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梅堯臣的詩名不止在朝中很大，甚至在偏遠(yuǎn)的蠻荒之地也受到了那里人的喜愛，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說：“蘇子瞻學(xué)士，蜀人也。嘗于淯井監(jiān)得西南夷人所賣蠻布弓衣，其文織成梅圣俞《春雪詩》。此詩在《圣俞集》中，未為絕唱。蓋其名重天下，一篇一詠，傳落夷狄，而異域之人貴重之如此耳。子瞻以余尤知圣俞者，得之，因以見遺。余家舊蓄琴一張，乃寶歷三年雷會所斵，距今二百五十年矣。其聲清越如擊金石，遂以此布更為琴囊，二物真余家之寶玩也?！?br>
蘇東坡到偏遠(yuǎn)的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買到了一件弓衣，這件弓衣上竟然織著一首梅堯臣的詩，這首詩雖然在梅的作品中名氣并不大，但卻受到了偏遠(yuǎn)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的喜愛。東坡知道歐陽修特別喜歡梅堯臣的詩，于是就把這件弓衣送給了歐陽。歐陽得到后果真很高興，正好他家還藏有一把古琴，于是他就把這件弓衣改成為琴囊，成為了家中的珍藏之物。
梅堯臣撰《宛陵先生文集》六十卷，明正統(tǒng)四年袁旭刻本
對于梅堯臣詩風(fēng)的特點，梅說過這樣的話：“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边@句話記載于《韻語陽秋》卷一中：“梅圣俞《和晏相詩》云：‘因今適性情，稍欲到平淡?？嘣~未圓熟，刺口劇蔆芡。’言到平淡處甚難也。所以《贈杜挺之詩》有‘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淡而到天然處，則善矣。”所以，追求平淡的風(fēng)格就成為了梅創(chuàng)作詩歌的最高目標(biāo)。但他的這個平淡也有著自己的特點，袁行霈在《中國文學(xué)史》中稱：“他說的‘平淡’不是指陶淵明、韋應(yīng)物的詩風(fēng)，而是指一種爐火純青的藝術(shù)境界，一種超越了雕潤綺麗的老成風(fēng)格?！倍蟠藭信e出了兩例，相比較而言，我喜歡后一首《東溪》：
行到東溪看水時，坐臨孤嶼發(fā)船遲。
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
短短蒲耳齊似剪，平平沙石凈于篩。
情雖不厭住不得，薄暮歸來車馬疲。
這首詩讀上去確實有著平淡之感，但這種平淡卻有著幾分的清麗，歐陽修在《梅圣俞墓志銘》中稱：“其初喜為清麗、閑肆、平淡，久則涵演深遠(yuǎn)，間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氣完力余，益老以勁。”同時歐陽還記錄下了梅對他所言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圣俞嘗語余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p>
如前所言，朱熹一直對梅堯臣的詩不以為然，所以對于梅所追求的平淡詩風(fēng)，朱熹也同樣認(rèn)為梅未曾達(dá)到這個境界，《朱子語類》中稱：“歐公大段推許梅圣俞所注《孫子》，看得來如何得似杜牧注底好？以此見歐公有不公處。或曰：‘圣俞長于詩?！唬骸娨嗖坏弥^之好?！蛟唬骸湓娨嗥降！唬骸皇瞧降耸强蓍??！笨磥須W陽修不但贊譽(yù)梅堯臣的詩作，對梅的研究文章也同樣推崇，這讓朱熹不樂意，朱認(rèn)為歐陽修太偏心了，因為梅注的《孫子》怎么看都趕不上杜牧的注本。有弟子聞此言跟朱熹說，梅不擅長搞研究，而是擅長作詩。朱卻說梅的詩其實也不怎么好。有人說梅的詩追求平淡，朱給出的回答是：他的詩根本不是平淡，而是枯槁。
雕像制作得頗有神韻
梅堯臣所作之詩的另一個特點是通俗，他能把日常的很多細(xì)節(jié)都寫成詩，比如《侯鯖錄》卷八中就記載了這樣一段趣事：“宣城守呂士隆，好緣微罪杖營妓。后樂籍中得一客娼，名麗華，善歌，有聲于江南，士隆眷之。一日，復(fù)欲杖營妓，妓泣訴曰：‘某不敢避杖，但恐新到某人者不安此耳。’士隆笑而從之。麗華短肥，故梅圣俞作《莫打鴨》詩以解之曰：‘莫打鴨，莫打鴨，打鴨驚鴛鴦。鴛鴦新自南池落，不比孤洲老禿鸧。禿鸧尚欲遠(yuǎn)飛去，何況鴛鴦羽翼長?！碑?dāng)時有位叫呂士隆的太守特別喜歡找茬兒杖打妓女，而后當(dāng)?shù)芈愤^一位名妓，此妓歌聲甜美，在江南很有名聲。這位呂領(lǐng)導(dǎo)得到此妓很是喜愛，某天他又想找茬兒打一個妓女，那個妓女哭著說：你打我，我不敢躲避，但新來的那位如果聽到后，會被嚇跑的。呂領(lǐng)導(dǎo)聞此言，就沒敢下手。據(jù)說這位會唱歌的妓女又胖又矮，可能這個樣子正符合呂領(lǐng)導(dǎo)的味口。梅堯臣聞聽此事就作了一首詩，這首詩是否寫得高明，未見前人評價，但由此可知，他會將一些生活細(xì)節(jié)全部寫入詩中。但他的這種凡事入詩，也受到了后人的詬病，比如他寫過一首《八月九日晨興如廁有鴉啄蛆》：
飛烏先日出，誰知彼雌雄。
豈無腐鼠食，來啄穢廁蟲。
飽腹上高樹，跋嘴噪西風(fēng)。
吉兇非予聞，臭惡在爾躬。
物靈必自絜，可以推始終。
這首詩堪稱經(jīng)典的白描，從題目就可知道內(nèi)容。8月9日這天早晨，梅堯臣去上廁所，從本詩中看，他家的廁所是露天的茅房，他在廁所蹲著時，有只烏鴉飛進(jìn)來吃地上爬著的蛆蟲，吃飽之后就飛到樹上去享受了，他不理解這種動物為什么吃這么惡臭的東西。將早晨蹲廁所時的所見寫入詩中，不知古今中外是不是就僅有梅堯臣這么一位？
他還寫過一首《捫虱得蚤》：
茲日頗所愜，捫虱反得蚤。
去惡雖未殊，快意乃為好。
物敗誰可必，鈍老而狡夭。
穴蟻不嚙人，其命常自保。
梅堯臣說某天他覺得心態(tài)很好，于是就在身上捉虱子，但虱子沒捉著，反而捉到了一只跳蚤，他覺得把這只跳蚤弄死也同樣是一種去惡，因此心情很好。他把這樣的生活細(xì)節(jié)都寫入詩中，真讓我情何以堪。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對他這兩首詩的評價是：“凡庸丑陋，缺乏情韻”，但同時也認(rèn)為這是他嘗試突破西昆體詩風(fēng)而付出的代價。
總之，梅堯臣是一位有意思的詩人，他敢于突破傳統(tǒng)去寫別人不曾寫，或者說不敢寫的內(nèi)容，或許這正是作為一個大詩人所應(yīng)當(dāng)具備的素養(yǎng)吧。
梅堯臣墓位于安徽省宣州市郊雙山羊麓。在當(dāng)?shù)卮蚵犚环?，無人知道梅堯臣墓。而后終于問到了一位明白人，他告訴我說，那里已經(jīng)建成了一個公園，公園的名稱為“梅溪”。
終于找到了梅堯臣
打車來到此公園，在園內(nèi)看到了梅堯臣的雕像，雕像后面的影壁墻上刻著歐陽修給梅的詩集所寫的序言。在旁邊的草地上，還有一個像馬狀的模糊石雕，旁邊的介紹牌上稱此石雕叫“石犼”，說明文字稱這件石犼發(fā)現(xiàn)在梅氏故居遺址，本是放在門前用作拴馬和跨馬，同時也用來辟邪：“此物為千年梅氏歷史的見證?！?/p>
巨大的石犼
能偶然看到梅堯臣家的故物，這真是個意外的收獲。不過這件石犼十分高大，我覺得上下馬并不那么方便，更何況從制式上看，這應(yīng)當(dāng)是漢代的物件，也許當(dāng)年梅堯臣從別處搬了一個放到了他家的門口，但他家那么窮，為什么還要搬來這么大的一個物體呢？更何況那時又沒有起重機(jī)，把這個龐然大物運到家門口，恐怕不是件容易事。
一字排開的九同碑
九同碑上大字雙勾
在廣場旁邊還一字排開并列著九塊碑，介紹牌稱這叫“九同碑”。對于此碑的來由，旁邊的介紹牌上寫到；“梅氏文風(fēng)昌盛，柏山遺址被視為風(fēng)水祥瑞之地，雖歷代官府飭令保護(hù)，盜葬時有發(fā)生。清道光十八年冬至，梅氏三望，族人公議，在總祠會慶堂后開挖吉穴九眼，遷葬先祖遺骸，并刻新會慶堂碑文以紀(jì)其事。九塊相同的墓碑寄寓著文運，遂成了后世的勝景?！贝吮H有特色，雖然碑石質(zhì)量一般，然而上面的文字卻是用雙勾。
雙母墓
墓前供著一個桔子
在公園內(nèi)還看到了雙母墓，旁邊的說明牌上說，這兩座墓是梅堯臣的嫡母束氏和庶母張氏，墓為梅堯臣所修。然而眼前所見，墓冢很小，為近年新修建者。
梅堯臣墓園
梅堯臣應(yīng)當(dāng)不喜歡別人這樣稱呼他
墓的旁邊則為都官墓，這就是梅堯臣的墓。雖然都官是梅堯臣當(dāng)年的官名，按照《六一詩話》上的記載，他并不愿意別人這么稱呼他：“鄭谷詩名盛于唐末，號《云臺編》，而世俗但稱其官，為‘鄭都官詩’。其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曉，人家多以教小兒?！肥ビ嵬砟?，官亦至都官，一日會飲余家，劉原父戲之曰：‘圣俞官必止于此?！徒泽@。原父曰：‘昔有鄭都官，今有梅都官也?！ビ犷H不樂。未幾，圣俞病卒。余為序其詩為《宛陵集》，而今人但謂之‘梅都官詩’。一言之謔，后遂果然，斯可嘆也！”
周邊已經(jīng)高樓林立
原來唐末的鄭谷被稱為鄭都官，鄭谷的詩特別通俗，故后人將鄭的詩用來教小孩兒，而梅堯臣到晚年也任都官。某天，歐陽修請梅和劉原父到家中來喝酒，這位劉調(diào)笑說：梅兄的官位做到都官就做到頭了。劉的話讓在座者都吃了一驚，劉馬上解釋說：以前有個鄭都官，而今有個梅都官。梅聞此很不高興，但此后不久，梅果真去世了，于是歐陽修感嘆說：本來是一句戲語，沒想到一語成讖了。
一抔黃土
而今梅的墓前大大地寫著“都官墓”，不知他在地下有著何等的不樂意。而今他的墓只是小小的一抔黃土，這跟他的英名有些不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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