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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義說·夫子自道篇(一)·篤志于求人間正道
金木生
全面認知孔子真人,最可信據(jù)者自莫如《論語》;尤其是夫子自道部分,都是剖心示天下之言。而其所言多為心之所之的天下之道,和身之所修的君子之德??v觀孔子一生棲棲汲汲的心力所萃,實不出學以求道、仕以行道、教以傳道三事,身之窮通、事之成敗,非所甚看重者。故本篇次序不全依生平履歷為序,而取《為政·四》夫子晚年總結一生學道精進的思索歷程為綱,選輯凡百十三章,分六部分說其義,闡明孔子為天下求仁愛安寧之道、修君子楷模之德所付出的畢生心血與成就。蓋孔子對中國歷史無比深刻的影響,固在道德而非事功也。
(一)《為政·四》——《里仁·八》七章。夫子所志之道在求安天下百姓,所向往之境則為曾點式詩樂人生。
(二)《述而·三》——《衛(wèi)靈公·二十》二十四章。學而不厭,好古敏求,通觀三代禮樂,見賢思齊、不善而改,忘食忘憂忘老之將至。
(三)《泰伯·十九》——《八佾·一》十三章。社會理想,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總成三代文明之大道。
(四)《子罕·十三》——《八佾·二十四》十七章。周游列國求行道。絕糧畏匡,自信天生德于予;隱者種種譏嘲,“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敝洳豢啥鵀橹?。
(五)《公冶長·二十三》——《子罕·四》二十六章。教以傳道。有教無類,四科四教,憤悱啟發(fā),舉一反三,誨人不倦,后生可畏。
(六)《憲問·三十五》——《子罕·十二》二十六章。行道無望仍篤道不渝。河圖不出、鳳鳥不至。欲居九夷、乘桴浮于海。慟顏淵。日常生活風貌。知命不憂,病危不欺天。弟子敬仰,生民未有。太史公贊為“至圣”。
孔丘生平簡歷
讀其書,須知其人。《論語》本非編年,且所輯錄主要是孔子五十歲后的言行,本編“夫子自道其人”,大略以求道行道的思想邏輯為序,與孔子生平行事的先后或不一致,故略述孔子一生之行事焉。
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或說公元前552年9月28日),死于元前479年3月4日,享年七十三歲。春秋后期,是三代文明由盛極而衰,社會秩序與思想信念同時產(chǎn)生根本危機的歷史關口??鬃幼嫦缺舅螄F族,有禮讓的美名。其六世祖孔父嘉始以“孔”為氏,有妻美艷,太宰華督攻殺父嘉而取其妻,引發(fā)宋亂,父嘉之子奔魯,孔氏子孫遂為魯國陬人。宋是殷代大賢微子啟的封國,行殷禮;魯為周禮創(chuàng)制者周公的封國,周禮最完備。所以自宗法血統(tǒng)言,孔子臨終不忘:“丘也,殷人也”(《禮記·檀弓》),而就禮樂文明之美盛觀,又堅定地表示“吾從周?!边@使他對天下善作歷史思考??鬃又甘辶杭v名義上是陬邑大夫,陬地之廣不過今之鄉(xiāng)鎮(zhèn),嘗“以勇力聞于諸侯”,也只是武士偶有兩次戰(zhàn)斗表現(xiàn)。自宋奔魯五世,孔家徒有貴族之名,早無富貴之實。叔梁紇有九女和一瘸子,六十四五歲又向曲阜顏家求婚,顏征在年不足二十,禱祈于尼丘山神,得子,因名為丘,字曰仲尼。
孔子少也賤。三歲喪父,顏母攜子歸曲阜闕里住。后來孔門的弟子中有不少顏氏,當與顏母有關??鬃佣略纾瑸閮烘覒?,常陳禮器,設禮容,十五立志于學。年十七喪母(或說年二十四),不知父墓無法合葬,居然能處理得禮節(jié)周全。貧賤使他學會許多謀生的“鄙事”。畢竟世故未通,季氏有次饗士,孔子前往,季氏家臣陽虎絀退他:“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屈辱退出。這刺激他更加發(fā)憤要學通禮樂,探明禮意,做個受人尊敬的有道君子。十九歲娶妻于宋。二十歲后干過管牛羊的“乘田”、管倉庫的“委吏”一類差使,克盡職責。見賢就學,入太廟每事問,向師襄學琴,隨同魯國官員到京都洛邑問周禮學文獻。勤奮學習又勤于思考,終成一位以多知出名的學者。自學有成,“三十而立”,為人處世都能得體合禮。魯卿孟僖子臨終囑其兩子:要跟孔丘學禮,他是圣人之后。漸有弟子求學,孔子第一個以私人學者身份收徒講學。三十五歲時魯之兩權臣因斗雞啟釁,魯君插手,釀成內(nèi)亂,孔子避亂適齊,住了兩年。齊景公曾向孔子問政,欲封尼谿田而且用孔子,齊相晏嬰作梗而罷。向齊太師學舜樂,三月不知肉味。返魯后,國內(nèi)政局仍混亂,孔子修習《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yè),七十二賢多在此時入夫子之門。崇德修業(yè)日臻成熟,“天生德于予”的神圣使命感充盈身心,推動他熱心變革無道現(xiàn)狀,尋求通行天下的大道??鬃由倌陼r代,晉、鄭、齊、魯、吳也都出了些見識卓越的執(zhí)政與樂官史官,世亂思治道,激起人文思潮的高漲。
五十一至五十五歲,在魯入仕從政,力圖有所變革、建樹。開始任中都宰(猶今一縣之長),用周禮恢復地方秩序,“行之一年而四方諸侯則(效法)焉?!币蛘兌秊樾∷究眨ü芾砩搅?、川澤、丘陵諸五土物宜)。后三年任大司寇(掌公安司法),才開始孔子一生中唯一與聞國政的一段歲月。其聽訟斷案,廣詢眾議,然后判決。齊魯二國的夾谷之會,孔子以禮相魯君,提出“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會上齊欲以武力恃強脅弱,孔子凜然挺身,依據(jù)禮樂斥退兇徒,齊景公只得承認“寡人之過”,退還侵占的魯?shù)?。于是孔子由大司寇攝相事,參與國務決策。當時魯國久已下擅上權、尾大不掉,“祿之去公室(魯君)五世矣”,甚至“陪臣(大夫之臣)執(zhí)國命”。既有魯君與三卿的權力斗爭,又有三卿與自己家臣的勢力沖突,上下層層交惡。孔子要整頓上下秩序,先從搗毀三位家臣盤踞的“三都”下手(三城規(guī)模過大,違背禮制),以利取得君、卿二級支持。墮郈邑城很順利,墮費邑就打了一仗才拆毀城墻,墮成邑卻連魯定公親征也招到失敗?!皦櫲肌敝醭啥K敗,表明孔子政治主張在當世所能行與不行之界。齊人畏魯用孔子而強,因饋八十名女樂,魯君臣沉湎荒政,疏遠孔子,連郊祭余的烤肉也不分送了。于是孔子失望,只有離魯,周流列國求行道。
孔子五十五歲去魯,偕同數(shù)十弟子行行住住,西北至晉境古黃河,南至江淮楚界,足跡數(shù)千里,遍干十余君,雖有禮遇咨詢,卻莫能用他為政。十四年中以居衛(wèi)時間最久(近十年),次則陳(約四年),去衛(wèi)到曹,曹不容,又往宋,遭匡人之難,又至陳,恰遇吳攻陳之亂,以至師徒絕糧五日,餓得直不起身?;袒虩o主可依,茫茫無所之,旁觀的看客形容為“喪家狗”,避世的隱士譏其不識時務自找倒霉,連弟子中也有許多想不通,思稍抑其道以合時世。然孔子以“知天命”的高度,堅信天地間斯文不滅,道縱不行,君子亦當盡以道救世的人生義務,發(fā)憤忘憂,好學不厭,誨人不倦,奮斗不息。十四年奔波無功業(yè)可言,卻有許多感人肺腑的德言輝耀青史。
孔子已六十八歲,倦游思歸。在魯當政的季康子以幣(帛之類禮品)把弟子眾多、名聞各國的孔子迎回故國,尊養(yǎng)為“國老”,雖時或問政,然終不能用,孔子亦無意求仕。他已洞明世事,聞而“耳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學問修養(yǎng)俱臻爐火純青之境。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然而決不可使一生所求的三代大道消失于人間。在學不厭、誨不倦的同時,乃以暮年心力孜孜矻矻敘《書傳》《禮記》,修《詩》正《樂》,序《易》之《彖》《系》《象》《說卦》《文言》,據(jù)魯史作《春秋》。這“六經(jīng)”寶典,經(jīng)孔子的整理與闡述而廣傳于世,中華民族得以奉讀了兩千年,這是無可估量的歷史貢獻!尤不可忘者,孔子晚年教誨三千弟子和發(fā)憤整理六經(jīng)的二大業(yè)績,是在一連串命運打擊中完成的:六十七歲喪妻,七十歲獨子孔鯉死,七十一歲最得意的門生顏回英年早逝,七十二歲最忠誠得力的幫手子路又死于難。到七十三歲,這位畢生為求中華仁道耗干心血的高貴哲人,終老于杏壇。
孔子對自己的死亡非凡地明智。七十一歲正在修《春秋》,有人西狩獲一異獸,孔子一看,曰:“麟也!胡為乎來哉!胡為乎來哉!”反袂拭面,涕泣沾襟道:“麟之出,為明王也;出非其時而見害,吾是以傷焉?!睔v史再也寫不下去了,《春秋》絕筆于獲麟。大病不起,也不愿向鬼神祈禱。臨終前七日,負手曳杖,消搖而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歌罷又曰:“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比示哦觅F仁獸(麟),以天下為己任的明王,才能用哲人作國家梁柱,仰若泰山。天下無道可言,以力爭權、以詐謀富,小人“放利”之道大行而君子仁義之路斷絕,則哲人其萎乎,民族靈魂亡矣。他給自己的定位是“哲人”,比后人加的什么稱號都確切;仁道在歷史上之用與棄,其中緣故,在生前就已作過透辟分析。
古無給師守喪之禮,門人不知如何服喪。子貢想出一法:“請喪夫子若喪父而無服?!卑魡矢?,而無其喪儀,自此有“心喪”之禮。弟子皆服心喪三年灑淚而去,惟子貢廬于冢上六年。有些弟子與魯人追思不已,在孔子墓旁聚居起百余家,因名為孔里??鬃庸示颖贋榭讖R,保存孔子衣冠、琴書、車等遺物、禮器,儒生按時在此習禮樂。雖經(jīng)戰(zhàn)國秦漢四百年天下血腥大亂,獨孔廟《詩》《禮》弦歌之聲不絕。爾后至清二千余年,國可亡而孔儒之道德人格不可滅,無世不敬。一介布衣的思想悅服力與道德感召力,竟能至此!天不生孔子,世不知人之貴。世界級思想巨人略前有印度佛陀(約元前565——前490間)、后有古希臘蘇格拉底(?——前399年)與柏拉圖(前427——前347),其悅服全民之心如此持久深廣者,古今中外唯有孔子,亦堪稱人類奇跡也。
(一)篤志于求人間正道
《為政第二·四章》(后簡標《為政·四》)
子曰:“吾十有(又)五(古初數(shù)手指計物,故十以上須加“有(又)”幾)而志于學,三十而立(立身有道),四十而不惑(不為世事惑亂),五十而知天命(人生所行所制的自然定律),六十而耳順(一聽就知其所以),七十而從(一作“縱”)心所欲不逾(越)矩?!?div style="height:15px;">
【本章是孔子晚年回顧自己一生志道成仁全過程的簡介與自評,語淺義深,一步一階梯,最足后人認識真孔子。人老都喜回味當年風光的舊事,唯孔子自幼至老只志于道。想孔子一生,不論求道與求仕的經(jīng)歷都可謂豐富。而今暮年,一不嗟老嘆卑,二不以身尊“國老”自榮,以弟子半天下自豪,升沉榮辱俱遺身外,甚至不知老之已至,一心系念不忘者唯有淑世之道與徙善之德,雖老不改其初。不管世人對孔子之道如何評說,他這簡樸自敘中飽含的精純篤實的哲人風度,樂道不倦的極端熱忱,就是思想家最可寶貴的偉大品德,足供認真的思想者永遠奉為楷模。
孔子自述求道進德的歷程,自年十五始。十五開始懂世事,周世貴族子弟“八歲入小學(學寫、算),十五入大學(明人道)”??浊馃o此福氣,三歲喪父,年十七又喪母,要學全得靠自心堅毅。“志于學”的“志”貫穿孔子一生,不可輕看,“志者,心之所之(向、往)也”。無論做什么,心里老是想著學與問,才是“志于學”。《論語》全書,處處是孔子好學慎思的心得之語,終成“集大成”式的思想巨人?!爸潦ハ葞煛笔紫仁侵袊鴼v史上第一位最好學的楷模,影響所及,魯國也以好學著稱,兩千年來中華民族從天子至庶人,尊師崇學的風氣經(jīng)久不息,曾經(jīng)世無其倫。
“三十而立”是人生成熟的一大標界。常人成家立業(yè),家為傳后、業(yè)以謀生,所立不出生活本領。少年孔子為獨立謀生也干過許多粗活“鄙事”,二十出頭當過季氏家(“家”是國下面封給卿大夫的行政領地)的小吏,管倉庫則秤平而賬清,管牲口則“牛羊茁壯長”,公平敬業(yè)。然所業(yè)非所志,志道之士別有遠大懷抱,“入太廟,每事問”,探詢禮器設置中的禮意,隨員出訪洛邑學周禮、讀文獻,向宮中樂師學古琴曲,在齊聽舞樂“三月不知肉味”,抓住一切機會學禮樂??鬃又?,周以禮樂治天下的模式行了四五百年后,雖呈 “禮崩樂壞”之勢,可在邦交與貴族人際關系上仍具正統(tǒng)權威,言行舉止合禮就有分量,失禮即為人恥笑。“禮經(jīng)三百,威儀三千”,事事有禮,非學不成。從十五志學到三十,孔子自信已能在紛紜世事中立身處世,站穩(wěn)腳跟,依禮行事了?!岸ⅰ?,立于禮也,而“禮,履也”,指行事有準則?!八氖换蟆眲t是聽言觀人都能得其真,不受蒙蔽,做到心中有底,可說是見識上的“立”。人世真?zhèn)坞y辨令人疑惑,是非淆亂教人迷惑,時尚滔滔誘人?;?,左右失據(jù)陷入困惑,偏見私欲導致抉擇惑亂,不惑甚難!智光燭照則外物之惑可破,篤道厚德則內(nèi)心之惑能祛。“不惑”,立身乃能“確乎不可拔”,志道堅定而不移。古人“志于學”,根本上是為自身素質的提高,故學與人同步并進,非為學位名利也。從身立于禮到心無所惑,是孔子求道有成的第二大步。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至“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是孔子身心與道德已無不相應,學道而臻于成道的至境。以前的學、立、不惑基本上還是求人世之道,五十而后的“天命”“耳順”“從心所欲不逾矩”則由人道進而溝通天道。以大自然生滅運化之大道觀世待己,懂得此生所當行與所制約,則行所當行,止于當止,樂天知命。中華自古崇信自然的天地之道,實為理智健全而卓越。“天之愛人甚矣”,既生眾民,又無償提供人生必須的一切,能不愛乎?天有大功而不自夸,大恩而不望報酬,貧賤不欺,巨細并照,可不敬乎?倘離天辯道,人世有權都有理,有舌皆能辯,則是非無由裁定;至高之理,至公之德,皆在默默運化而昭昭明示的“天”中。故周秦諸子雖各道其道,而皆從天道推論世道。近世辯詰 “天道觀”唯心還是唯物?中華哲人不作無謂之辯。人是“天地之心”,天有道而不能自言,唯“人能弘道”;賦予概念、構造“學說”者莫非思想文字,何來無人之“唯物”?然人心如空無一物,則無所思無所想因無任何主義,哪有無物之“唯心”?“道”為萬物所顯示,也是人學習思考的心得,心物互動的文化觀念,超越且優(yōu)越于西哲排它獨斷的“唯心”“唯物”遠矣(與古希臘智者們不問人世禍福的純思辨習氣兩樣,人之言道不遠離人生實情,中國幾千年哲學史上絕少鼓吹無物而唯心、無心而唯物之所謂道)。
孔子不輕談天命,大抵有二層含義。以“天命”之“命”為動詞“命也”“使也”之義。天使(命)我之所以為我的德性,即《中庸》開宗明義所說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鬃訉已浴疤焐掠谟琛?,則天必不虛生我,我德必不枉有,意識到天賦我德性就是命我修德盡性于斯世,奉行天命是人性的大自覺。人生的使命感、責任感、自信心因之而大增,鄙吝自私、懈怠自棄之心不敢有?!熬幼詮姴幌ⅰ闭菑挠X悟天命中得出(見《易》乾卦)。另一層義,“命”又是名詞“定數(shù)”,“天命”是天在冥冥之中對人心人力實現(xiàn)程度的最終限制,“道之將行也與(歟,下同),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此“命”即由天定,人力不可強者。因為天不獨生我,并不私我,有無數(shù)生靈各具才性各有所求而共處一世,其間愛惡錯忤,聚散無常,必然偶然無限復雜,命運實有理性不可究詰者。人處億兆間,奮斗一生的最終所得果有多少?是個人無法逆料又無從拒絕的事實。只有努力在己,而“成事在天”,如年之壽夭、命之窮通、道之行與不行,皆有身外無限復雜的因素時時在制約著。凡此難以名狀,通歸諸“天命”而已。(這種世事紛擾的最終局面,即所謂社會歷史,故恩格斯稱之為無數(shù)個體運動的“合力”作用??芍淮嬖趩我幌闰灥臍v史“規(guī)律”。)通知“天命”的二義,則君子既自強不息,又敬慎戒畏,知此生所當為與不可強為。所以《論語》全書最后一章是:“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笨鬃有惺驴偸悄敲从欣碛泄?jié)、不驕不餒,極富分寸感,言語間有種清明的圣智氣象,和他五十后由“下學而上達”,又從天命返觀人我的極深修養(yǎng)工力,大有關系。
“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都是“知天命”由理性知解精進為耳目心志的道德至境。聞人言而刺耳者,常因事出意外,或言忤己意。能心無成見,“無意無必”,洞明人情事理之必然自然,意外亦在料中,則逆心不覺刺耳,心明耳聰而無所不順。其實五十一歲后那四五年,是孔子一生唯一參與外交內(nèi)政的斗爭,同各種人物認真打過交道的一段經(jīng)歷。要說他熱衷政治,正宜有所回顧。不料只淡淡地說,學了個“耳順”,算是長進吧。人之于仕途政事,干時起勁,老來也懶得再提起了,很耐人尋思。史稱孔子“晚而喜《易》,韋編(編竹簡的牛皮繩)三絕(多次因常讀而磨斷)?!薄兑住氛菑奶斓啦烊耸轮畷?,孔子默禱蒼天能“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蔽迨搴蟮氖哪隁q月,帶領眾弟子奔波各國,苦苦尋求能行道之邦,結果到處不用,還曾被囚禁于匡、絕糧于陳,得出“君子固窮”的結論,欣然接受“喪家狗”的稱號。六十八高齡的人了,氣血已衰,只好返魯,不復求仕,發(fā)憤忘憂,潛心整理“六經(jīng)”典籍,為民族的歷史文化保存了一批奠基性的寶典,不倦地諄諄教誨眾弟子,給三代仁德大道造就出一批薪火傳燈人。本章自敘至古稀之年,依舊一字不及其業(yè)績,只認真審視自身求道進德之境。從心所欲無不中矩,則已不待思而后明,不勉力而中道,此瑩然無瑕的道心,是明澈高貴的“天地之心”,人心價值的最大實現(xiàn),道德修養(yǎng)的最終完成。“從心所欲”是自由,“不逾矩”則自覺受制約,常人只知自由與制約對立,而孔子既自強不息又自覺克制,才是最完善也最難到的境界!
人之不朽有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狈蜃佑衅涠恍嘌?。古今中外諸圣中,夫子之道最貼近人性本真,故能得地球上人數(shù)最眾的民族最經(jīng)久的悅服;夫子之德最高雅純粹,故歷代賢哲才俊共奉為中華人文的祖師,欽敬不已,豈無故邪?】
《憲問·二十八》
子曰:“君子之道三,我無能(未具此能)焉:仁者不憂,知(通“智”,《論語》之“智”通行本例皆作“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弊迂曉唬骸胺蜃幼缘酪?。”
【孔子之道集三代之大成而創(chuàng)新境,新道須有新素質之人承擔,這就是他畢生自期和教養(yǎng)的“君子”。君子在世行道,可真是“行路難”,得具備許多能耐才不至敗其令名(詳后《士君子品格篇》)?!熬觿毡?,本立而道生”,夫子在此提出仁、智、勇三者為最基本的品質,并在“不憂”“不惑”“不懼”的限定性解釋中賦予新義,建立起三者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先看后二者,“智”“勇”在古代世界原本遠旺盛充沛于后世,試看華夏與古希臘的神話傳說及哲人豪杰之事跡可知;有智有勇尤其是智勇雙全者,素為世人欽慕。然而流俗很少想過:詐“智”可以為虎添翼,蠻“勇”兇殘可以惡過禽獸;苛政猛于虎的專制得以久行者,正以霸主擁有智囊之詐與虎旅之猛耳。智力體力只是能量,不是善德,崇力尚智而無道棄德,禍亂無窮。人獸之異,不在衣冠,主要在同類關愛之仁道。故曰:“仁者人也?!?孔子前已有人講仁是美德之一,可是從來沒人像孔子這樣鮮明突出地強調(diào)為人最根本的質性,治世最基本的準則,修身論學,無不仁以貫之。愛人非利己,故從大力弘揚仁道說,生民以來,孔子是第一人,舉世無二。仁只是人心之本,“本”得有枝葉才能茂盛。仁而不智,善惡不分,愚仁濫愛,反而害人誤事。智而不仁則毒陰詐智,蒙人坑人,則智不若愚之害輕。唯仁人之智能明道,目光如炬,燭奸邪而明善真,斯為可貴?!安换蟆敝褂诓皇茯_,排除了以智詐愚的可能。既仁且智即須行道,而世之不仁者以權威嚇人、財勢壓人、黑惡殘人、卑賤屈人、貧苦煎人……可畏可懼之事亦多矣,心不壞也不傻而被逼良從娼、棄明投暗之男男女女,何世無之!畏懼則一身且不敢自保,無勇則仁智無所施??资ピ疲骸安粦?!”富貴權勢轉眼成云煙,人道根于人類不滅的天性,吾何懼彼哉!子曰“無欲而好仁者,無畏而惡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禮記·表記》)極言無欲無畏之仁人,天下難得也。茍能堅信仁乃人間正道,育成天地正氣,人即還原為孟子稱頌的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勇氣源于道義,唯仁者有大勇。故一切恃強凌弱、殘民以逞、惡少橫行、泄忿亡命諸不仁暴行,皆不足言真勇。“不懼”是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抗壓膽識?!叭逭呷嵋病笔俏拿髀殬I(yè)的特性,柔之大剛猶水之覆舟,與仁之大勇相通。弱勢群體的自尊自立,最需要的不是覺悟正是勇氣,無畏才能篤其仁騁其智;一“懼”,就人格干癟無生氣沒主意了。故君子之道三,而以“勇”終其德、全其道。這是足以承當大任的全面發(fā)展的新人格素養(yǎng),夫子以此自期并與弟子共勉。
面對勇于冒險奪利、敢于暴行殘民的世界,高智商有仁心者普遍怯懦,缺乏勇氣。所以有必要重溫孟子言勇的體會。勇者心之氣,關鍵在篤志,氣隨志行,志堅氣聚,志大氣浩,故曰志氣。匹夫不可奪志,什么威脅利誘都不動心,壓力變成志壹而氣動的動力,平日直養(yǎng)勿泄氣,可以浩然于天地。他曾引曾子之言:吾嘗聞大勇于夫子(孔子)矣:“自反(反思)而不縮(理不直),雖褐寬博(即使是穿短衣的賤者),吾不惴焉(恐嚇他)。自反而縮(理直),雖(對方是)千萬人,吾往(進)矣!”(《公孫丑上》)儒者大勇,才是中華正氣!】
《述而·六》
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div style="height:15px;">
【本章與上章都是孔子對全面發(fā)展君子素質的重要論述,仁、智、勇專就基本品質論,道、德、仁、藝則從修養(yǎng)要素談,宜互相參讀(詳后《士君子品格篇》)。“道”原是可通行天下之路,引申為事理總原。后來世路多歧,有合人性的正道,非人性的邪道,少數(shù)人行私的左道與遵天下公意的大道,權貴驅迫而奔的勢道與民心渴求的公道??鬃又?,當?shù)勒叨嘈袩o道,故先須不忘所志在天下正道,念茲在茲,矢志不移。故“于道”,著重一“志”字。“德”或指品性,或言才能,總之是自身素質?!暗抡叩靡病?,學道有得與否,就看行有德與缺德。“據(jù),杖持也”(《說文》),即手所持以行路者也,無杖則傾跌,唯德可保身不失道,無德之道,空談而已。故“于德”,特下“據(jù)”字。仁尤不可須臾離,此處用“依”,與“據(jù)”同中有異:“據(jù)”重在行事之所恃杖,“依,倚也”(《說文》)則偏重心所貼近處,如親近仁人善待他人,皆“依仁”。
饒有興味的是學經(jīng)典而“游于藝”的學法。“藝”據(jù)古注指禮、樂、射、御(駕車)、書(寫字)、數(shù)(算術)六種周代上流社會必備的本事,也是孔子教學的課目。六藝亦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部古經(jīng)典,通稱“六經(jīng)”(后世之“藝”,則兼賅各種小道技藝,與“經(jīng)”相對)。儒本以教六藝為專業(yè),孔門自必要當基礎課教學??墒桥c志、據(jù)、依不同,“于藝”是“游”,朱子曰:“游者玩物適情之謂?!背两渲卸臒o所系,自由涵泳,形同于玩習,不考試不比賽,最有益于學人靈源智府的開悟??鬃佑凇兑住罚辉谡技獌?,“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易·系辭上》)于《詩三百》更不拘守本義,取其興感啟思而已(詳后《論學篇》)。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行有余力則學文,學的方法只能是通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反而費時少而進德多。《漢書·藝文志》說儒家學問正是從“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得來!六經(jīng)不盡言仁義,而孔孟讀時特留意其中的仁義而取用之。游玩經(jīng)典自出大學說,最是明識善學。故而秦皇滅仁義則株連而焚五經(jīng),漢武雖尊五經(jīng)而可不行仁義;后世尊孔必尊經(jīng),尊經(jīng)未必不篡孔。蓋六藝五經(jīng)雖為仁學所出之大源,既自成一家即有別于母體,孔學與經(jīng)學可謂子與母,和而不同。夫子雖熟玩六藝之文,而所志獨在仁道,故其學可為王者師。漢后傳經(jīng)之章句鄙儒志不在道、行非據(jù)德,心不必仁,專務博聞強志,破碎大義,支離字句以為經(jīng)師為專家,則學與身離,貌似學科發(fā)展的科學分工,其實是人與文的背離,不再是人文一體的人文精神了?!暗馈庇谑侵皇8拍???傊?,游文玩經(jīng),則經(jīng)文為觸發(fā)自由聯(lián)想的契機,自我充實的靈源,經(jīng)與人皆活潑自在;死摳章句,則經(jīng)義支解為一堆零碎字義,人與經(jīng)俱死于教學?!坝巍敝阗F,不以學經(jīng)典妨礙自由思想也,孔子堪稱表率!】
《子罕·六》
太宰(官名)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歟,疑問語氣詞,下同)?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放任)之將(成為)圣,又多能也?!弊勇勚唬骸疤字液酰课嵘僖操v,故多能(會干)鄙事(賤者所干的事)。君子(社會身份高者)多乎哉(手藝知識會多嗎)?不多也?!崩危ǖ茏有涨倜?,字子開)曰:“子云,‘吾不試(試用,任職),故藝(學會些技能)?!?div style="height:15px;">
【太宰見孔子多才藝而懷疑他莫非天生圣人,孔子自言都是“少也賤”才學會,你們高貴當然不會。末二語中的悲辛憤世,情見乎辭。讀書若僅僅了解這點“信息”而不長見識,無益也。《論語》中屢載時人稱孔子是“圣”而他始終如實自剖,斷然拒絕。對自己的道,他熱望世人能理解,生前不行就身后也好。“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珍重名聲卻又自廢最高的“圣”名,這是真孔子!可見說這“圣人”是“封建統(tǒng)治者給捧起來的”,是不實之辭?!笆ァ钡暮x,也先后有異。“圣,通也”是為本義,指辦事能力,“事無不通”“博達眾務,庶事盡通”之謂“圣”,故本章以“多能”為“圣”。東周時代理性高揚后,漸漸轉為“上智之人”“心明通知”,事之“多能”不知不覺地為士人輕忽了,思維逐步脫離現(xiàn)實而自神。荀子論證“圣人者,道之極也?!保ā盾髯印ざY論》)于是自在的大道全被“圣”一人壟斷了。秦漢以降二千多年更不得了,最高真理(道極)又被“圣上”獨占,真理兼權力一手遮天,天下身心俱被桎梏。
本章又有一事可思:賤者“多能鄙事”,可出圣智,受世尊敬,是則賤亦可成圣!三代明主多歷大難而后得天下,名臣賢相且大半出自賤役乃至囚徒,從不掩飾,《老子》且視為宇宙公理:“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曹劌的名言:“肉食者鄙!”論人價值只重千秋功德,不計出身貴賤。這與歐美傳統(tǒng)文化之驚羨權貴,崇拜富豪,恰成對照。只是當代中國才開始“與世界接軌”(大概中國本非“世界”之一部):地富“狗崽子”,右派“羔子”之吼聲猶在耳,轉眼間“倒爺”“大腕”“打工仔”(仔,崽,南北一聲之轉耳)“白領”“藍領”已盈耳矣?!皺噘F血統(tǒng)”統(tǒng)治下的鮮血,“富可豪而勞工恥”世風中的淚水,提出了社會應如何對待“貴”與“賤”的大問題。《易》云:“以貴下賤”,天下方安,因為“貴以賤為本”。貴之所以可“貴”:“貴,歸也,物所歸仰也。”(《釋名》)只有尊重厚待貧賤者,眾所歸心,始可貴。奴隸主看待卑賤卻是:“賤,踐(踏)也,卑下見(被)賤履也?!笨鬃釉谫v中長大,三千弟子多出貧賤,一生最不可忍的就是不仁:只因地位低就被任意踩腳底,不把同胞當人待的奴隸主,自己就非人?!?div style="height:15px;">
《公冶長·二十七》
顏淵、子路侍(伺奉)。子曰:“盍(何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所乘馬車)衣(穿)輕(錢大昕考古本無“輕”字,是)裘,與朋友共(同享),敝(壞了)之而無憾?!鳖仠Y曰:“愿無(勿)伐(自夸)善,無施(加人)勞?!弊勇吩唬骸霸嘎勛又尽!弊釉唬骸袄险甙仓?,朋友信之,少者懷之?!?div style="height:15px;">【后世總喜把夫子美化(或丑化)為道貌岸然的說教者。想不到言志這種理想教育的嚴肅場合,孔門師徒竟如友人促膝傾談,絕無聞而生厭的豪言壯語,令人懷想其時師道之淳,學風之正。子路來自“卞之野人”,粗豪剛直,車同乘裘共穿,用壞了也不計較,所愿恰符樸直無私之性。顏子深悟夫子之道,善能推己及人,志在學道自得。最平實而遠大者,還數(shù)夫子,所愿不出善良生民所熱望,老安友信而少懷,既是個體的人生價值,也是人道社會的安樂圖景。過此之求,“偉大理想”“壯麗樂土”代代君王與圣哲們都許諾“定要實現(xiàn)”,也曾瘋狂試驗過,臨了反思,何曾消除老者被遺棄、朋友無信義、少者缺乏健全成長的社會環(huán)境?孔子之志是人生正常需求的樸實概括,任何社會皆宜作基本準則。夫子不自設制度、發(fā)明主義、依靠誰打倒誰。表明他不是政治家,不謀統(tǒng)治人,更無特定“階級覺悟”,只是位熱愛人類孜孜求老少安樂、朋友忠信、社會人人各得其所,遂性生活的偉大哲人。
安之、信之、懷之的“之”,是指使安、使信、使懷的“我”,還是代老、友、少?舊說各異。明白的原文,又叫注釋專家纏繞胡涂了。強生分別,實為多事。志者心所向往,既是我的追求(我欲使老安、友信、少懷),自然也是我所愿見(出現(xiàn)老能安、友可信、少者得關懷的社會)。此思理為古哲常見,如我自覺人為萬物之貴,故以道德人格自珍自貴,且以此敬人愛人,而人亦敬之愛之,仁在人我之中矣。必欲追究君子是以自愛為宗旨還是愛人當主義?則求深反惑也。當世論者多不怪自己對母語與傳統(tǒng)思維漸失理解力,反而責怪中國漢文概念不精密,理論非科學。現(xiàn)代工商社會生產(chǎn)的機械腦袋讀不通古書,哪能遷怒于傳統(tǒng)文化?】
附:《禮記·禮運》(摘錄)
昔者仲尼與(參加)于蠟(zhà年終大祭)賓(作禮賓)。事畢,出游于觀(望樓)之上,喟然而嘆。仲尼之嘆,蓋嘆魯也。言偃(孔子弟子)在側曰:“君子何嘆?”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夏、商、周)之英(明主)。丘未之逮(趕上)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指五帝時期),選賢與(推舉)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本業(yè)),女有歸(歸宿,指嫁人)。貨惡(嫌)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猶言自己不曾出過力)也,不必為己。是故謀(計策)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出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大人物)世及(世襲),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治世之綱);以(用禮義)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劃田界村域),以賢(表揚)勇智,以功為己。故謀(陰謀)用是(因此)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指禮義治國)其選(三代人物中的秀出者)也……是謂小康。(按:“康”是安樂,“小康”為君主以禮義制度保障天下民眾享有安樂人生的局面,非國家經(jīng)濟指數(shù)。比起道德自治、廢除政權暴力的最終“大同”,只是初步,其康樂尚“小”。)(下略)”
《先進·二十三》
子路、曾皙(曾參父,名點)、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因)吾一日長(年長)乎爾,無吾以(通“已”,停止)也(意為:別因我在場就都停住不說了)。居(平日居處)則曰‘不吾知也’(古文否定語后之動賓順序與今語相反,句意即‘不知吾也’)。如或(有某人)知(用)爾,則何以(以何,拿什么去干)哉?”子路率爾(不加思索地)而對曰:“千乘(兵車數(shù))之國(這是中等國),攝乎(挾制在)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加上有軍事行動),因(繼)之以饑(無糧)饉(無菜);由(子路名)也為之(治其國),比及(等到)三年,可使(省“國民”)有勇,且知方(懂規(guī)矩)也?!狈蜃舆樱ǎ螅瑷В钗⑿Γ┲!扒螅ㄈ接兄柡稳??”對曰:“方(方圓面積)六七十,如(或)五六十(都指小國),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民足食)也。如其(至于)禮樂,以俟(須待)君子。”(中省“子曰”)“赤(公西華名),爾何如?”對曰:“非曰(不敢說)能之也,愿學焉。宗廟之事(指祭祀典禮),如會(諸侯面見天子之禮)同(諸侯齊見之禮),端(禮服)章甫(禮帽),愿為小相(助國君行禮的官)焉?!?div style="height:15px;">“點!爾何如?”(中省“曾點”)鼓瑟希(聲稀疏),鏗(kēng)爾(撥瑟終曲之聲),舍瑟而作(站起身),對曰:“異乎二三子(指前面幾位)者之撰(述)。”子曰:“何傷(妨)乎,亦各言其志也?!保ㄔc)曰:“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沂水),風(當風晾發(fā))乎舞雩(yú求雨的祭壇),詠(歌詩)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贊同)點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發(fā)語詞,無實義)二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痹唬骸胺蜃雍芜佑梢玻俊弊釉唬骸盀閲远Y,其(代子路)言不讓(謙),是故哂之?!薄拔ㄇ髣t非邦(不是治邦之道,下同)也與(歟)?”“安(何以)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意謂雖小也是國)?”“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之事如會同,非諸侯而何(宗廟會同之事,不是諸侯禮又是什么)?赤也為之小,孰(誰)能為之大相?!”
【《論語》五百章大多寥寥數(shù)語,如此記事首尾完具,對話神情畢現(xiàn)的長篇,并不多見,也很耐讀。古之良師懂得“善教者使人繼其志”(《禮記·學記》),子路之使國勇義,冉有之令民足食,公西華之助君行禮,雖事各不同,而皆出于為邦之道,非謀身之術,是以夫子一一予以肯定??鬃咏虝秊榕囵B(yǎng)治國之才。即使不滿子路之“率爾”,也只一哂,過后才指出“不讓”之失,尊重學生是師道修養(yǎng)之一(可參《禮記·學記》)。如今強調(diào)理想統(tǒng)一,言起志來眾口雷同,個個凌云,不聽已知,心口不一,能不討人嫌!言志必心誠,誠出性情,看孔門四子侍坐,各就其才性所近而坦言,言不欺心,所以侍坐章讀來有味。
四子中最特別的是曾皙,他隨意鼓瑟,神情蕭散,志在沐春風歌舞雩,意態(tài)高遠,所言只及個人閑適,似不關治世安邦者。這幾乎是漢武帝認為可殺不必留的“無用之材”,現(xiàn)代所尚的“個人自由主義者”,孔門一般也不提倡。而本章卻為夫子所獨鐘,聞而油然動容,不禁深深嘆美:“吾與點也!”似唯點能道出孔子深心所神往者,何以故?舊解因曾點平日無高行而今有遠志,謂之“孔門狂士”,是因人廢言,夫子不取。又說因孔子自己不得志于世,故偶聞點語而興慨,“寄意巢許”。則把夫子的深情向往曲解為消沉避世之想,尤不足取。不得志就避世,是隱逸之徒,知其不可而為之,方是孔丘??鬃又袒糖笾危献育圐嚑庌q,豈性喜治人好爭辯也哉?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與易(變革)也?!泵献釉疲骸坝璨坏靡岩??!笨酌显宓谋驹甘侵镜赖虏恢窘y(tǒng)治,天下無道,勢不得已乃投身求仕論政,所事非所樂。足食足兵,富國強兵之后,人再追求什么?當今鮮有思者。貴者一心權力萬歲,富者滿腦貪婪無厭,貧賤唯求生之不暇,是以天下多近圖一身,少見遠志。唯志道之士,志高意遠,樂道無窮,進德不已,懂得禮法只為無禮不法者設,教為了化,治為不治,權所以除特權,國為了消亡國。君子參政,所從事不過“小康”,而所志遠大矣,“天下為公”的“大同之世”是也(參《禮記·禮運》)。即使個人追求,君子也決不以學幾樣謀生專業(yè)為足,“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痹c何以志于詩樂?古人論樂,以為生于心而和氣血,發(fā)于情而調(diào)情性,終至與天地聲情相應,達到此境界,人乃成“天地之心”;反視什么統(tǒng)治術謀身術,藐乎小矣,不足齒也。只有拒絕權錢奴役,根除治人整人的癖癮,專注于自珍善性,務期自我之盡善盡美者,乃能欣賞曾點描述的人生境界??鬃咏倘硕嗲袑嵖尚校势溲匀绾斡蓙y而治多,言由大治進而自化無須統(tǒng)治者蓋鮮,所以“與點”之深意不易為人理解。此意一被曾點所點出,則孔子為人格道德家而非政治家的本性大明,故朱子《集注》曰:“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于言外。視三子之規(guī)規(guī)于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故夫子嘆息而深許之,而門人記本末獨加詳焉,蓋亦有以識此矣。”《史》言諸子“皆務為治者”(《太史公自序》),知孔尚淺,至黑格爾之徒譏孔夫子不懂形上之學,則無知妄言矣。】
《里仁·八》
子曰:“朝(晨)聞道,夕死可矣?!?div style="height:15px;">【此章寥寥七字,而大道對人生無尚珍貴之意、夫子熱切求道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死生亦大矣,然而君子之身因道而尊貴,唯道能最大限度地提高生命價值。人而不知所以為人之貴,行不入道,蠅營狗茍渾渾噩噩,則生為虛生,死亦枉死。果能通明大道,即使過上一天,也已與道一體,如《老子》所云:“死而不亡者壽”(三十三章。謂身死道不亡),可以無憾矣。
朝聞夕死,當然是推而至極的假定之辭,古文之“可”是粗可、僅夠之意,非所愿盡足,朝聞夕死,也與生死關頭殺身成仁之義不同。有人誤說成:“朝聞當行之道,夕以死赴之,無茍安,無茍待,成仁取義?!保S式三《論語后案》)則是一旦聞道就立即找機會殉道了,連“聞斯行諸”的子路且不為,而謂以仁為心、中道而行的夫子會如此乎?仁道為人生非為人死,“殺身”是身不得已,此“死”則自然老死,互混即謬。又“聞道”之“聞”,古注云:“耳之聰也”“智也”“知也”“受也”。從“聽而不聞”這一貶義語可知,“聞”重在心明其義而見諸行:“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保ā独献印に氖徽隆罚┕胖劦?,非如今之聽點信息,記住道理那么容易。古人常說的“臣聞之”“未之聞也”,皆吾所知可行或不能理解不可實行之意。而今《論語》研究的“空前之舉”卻武斷曰:“‘聞道’之‘聞’只能是聽到,所聽到的不能是抽象的‘道’,而是聽到諸侯某國實行道的事實,如諸侯的國君真正地掌握了實權,已經(jīng)‘政不在大夫’……等等。據(jù)以上陳述,‘朝聞道,夕死可矣’可譯為:我早晨聽說那個國家實行道,當晚死去也安心了?!保ü砰Φ取犊鬃优小罚┻@一說一譯,就把一生學道修身、行道救世的孔子,改編成為天天聽音信、翹首企待某國君執(zhí)國政就當晚死去!以此伎倆丑化中華先圣誠不費事,無奈世有《論語》全書在,有先秦史籍在,天下不悅不服批孔批周公之讀書人也還在!春秋雖屬由盛轉衰時期,而社會還沒有亂到戰(zhàn)國那種地步(參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周末風俗”條),政在大夫與陪臣執(zhí)國命之類情況并非普遍,列國政權主要還是君權,根本用不著朝聞夕死地癡待;即使戰(zhàn)國,總趨勢也是諸侯君權在兼并混戰(zhàn)中步步坐大,架空天子,荼毒生民,最后由嬴政吞并天下。正因為君權空前膨脹,所以孔孟言仁政保民,獨責國君(詳后《德政篇》)。只盼“國君真正地掌握實權”,惟恐君主不夠獨裁被篡弒者,正是古今反孔的法術權勢專家!
舊儒的誤解,則以為圣若夫子必盡知天人大道,決無未明之理,故將明白如話的“聞道”,添字另說為“行道”: “年已垂暮,道猶不行,心甚不慰”(何晏《集解》),“傷道不行”的憂世之意(皇侃《疏》引欒肇云),“聞天下之有道”(孫奕《示兒編》)。夫子誠憂世莫行其道,臨終還嘆“天下莫能宗予”。然本章明明說的是“聞道”,不是道行天下。夫子有沒有未聞之道?一事之理,自不難,若大道無窮,則誰能說全知盡聞?夫子從不敢以無所不知之“圣”與無德不備之“仁”自居,恥言過其行也。“學然后知不足”,所思益深,其疑亦深,志愈高遠,愈感難及。況孔子身逢傳統(tǒng)秩序已動搖,新的治道尚無端倪,“盛衰之際”的道德難題,該有多少??鬃右砸唤椴家轮康谝晃怀鰜韺で筇煜碌恼溃葘θ时玖龀錆M自信,又對世道失望而生行道艱難之感,不怨天尤人,轉而自恨人道廣大未盡明,激發(fā)為忘憂忘老,孜孜矻矻,下學上達,倘得大道,雖死無憾!此道何等莊嚴,求聞何其誠敬,本章滾燙之誠,感發(fā)千古思想者深廣矣!如果聞不必行,道無須對天下負責任,只求敷衍成章沽名利,則“聞道”又何難。故《中庸》曰:
“君子之道費(廣大)而隱(精微),夫婦之愚(喻未學者),可以與知焉;及其至(極)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不才),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惫薯殹安W之,審問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未)學,學之弗能,弗措(放棄)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div style="height:15px;">顧炎武引夫子贊顏回的話解釋此章,最得真意:
“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有一日未死之身,則有一日未聞之道?!保ā度罩洝肪砥撸?div style="height:15px;">夫子之道,既讓貴賤賢愚人人皆有改善的方向,又言“朝聞道,夕死可矣?!币笞约呵蟮廊者M,日日進!古今中外的思想家多滿足于給自己的學說構筑成一個體系,排斥異己;唯孔子從不固步自封,永遠只有學道不厭,修道不倦……此所以為圣哲乎。】
2004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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