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著名的畫僧,與弘仁、髡殘和道濟(jì)并稱為“清初四畫僧”。然而從他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把他稱為“畫僧”似乎并不合適。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乃明朝宗室后裔,祖上是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權(quán)。永樂初年,朱權(quán)改封南昌,他的后裔在江西分為了八支,每一支均被封王,朱耷屬于弋陽王這一支。朱耷出生于明天啟六年,到崇禎十七年明朝滅亡時朱耷19歲。轉(zhuǎn)年,也就是公元1645年,清兵打到了南昌,而后經(jīng)過一系列戰(zhàn)爭,到1649年也就是清順治六年,清兵再次占領(lǐng)南昌。在明末戰(zhàn)爭期間,朱耷一家躲到了南昌附近的山里。據(jù)說,他也曾聯(lián)系一些人商議抗清之事,最終事不可為,于是他在順治五年出家為僧。八大山人(朱耷)《魚圖冊》上海博物館藏
朱耷出家的時間大約有20年,邵長蘅在《八大山人傳》中有如下一段描述:住山二十年,從學(xué)者嘗百余人。臨川令胡君,亦嘗聞其名,延之官舍。年余,意忽忽不自得,遂發(fā)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還會城。獨(dú)身倘佯市肆間,常戴布帽,曳長領(lǐng)袍,履穿踵決,拂袖翩躚行,市中兒隨觀嘩笑,人莫識也。其侄某識之,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看來,朱耷出家后,曾經(jīng)有很多人向他學(xué)習(xí),大概因為學(xué)問好,當(dāng)時的父母官還把他請衙門里去,沒想到一年多后,他竟然發(fā)了狂,焚燒了僧衣,而后流落街頭,直到某天他的一個侄子在街上認(rèn)出他,把他帶回了家里,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養(yǎng),才慢慢回復(fù)正常。對于這段事,陳鼎所撰的《八大山人傳》也有類似說法:“甲申國亡,父隨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啞。左右承事者,皆語以目,合則頷之,否則搖頭。對賓客寒暄以手,聽人言古今事,心會處,則啞然笑。如是十余年,遂棄家為僧,自號曰‘雪個’。未幾病顛,初則伏地嗚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跿跔踴躍,叫號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間,顛態(tài)百出。市人惡其擾,醉之酒,則顛止?!?/span>八大山人(朱耷)《鴨圖冊》上海博物館藏
這段話中的“人屋”,乃是朱耷的號。他為什么有這樣一個奇怪的號呢?陳鼎解釋說:“人屋者,廣廈萬間之意也?!标惗€說朱耷嗓音嘶啞不善言談。通過陳鼎的記載,朱耷的這個毛病應(yīng)該是其父親的遺傳:“善詼諧,喜議論,娓娓不倦,嘗傾倒四座。父某,亦工書畫,名噪江右,然喑啞不能言?!?/span>那時的朱耷經(jīng)常用眼神向身邊人表達(dá)他的意思,某天他突然出家為僧,改號為雪個。雪個為何意,未見相應(yīng)的解釋。在陳鼎的筆下,朱耷也得了瘋病,但他的記述中還有一個有趣的細(xì)節(jié),那就是街坊們討厭他瘋病發(fā)作時的樣子,經(jīng)常給他喝酒,因為他喝醉了之后,就安靜了下來。順治十八年夏,朱耷來到南昌之后,約了幾位朋友找了塊場地,耗時五六年建起了一座道院,這座道院最初名為“青云圃”,后來“圃”字改為了“譜”。朱耷同時也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叫做朱道朗。朱耷在青云譜生活了一些年,在他62歲時,將道院交給道徒涂若愚來管理,而這時的清政府也不再追剿明宗室子孫,他也就從此還俗。朱耷返回南昌城內(nèi)生活,住在了親戚家中。康熙二十七年,宋犖任江西巡撫,此時的常州人邵長蘅也住在南昌,邵長蘅曾經(jīng)人介紹前去拜訪朱耷,兩人相見后天降大雨,于是邵長蘅就跟朱耷在一座寺廟內(nèi)住了一晚上,之后邵長蘅寫出了那篇《八大山人傳》。然而邵長蘅與陳鼎為朱耷所寫之傳,都未曾提到朱耷做過道人這件事,正因為如此,朱耷出家而后還俗這件事沒有疑義,而是對朱耷是否又轉(zhuǎn)信道教有著不同的看法。從歷史資料來看,朱耷確實做過道人??滴跄觊g,江西按察使司周體觀寫過一篇《青云譜道院落成記》,該記中寫道:“……逮有明之末,寧藩宗室裔,自稱八大山人者,傷世變國亡,托跡佛子,放浪于形骸之外,佯狂于筆墨之間,后委黃冠,自號良月道人,又字破云樵者,訪歷代之仙蹤,愛天籟之山水……于是贖已失之基址,傾囊藏以建修?!瓌t青云譜之名于斯樹焉?!溆颜滤砷詾榍嘣谱V道院落成,請記于余,余固樂為之記?!?/span>
八大山人 《仿董北苑山水圖軸》榮寶齋藏
周體觀的這段記載中雖然沒有提到朱耷這個名字,然而卻說到建造青云譜道院的人乃是明末寧藩宗室,此人自號八大山人。因為明朝的滅亡,使得八大山人成為了僧人,接下來他發(fā)了狂,再后來又轉(zhuǎn)入道教,并且自號良月道人?!傲荚隆倍趾显谝黄鹫抢首?,而朱耷此后改名正是朱道朗,字良月。如此說來,建造青云譜道院的人正是朱耷。雖然這段記載寫得很明確,但后世有些學(xué)者還是強(qiáng)調(diào)邵長蘅、陳鼎以及龍科寶等人所作的傳記中都未提及朱耷信道之事,所以有人認(rèn)為周體觀的這篇記乃是后人偽托。然而李旦在《八大山人生平事略及有關(guān)問題考證》一文中反駁了這樣的認(rèn)定,認(rèn)為雖然那些傳記中沒有提到朱耷為道,但是:“各人所記的時間不同,接觸面不同、著眼點(diǎn)也不同,而且傳文篇幅都很簡短,只有互相印證補(bǔ)充,才能較為全面?!倍螅畹┡e出了青云譜《凈明忠孝宗譜》以及青云譜祖宗堂牌位等證據(jù),因為這兩者都記載“朱道朗號良月又號八大山人”。其實無論朱耷是否出家為道,都不影響他在中國繪畫史上的重要地位,因為他的繪畫風(fēng)格已然有其獨(dú)特的面目在。俞劍華在《中國繪畫史》中說:“即以畫論,如道濟(jì)之奇肆,八大之精練,龔賢之純厚,髡殘之蒼老,梅清之秀逸,弘仁之高簡,陳洪綬之古雅,查士標(biāo)之爽利,鄒之麟之蕭疏,蕭云從之精致,吳山濤之雅淡,以及方以智、冒襄、傅山等,莫不各有其獨(dú)特之豐采,足以輝耀當(dāng)時,烜赫后世。”在這里俞劍華給明朝遺民畫家每人予以兩個字的凝煉概括,而八大山人為其中之一。感覺對岸就是目的地
如陳鼎所言“性孤介,穎異絕倫。八歲即能詩,善書法,工篆刻,尤精繪事。”朱耷天資聰穎,8歲就能寫詩,并且從小在書法上就有獨(dú)特面目,同時還會篆刻,然而在這么多的才能中,他的繪畫最為出色。其繪畫成就達(dá)到了怎樣的程度呢?陳鼎在此傳中有如下形容:“嘗寫菡萏一枝,半開池中,敗葉離披,橫斜水面,生意勃然。張?zhí)弥?,如清風(fēng)徐來,香氣常滿室。又畫龍,丈幅間蜿蜒升降,欲飛欲動,若使葉公見之,亦必大叫驚走也?!?/span>朱耷的畫作十分傳神,他畫的荷花掛在屋堂里,能夠讓人覺得清風(fēng)徐來,香氣滿室,而他畫的龍更是讓人感到好像要從紙上飛起,如果葉公看到,肯定又被嚇得驚叫而跑。陳鼎的所言略顯夸張,邵長蘅的記載則可能更貼近事實:“山人工書法,行楷學(xué)大令、魯公,能自成家??癫蓊H怪偉。亦喜畫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蘆雁汀鳧,翛然無畫家町畦,人得之,爭藏弆以為重?!?/span>邵長蘅首先說,朱耷的書法很棒,他的行楷最初是臨摹王獻(xiàn)之和顏真卿,而后漸漸形成了自己的風(fēng)格,同時他的狂草也極有氣勢,他所畫的山水花鳥因為沒有受到傳統(tǒng)的束縛,故而別有生氣,所以他的畫作特別受時人追捧。現(xiàn)代化的八大山人紀(jì)念館
能夠有所成就的人,大多都極有個性,朱耷也有很多怪僻,邵長蘅在《八大山人傳》中寫道:飲酒不能盡二升,然喜飲,貧士或市人、屠沽邀山人飲,輒往;往飲,輒醉,醉后墨沈淋漓,亦不甚愛惜。數(shù)往來城外僧舍,雛僧爭嬲之索畫;至牽袂捉衿,山人不拒也。士友或饋遺之,亦不辭。然貴顯人欲以數(shù)金易一石,不可得,或持綾絹至,直受之曰:“吾以作襪材?!币怨寿F顯人求山人書畫,乃反從貧士、山僧、屠沽兒購之。朱耷的酒量不大,但又特別喜歡喝,一些市井朋友常常邀他去喝酒,他通常都會應(yīng)約,并且喝到興起,就開始作畫,那些畫作也就被邀他喝酒的人拿去,他也無所謂。然而,達(dá)官顯貴讓他作畫時,哪怕給再多的錢他也不肯畫,因此顯貴們只好從那些市井百姓中去購買朱耷的畫作。但是,喝醉了之后的朱耷究竟怎樣作畫呢,可由陳鼎的記載得知:山人既嗜酒,無他好,人愛其筆墨,多置酒招之,預(yù)設(shè)墨汁數(shù)升、紙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見之,則欣然潑墨廣幅間,或灑以敝帚,涂以敗冠,盈紙骯臟,不可以目。然后捉筆渲染,或成山林?;虺汕疔?,花鳥竹石,無不入妙。如愛書,則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灑灑,數(shù)十幅立就。醒時,欲求其片紙只字不可得,雖陳黃金百鎰于前,勿顧也。其顛如此。根據(jù)陳鼎的記載,朱耷是先潑出大片大片的墨影,然后再在潑出來的大片墨影上點(diǎn)染,使墨影變成看丘壑、花鳥著園林等,最后呈現(xiàn)出一幅漂亮的畫作,可見朱耷有著極強(qiáng)的構(gòu)圖能力。那么問題來了,醉后尚能精巧構(gòu)圖的人,他究竟是真瘋癲還是假瘋癲呢?在他拒絕持金求畫者時,他又是如何分辨對方是顯貴的呢?因此,他的真瘋與裝瘋,確實值得推敲。八大山人墓全景
張潮的《虞初新志》卷十一中收錄了陳鼎的《八大山人傳》,而張潮本人在此傳的后面寫了一段“太史公曰”式的按語:予聞山人在江右,往往為武人招入室中作畫,或二三日不放歸,山人輒遺矢堂中,武人不能耐,縱之歸。后某撫軍馳柬相邀,固辭不往?;騿栔鹪唬骸氨宋淙撕巫爿^,遺矢得歸可矣。今某公,固風(fēng)雅者也,不就見而召我,我豈可往見哉?”又聞其于便面上,大書一“啞”字?;蚱淙瞬豢膳c語,則舉“啞”字示之。其畫上所鈐印,狀如屐。予最愛其畫,恨相去遠(yuǎn),不能得也。在這里,張潮記下了一段自己聽來的故事:那時的朱耷已經(jīng)有了很大名氣,江西的一些武官經(jīng)常強(qiáng)行把朱耷弄到自己家中命他作畫,他們把朱耷關(guān)在屋中,一關(guān)就是兩三天,而朱耷為了能夠離開,竟然在他們家中正堂拉屎,令到那些武官受不了,只好把他放回。“遺矢得歸”,這種脫身之計也真的只有朱耷才能做出來,想來他面對這種情況十分憤怒又不能發(fā)作,只好以瘋癲來表達(dá)憤怒,而其做法果真有效。張潮還聽說,朱耷會在扇面上寫個大大的“啞”字,當(dāng)他討厭某人時,就會出示此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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