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爾法狗”,談談人工智能和圖靈機
路明,大學教師,「一個」App常駐作者,物理學博士、資深驢友、健身教練、自由撰稿人。微博@后排的路明。
說起人工智能,你會想到什么?
是《終結(jié)者》中自我覺醒的“天網(wǎng)”?是《駭客帝國》中無所不能的“Matrix”?是《銀河帝國》中鼎鼎有名的“機器人三定律”?或者,是眼下那只呼風喚雨的“阿爾法狗”(AlphaGo)。
李世石和阿爾法狗的五番“人機大戰(zhàn)”,塵埃落定,狗4:1戰(zhàn)勝了人。遙想1997年,IBM的超級計算機“深藍”戰(zhàn)勝了當時的國際象棋世界冠軍卡斯帕羅夫,也曾引得媒體一片驚呼。那時有科學家站出來說,電腦會下國際象棋不算什么,會下圍棋才是真本事。
黑白兩色,361個交叉點,圍棋的復雜度大大超過其他棋類。事實上,僅僅數(shù)年之前,最先進的計算機也敵不過初段棋手。這來自東方的古老棋種,儼然成了人類智慧的最后堡壘。
如今,堡壘陷落在即。有人戲稱,天網(wǎng)來了。
與此同時,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一大批自稱來自未來的人類抵抗軍。他們目標是炸毀谷歌總部,改寫歷史,拯救全人類。他們在穿越過程中出了意外,無一例外地掉到了中國。由于買不起去美國的機票,有的抵抗軍戰(zhàn)士還曬出了銀行卡和支付寶賬號。從這份幽默感來看,人類智慧還是很有希望的。
說實話,如果真有未來抵抗軍戰(zhàn)士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會建議他再多穿越幾十年,去二戰(zhàn)時英國的布萊切利公園(Bletchley Park),找一個名叫阿蘭·圖靈(Alan Turing)的人。
圖靈何許人也?他主持破譯德軍的Enigma密碼,幫助盟軍“提前二到四年”結(jié)束了二戰(zhàn)。他是計算機科學的奠基者,被稱為“人工智能之父”。他設(shè)計了現(xiàn)代計算機的鼻祖——圖靈機??梢哉f,當今每一臺可編程的計算機,都是通用圖靈機的后裔。計算機界的最高獎項被命名為“圖靈獎”。他可能是20世紀最著名的同性戀者,因為“傷風敗俗”而被法院強制“化學閹割”。1954年6月7日,圖靈被發(fā)現(xiàn)死于家中的床上,年僅42歲,床頭放了一只被咬了一口毒蘋果。官方的說法是自殺,也有人堅稱圖靈死于謀殺(難道真是未來抵抗軍干的?)許多人一廂情愿地相信,蘋果公司的logo正是來自那只致命的毒蘋果。曾有人問喬布斯,是否是向圖靈致敬?喬布斯笑笑說,我倒情愿那是真的。
這是后話了。
圖林同志(真的是同志)的一生,是奮斗的一生,坎坷的一生,波瀾壯闊的一生。若不是英年早逝,他的光芒本該照亮更遠的未來。
1927年,15歲的少年圖靈遇到了他最初的愛人——克里斯托弗·莫科姆。莫科姆比圖靈大一歲,瘦小,金發(fā),有一雙迷人的藍色眼睛。寄宿制的男校孕育了這場隱秘的愛情。兩人一起散步,一起在地下室鼓搗些瘋狂的化學實驗,一起討論量子論和宇宙膨脹假說,一起約定考入劍橋大學。很多年后,圖靈憶及當初,依然柔情似水,“會有一個夜晚,他在實驗室外面等我,用他的手拉著我,一起去看星星”。
兩年后,莫科姆突然因病去世,圖靈為之悲痛不已。他開始思考物質(zhì)、意識和死亡的關(guān)系。后世猜測,圖靈對人工智能的執(zhí)著和最初構(gòu)想,可能來自一個浪漫地近似荒唐的愿望:用機器重建愛人的大腦。
那是個科學風云激蕩的年代,量子力學和相對論如暴雨般滌蕩著一切舊觀念。圖靈意識到,要想觸及思想的本質(zhì),繞不開量子力學。他相信,人腦存在“直覺”,即不經(jīng)思考直接抵達答案的過程。這種“直覺”,或許和量子力學中的“波函數(shù)坍縮”(wave function collapse)相關(guān)。
量子力學看起來是如此怪異,以至于它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尼爾斯·玻爾曾說,沒有人真正懂得量子力學。一個粒子,同時又是波,它的狀態(tài)用波函數(shù)進行描述。外界觀測時,波函數(shù)便“坍縮”,呈現(xiàn)出某一個確定的結(jié)果。波函數(shù)坍縮本質(zhì)上由概率決定,不可預測,因此機器無法模擬。很多科學家相信,人類的直覺、靈感、創(chuàng)造力,以及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都和這種隨機的量子過程有關(guān)。莫扎特的交響曲,李白的《將進酒》,梵高的向日葵,無數(shù)人類群星閃耀的時刻,或許來自于幾個波函數(shù)的偶然坍縮。
然而,圖靈終究無法超越時代的局限。在他的時代,量子力學始終在爭論和質(zhì)疑聲中艱難前行。為了實現(xiàn)重建人類大腦的夢想,圖靈不得不繞開了玄之又玄的量子力學。到后來,他拒絕相信思維的不可預測性,認為“直覺”和“創(chuàng)造力”都源于學習過程,因此可以通過電子器件進行模擬。1936年,在一篇名為《論可計算數(shù)和決定問題》的論文中,他第一次提出了圖靈機的構(gòu)想——把人類的思考等同于一個算法,用邏輯運算模擬大腦的活動。這種結(jié)構(gòu)超越了前人設(shè)計的用于“輔助計算”的各種機器,成為現(xiàn)代計算機的理論模型。
圖靈機的局限性在于:作為一種基于邏輯運算的系統(tǒng),無論如何都實現(xiàn)不了真正的“思考”。好比用經(jīng)典力學方法去求解量子體系,最后只能是南轅北轍。也正因為此,圖靈機天生不具備情感的可能——因愛而生的圖靈機,并沒有愛的能力。
如今,幾乎每一臺計算機,無論硬件和軟件千差萬別,都是基于圖靈機模型和馮·諾依曼架構(gòu)。算法再高超,學習能力再強大,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大腦。計算機不會一見鐘情,不會悵然若失;不會無緣無故地恨,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愛。一切都基于嚴格的邏輯運算。如果一臺計算機對你說,“我愛你”,那不是心動的感覺,而是上億次運算的結(jié)果。
艾薩克·阿西莫夫在《我,機器人》中寫過一個具有高度智慧的機器人,他對所有的科學知識不屑一顧,認為是“小兒科的東西”,唯獨著迷于人類的愛情小說。哪怕是二三流的作品,也讀得津津有味。最后他哀嘆,人類的情感太復雜,無法理解。
直到1982年,美國物理學家理查德·費曼(Richard Feynman)才提出利用量子力學進行計算的設(shè)想。1985年,英國物理學家大衛(wèi)·多伊奇(David Deutsch)論證了量子計算機的可能性。此時,圖靈已經(jīng)去世30多年了。
對于此番人機大戰(zhàn),我們不必危言聳聽,亦不必過度解讀。人的力氣不如大象,速度不如獵豹,壽命不如海龜,圍棋若是玩不過機器人,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事實上,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憑借的是自由的意志、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永無止境的創(chuàng)造力。就像李世石在第四局絕境中下出的“神之一手”,如同天外飛仙,直指機器的命門。
無論如何,我為人工智能取得的突破驚嘆。我也相信有一天,特別是在量子計算的發(fā)展下,人類智慧會被人工智能超越。“奇點”總會到來。但不是今天。
圖靈注定無法重建愛人的大腦。不知他臨死前的那一刻,腦海中無數(shù)個波函數(shù)怎樣地疊加,是否有愛人的面容浮現(xiàn)。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