi)W徐志摩,甚至戴望舒,盡管那一代人的詩歌已成經(jīng)典,影響深遠。現(xiàn)在一寫詩,好像不得不從那里出發(fā),繞不過去。我很希望我教的這些孩子,直接從北島芒克、顧城這一代詩人開始學起。
當今詩歌的力量,就是現(xiàn)代詩,至少帶給我一種特別的信心。這么小的孩子,我認為他們能憑借童心,與現(xiàn)代詩的這個語言敏感接上頭,有口語的特質,這跟孩子的心思有關。當年胡適提出我口寫我心,我手寫我口,很樸素的口號,但實際上是一個夢想。
我們有寫詩經(jīng)驗的人,可以自問:何時何地,真的是我口把我心里所想的,真的就說出來的?我一動筆,我嘴上說的東西,就恰如其分的落成了句子?實際上,心里所想、口中所言、筆下所書,中間那個距離,始終是存在的。這個距離怎么彌合?一個字,就是:寫。
這是我對詩的一個辨識,今天我們討論如何寫詩,我不討論如何寫古體詩,那不是我的長項,盡管我最初寫詩就是模仿唐詩,現(xiàn)在我最心儀的古代詩人是陶淵明。是從我自己的個性來講,我最熱愛陶淵明。不是說我不熱愛李白,因為熱愛李白的人太多了,我就不跟著熱愛了。愛陶淵明的人也很多,但是我想,不妨再多我一個。
如何寫詩這個問題啊,其實跟天空一樣大,就跟我們現(xiàn)在的藍天,天哪一塊兒是藍的?我們指不出來,我們只能一看說,今天的天很藍!但是,剛才有人告訴我,我們一夢之后,明天可能又是不幸的霧霾。
如何寫詩,對我來說,第一個是通過讀,當然最重要的是通過寫,但寫也是讀引出來的。
如果我們沒有閱讀,恐怕我們根本就不知道還有詩這個東西,剛才小唐說詩這個東西,她說得很口語,"這個東西"是一個最樸素的東西,小孩子都可以隨口念出來,但又是最復雜、最微妙的一個東西。
這個東西,我們?nèi)绾蚊鎸λ?/span>
主題書《節(jié)奏練習》
有的人偏于欣賞,欣賞就行了,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懂詩的方式。
但對我來說,我覺得比這個還高級的一個方式是去寫,這就好像一個人要學會游泳,他不跳進水里是永遠學不會的,他懂多少理論知識也沒用,他還是不會游泳。真想弄明白詩是怎么一個東西?我認定,寫是最重要的一個方式。
你是因為不知道詩究竟是什么才去寫的。我認為,是因為你不知道,但詩那個東西又對你有吸引力,所以你盡管還不知道,卻嘗試著去寫了。古人說熟讀唐詩300首,不會寫詩也差不多會了吧,這實際上講的是讀的重要。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寫詩寫詩,關鍵是寫。我仍然堅持這個樸素的詩觀,我覺得只有在寫的過程里面,詩歌本身包含的所有困難和可能性,都會一一現(xiàn)身。
我覺得,如何寫詩不是一個理論問題,是一個實踐問題,就是說你只能在寫里面才知道,詩是什么,你是怎么寫的,而且寫和讀之間,有一種非常辯證的關系,有時候是讀刺激你去寫,有時候是你寫了那樣的詩,你自己正是在寫的過程中變化的,你一邊寫,寫出是你的變化,這個變化又刷新了你的眼力,或者磨尖了你的眼力,它又引導你去找到另外一些詩人,另外一些詩篇,以另外一種心態(tài),投身于另外一個閱讀。所以我覺得,詩人的一生,所謂的寫作生涯,一定是包含了兩個動作,第一個是讀,第二個是寫,但是讀和寫之外,還有一個更加廣闊的背景,就是我們的生活世界。這個沒辦法討論了,就先不說了。
一個詩人首先要活著吧,他的活著跟別人既一樣,又不一樣。
我反對現(xiàn)代詩人以血泊的方式,完成燦爛的死亡,最后創(chuàng)造某種浪漫的傳奇,在我熟悉的詩人里面,有我上大學時候認識的顧城,還有海子,他們都是這樣拋棄了"活著"。他們好像送走了一個時代,但我有時候又覺得他們送走得好。一個時代不結束,另一個沒法開始。
詩人要跟生活世界建立日常的緊密的關系,這種關系最終只有詩人憑借自己生命的耐心才能體悟到。
對我來說,今天我們?nèi)绾螌懺??就是要去寫,在座的朋友們,如果已?jīng)在寫詩了,那繼續(xù)寫,還沒有寫詩的,嘗試著去寫,然后在自己和生活之間要找到一種平衡的關系。
寫詩,不能寫著寫著,讓詩把你異化了,把自己給寫沒了,寫死了。詩歌吸引詩人的,不是讓詩人去死,而是把他活著時的所有信心,所有天才,通過語言的妙用,向世界證明:詩歌仍然是可能的。我就發(fā)揮到這里。謝謝。
說句老實話,怎么去寫詩?我也不知道,無法回答,盡管我寫了很多詩。這是因為每一次當你面對一張空白的稿紙,或者是新打開一個文檔的時候,你都要面臨這個問題。怎么去寫,第一個字從哪出現(xiàn)?第一行寫完之后,第二行在哪?也許每一個寫詩的人都要面對這個問題,只要你開始寫,這個問題就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
我想說的是,我可能更關注--比方說你讀什么書,你讀什么樣的作品來構成你確立詩歌的一個標準。你讀的詩不好,那么寫詩的標準也相應的會低一點,如果你讀一些經(jīng)典的作品,那么你自然就會從這樣的閱讀當中,去給自己設定一個判斷力的出發(fā)點,設定一個什么叫好詩這樣一個標準。當然也是對自己的一個要求。這是其一。
其二就是,寫詩的時候你可能要想一些問題。你在幾首詩或者是一首詩,描述對一個問題的看法。但在平時在日常生活中,作為寫詩的準備,你如何感受生活,感受事物,你擁有什么樣的經(jīng)驗,那個時候,你考慮的這個問題可能要多得多,非常非常多。
我舉個例子說,像樹才這本書叫《節(jié)奏練習》,他說練習是非常謙虛的說法。他當然是一個很優(yōu)秀、很成熟的一個詩人。關于"節(jié)奏"這個詞兒,我去年有一次跟一個很好的朋友討論過。我說當下很多詩寫得已經(jīng)不分行了,而且早就不押韻了。這樣看來,詩歌曾經(jīng)的外在形式,好像逐漸在瓦解。張曙光老師曾經(jīng)想約我寫一篇文章,他本意就是想讓我談談我最近在想什么事兒,我就在想這個問題。因為我自己認為我還是一個抒情詩人,我跟樹才一樣,都屬于抒情類的詩人,我們都不是太過敘事化的詩人。樹才的詩的節(jié)奏感其實特別強,你們看了就知道的。詩歌節(jié)奏的重要性,大家可以想一想,我們每個人的心臟跳動是節(jié)奏,山巒的起伏是節(jié)奏,波浪是節(jié)奏,甚至風一陣陣吹都有一種節(jié)奏感;整個大地,四季的輪回,日月的升落都是一種節(jié)奏。它是我們所知的宇宙當中,一個最基本的運動。
那么,很自然,節(jié)奏會帶到我們表達的沖動中去--可能是不自覺的,一種生命本質里的渴望和力量。如此,我就會想,詩歌外在的形式在變。文體的變化,它依據(jù)什么東西變化?
比方說我們古代詩歌,最早有兩言詩,然后四言、五言、七言,楚詞,樂府,駢文,然后詞、元曲等等,事實上,詩歌外在的形式一直在變化。到了今天,樹才知道,我總托他去問外國詩人,他們的詩還押不押韻,我至少問過樹才好幾次這樣的問題。
我所知道的,有的外國詩人,因為他的母語語言的特點,寫的詩還押韻。但有些國家的詩人寫的詩歌就不押韻了,或者是押很遠的韻。我在想這是一種變化的可能。那么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我不管你押不押韻,我都要保留一種節(jié)奏感,也保留詩歌特有的隱喻、比喻的特質。我看到一首好詩即便都用大白話寫,很口語化來寫,但是依然有一個很深的整體隱喻在里面,我覺得這可能就是詩歌特別重要的一個特點。
詩歌文體的變化,有很多因素。和時代有關系,和詩人要創(chuàng)造新的表達方式有關系,和民主化的進程有關系,和各名民族文化的相互影響有關系。但不管怎么變,詩歌有一些基本因素是不變的,它的內(nèi)在節(jié)奏,話語方式,處理時間和空間的方式,和小說、散文是不同的。
剛才跟莫非老師我們還在說,第一、我不知道怎么寫詩,沒有辦法給你們更多好的建議,或者我也沒有資格給大家當這樣一個導師。再一個就是你們自己愛怎么寫就怎么寫,這個"愛怎么寫"一定是建立在你的感受、思考和閱讀的基礎上的。我解釋一下,每個人的閱讀準備,你們對詩歌的認識,感受事物的方式,都構成了你可能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寫作者的前提條件,這是最根本的東西。
所以我只能說按照你自己的喜好,按照你的生命的感受和經(jīng)驗去寫屬于你自己的詩。謝謝大家。
一張紙,一支筆,
就可以做一件事情這個太好了
莫非:其實,沒人真的知道如何寫詩。如果有一個人知道,比如說太勝老師,他教給大家就好了,對不對?教給大家,萬事大吉了。常常可以教一個博士出來,可以教一個研究生出來,但是很難教出一個真正的詩人。盡管他可以既是博導又是詩人。
寫詩,要是知道如何把一首詩寫出來,我還寫下去,對我來說就跟苦役沒什么區(qū)別。詩人不知道怎么寫,正是繼續(xù)寫詩的理由。我也很羨慕別的詩人,那些掌握了作詩秘訣和一套辦法的詩人,我替他們感到由衷的高興,為什么不呢?但我自己,盡管寫了很久,寫了35年了,還是沒什么好辦法,值得告訴大家的。
早在80年代初期,20幾歲時候,有一年春天,我想了一個事情。我問我自己,這一輩子到底要什么?我后面要什么?想了一個星期,沒怎么睡覺,那個時候很有力氣,不用睡覺也沒什么要緊。我想清楚了,就是我要寫作,我要寫詩,不作他想。
就是當時就定了這么一個目標--我要寫詩。如果從80年代開始算,35年來,我就是干了這個事兒,不管計劃經(jīng)濟時期,還是市場經(jīng)濟時代,都沒有真正影響到我什么。我感到慶幸的是,詩,沒有離我而去。不論遇到什么情況,詩還在那里,安安靜靜的,生生不息的,沒有被什么東西打斷。詩歌給我?guī)淼?,是?nèi)心的充盈和生命的洋溢。她好像提示著,我還活著。
我就是覺得,除了寫詩,好像做不來別的事情。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沒有什么遺憾,如果從80年開始算的話,實際上我初中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寫東西了,但那個不作數(shù)。我認真寫作是1980年開始的。至今我可能有一些心得,但是我依舊不大明白詩究竟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這么說?不是謙虛,如果我知道,這么多年我還干這件事情的話,肯定是非常無聊的。如果你非常喜歡一件事情,最后你說你非常明白了,這個跟談戀愛有一點像,你特別特別明白的話,你就不談這個戀愛了,你就結婚了,對不對?
我可能跟那個詩歌還是一個戀愛的狀態(tài),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要是早弄明白了,肯定堅持不了這么久。由此我推測,我肯定是不明白。詩人既然做著無中生有的事情,他一定從萬物神秘中獲得某種啟示。他或許如愛因斯坦所說的那樣,遇到"工作中的上帝",就像自然攝影師同時碰見了光與正在打開的花瓣。
在詩這條路上,能走這么長時間,肯定也有某種冥冥之中的東西在那里,要求你,撕扯你。你還是有話要說。你可以悶頭寫你的,自言自語的。寫詩差不多就是自言自語。只是碰巧被聽了去,聲音給放大了。但你寫的到底怎么樣,到底寫到了哪一步,到底是寫成了什么,完全是你自己事情,誰也幫不到你(所以我常說,詩人是沒有同行的行當)。讀者買不買賬,是讀者那邊的事情。你關心的應該是好好寫你的詩,帝力于我何有哉。
不管別人是怎么想的,不管別人是干什么去了,反正我就干我的這件事兒,這個事兒對我來講很重要,也很嚴重。我要說的話都可以跟這張紙說了。沒有比這件事情的成本更低了:一支筆,對著一張紙。
一張紙,一支筆,就可以做一件事情,我覺得這個太好了,是不是?當然了,這里面也非常危險啊,因為看上去成本很低,但是你一輩子連命都搭進去了,這個成本又太高了,對不對,實際上就是這么回事兒。
今天我們?nèi)绾螌懺??實際上我也真是不知道,但既然我寫詩,寫了那么久,那么多,甚至還要寫下去,那么,詩到底說了些什么,到底是怎么說的,只能是去看詩。詩明擺在那里。時間替詩說話,詩替你說話,攔都攔不住。
這里有一樣東西,我覺得還是可以討論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詩不在于說什么,而在于怎么說的。這個東西最要命,如果我有什么心得的話,我實際上就做了一件事兒,那就是:我是怎么說的。而怎么說的問題,都在詩里發(fā)生了,在詩外很難傳達出來。一個真正的詩人應該對母語有所貢獻。而好詩,厲害的詩,一定讓語言風生水起,各有千秋。
在2000年前后,我想離詩歌遠一點,試著用另一種語言,攝影的語言說話。而我碰巧一直是搞園藝的,對植物也很熱愛,我就去做自然攝影。本來我想離詩歌遠一點,但是突然覺得,每天面對植物,用微距拍野生植物,拍非常小的東西,拍野草,拍樹葉,拍落花,是很刺激想象力的工作,離詩反倒更近了。沒有細節(jié),詩從何來?師法自然,無出其右。
作為一個自然攝影師,我還是與詩同在。照相機教我換一個角度看見了詩,自然而然的詩。從北京的馬路牙子的野草到南美的安第斯山區(qū)野花,從西邊的百花山到更往西的蒼山,我拍了50萬張以上的野生植物。認識很多植物,也似乎窺見了,我是誰,干什么來了。草木通靈,人獸不遠。沒有光,沒有萬物的指引,那我們就是盲目的,再美妙的世界,我們也看不見。要是你長久地關注和觀察自然,你就懂得--
就在白皮松的表面上
上帝從來不會掩藏什么
我們看不見真理
是因為不想看不敢看
詩就在那里。至于我們?nèi)绾螌?,還是要在繼續(xù)寫的路上去探求?;蛟S有那么一個時刻,詩人忽然間明白了詩的來龍去脈,把要說的可以說的都說了。我真誠期待那樣的時刻早些來臨。對我來說,已經(jīng)完成的詩,對我而言就是撒下了種子。至于后來開了什么花,結果怎樣,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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