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紅樓夢》具有多重的創(chuàng)作動機,比如哲學動機、道德動機、審美動機和政治動機,但其核心是想表達人生的覺悟。
剖析下來,《紅樓夢》的結構很簡單,就是“以情補天”和“補天失敗”。小說第一回開宗明義寫了一首偈子:“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曹氏想去補誰的天?補的其實就是儒家社會秩序和政治理想的“天”。
后世很多研究者和讀者一直認為曹雪芹借其代言人賈寶玉反儒。其實不然,賈寶玉雖行為“乖張”,不走“正道”,但對“四書”卻奉若神明。他公然宣稱“除明明德外無書”,這就足見他對《四書五經(jīng)》是尊崇的。何為“明明德”?“明明德”出自“四書”的《大學》篇。賈寶玉只是對歷來認為天經(jīng)地義的社會價值產生了懷疑,他覺得“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古訓是騙人的,認為各種忠君行為實在是“胡鬧”,罵朝廷官吏是“國賊祿鬼”,在無道的人間事實面前,一個泱泱大國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理想至此已不再能收拾人心世道了。曹雪芹和賈寶玉想補的是那個現(xiàn)實的“天”,因為那個“天”太無情又無義無道了。所以一僧一道把寶玉攜帶到苦難的紅塵,就是想讓他嘗試一下,作一回“以情補天”的努力。
整個《紅樓夢》演繹下來,就是“以情補天”以失敗而告終。一塊石頭動了凡心,想到人世間享受榮華富貴。覺者一再勸誡、點悟:紅塵中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墒^不悟,也只好到塵世中歷經(jīng)劫難了。溫柔富貴鄉(xiāng)、錦繡繁華夢,到頭來都是一場空,“石頭”只好逃遁紅塵、遠離是非。
王熙鳳和賈寶玉都很有靈性智慧,但是在“情”方面,兩者卻有了很大的不同。鳳姐只有“小情”,她對于她自己、巧姐、平兒和寶玉等確有愛護之情,但對于尤二姐等危及她自身利益的人則無情之至。
兩相對照,寶玉卻有著“大情”。他不但對于眾女兒有敬慕之情、而且對于宇宙眾生都有泛愛之情。他會對著大雁說話,他會對著落紅撫哭。這種癡情,正是一種大悲憫心的體現(xiàn),蘊含著深沉的人道主義情懷。
劉姥姥在榮國府可謂出盡了洋相,透過大觀園一陣陣嬉笑,寶玉不但沒有戲弄劉姥姥開心,他還向生性怪僻的妙玉討來一個成窯茶杯送給劉姥姥。他覺得那個劉姥姥用過妙玉不會再用的茶杯閑置可惜,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她賣了還可以度日。身為顯貴的候門公子,卻能這樣深切地體恤底層人的生存窘境。寶玉心地純凈、待人寬厚、充滿平等心和慈悲心。當賈環(huán)出于陰暗的心理用蠟燈燙傷他的臉時,寶玉還是那么息事寧人地說:“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已燙的罷了。”其心性可見一般。
賈寶玉胸懷一顆博大的悲憫心,心靈純凈如嬰兒。他是大觀園人物畫幅上救助弱小生靈的迷人影像,煥發(fā)著人性與佛性的光輝,比起整天吃齋念佛的王夫人卻慈悲多了,所以他應該是個真正的儒者和佛者。
傅家一直想巴結討好賈府,派了兩個婆子到賈府請安。這兩個婆子本是極次要的過場人物,但曹雪芹卻讓她們承擔了極重要的任務,那就是通過她們二人離開怡紅院后,一邊走一邊議論,將賈寶玉的性格加以再次渲染。其中一個婆子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婆子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里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確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
寶玉終日長吁短嘆,感慨生的無常,惋惜美的流逝,拋卻浮名,惟求詩意。他是中國的哈姆雷特,瘋話里句句都是箴言。他是一個總想逸出功利社會的理想主義者,他的理想其實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都永遠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他要花兒開了不謝,要青春女性容顏永駐,而且永不增歲變老,永是女兒永不嫁人,永遠如春花般陪伴在他身邊,還要盛宴永不散,歡樂永不歇,人與人之間永遠相親相愛……
一響而散,聚散無常
大觀園里大家在熱鬧地過元宵節(jié),可一個丫鬟走到老太太面前說道:“娘娘出的燈謎大家都猜對了,是爆竹”。聽完,老太太立刻神情凝重,因為爆竹是一響而散的東西,在合家團圓的日子里猜這樣的燈謎似乎太不吉利。一響而散的爆竹,恰好是賈元春富貴榮華瞬息即逝的命運的寫照,這已毋需多說?!都t樓夢曲》中元春曾以自己的死為鑒,勸父親趕快從官場中“退步抽身”,脫免即將臨頭的大禍。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中“從前一樣的功勛,一樣的世襲,一樣的起居”、“還很熱鬧”的甄家突然“一回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賈政由此慮及缺少“德性才情”的賈家的榮辱聚散,這已是亡羊補牢式的居安思危了?!百Z元春歸省慶元宵”始終淚如雨下,親到離時方恨散,她悟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終無意趣”,元春當然不能以一己之零散換得一家之永聚。丫頭小紅說了句“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小丫頭佳蕙就“由不得眼睛紅了”。
寶玉喜聚不喜散,仍是對散“長吁短嘆”、“生怕一時散了添了傷悲”,故而無比珍惜相聚、熱鬧、一起作詩吃酒玩鬧的時光。不難理解,寶玉內心中有了大徹大悟的“散”念,“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以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才干凈,可仍脫不了依依裊裊企求相依相伴的聚,他對紫鵑承諾:“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br>
賈府上上下下都在咀嚼和體驗著聚散無常的悲涼況味。即使表面的輕松愉快,也掩不住一種不祥感、惶恐感、消散消逝、嘩啦啦大廈將傾的破滅感,散發(fā)出一陣陣寒氣和對人生、時代無可挽回的悲劇意味。無論是飲幻境仙醪聽紅樓夢曲的寶玉在恍惚夢游中預言“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定下悲觀、幻渺、感傷的悲劇情緒基調;還是花柳繁華宴飲游樂時劉姥姥插科打諢突然一句“大火燒了毛毛蟲”,一場無名之火猝然而至,悲烈燃燒。這里所傳導的是曹雪芹“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的意旨。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好了歌》、《好了歌注》是《紅樓夢》的主題,好與了也是《紅樓夢》的一對范疇。
跛足道人以《好了歌》嘲笑世人對功名、金錢、美妻、子孫四者的無饜追逐,以“世人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喚醒甄士隱的迷夢。
《紅樓夢》是以佛眼看世界。佛教所謂的“明心見性”:認識自己內心的佛性,其結果自然皈依佛門?!都t樓夢》中有很多人物最后做了佛教信徒:惜春、芳藕蕊三官均出家為尼,妙玉出場時已是“帶發(fā)修行”的尼姑,柳湘蓮隨跛足道人而去,卻又“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大約也是去做和尚罷,至于賈寶玉,脂評已指明他將棄寶釵為僧。
曹雪芹有沒有認為《紅樓夢》人物已經(jīng)“了”而“好”呢?沒有。以惜春為例:她自以為已經(jīng)“了悟”,《紅樓夢曲·虛花語》即以其口吻吟唱歸依佛教的心理過程,她自以為佛門可以躲開“生死關劫”,尋覓到“清淡天和”,而曹雪芹給她的判詞卻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笨梢姴苎┣壅J為她的出家為尼是“可憐”。她自以為“了”而得到的“好”,只是“緇衣乞食”的俗尼生涯而已。而如芳、藕、蕊三官之“斬情歸水月”,其實系被迫出家,作者早已在正文中揭示老尼系“拐子”,“巴不得又拐兩個孩子去作活使喚”,連王夫人也覺得它們少年為尼“傷心可憐”,哪里有“好”、“了”可言?遁入佛門的結果就是如此:既“不了”,也“不好”,名雖“了”而實未“了”,何來“好了”?
紅樓夢斷,斷得甚好
在西方,若有人如此提議,將維納斯的手臂齊根砍下再續(xù)上新臂,相信這樣的提議將受到大家的恥笑,這樣處理過的維納斯將遭到大家的舍棄。
中國的“續(xù)臂維納斯”就是高鍔偽本的《紅樓夢》,“真品維納斯”就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紅樓夢》的后四十回不符合前八十回所透露出來的創(chuàng)作動機,可以斷定是續(xù)作。其實《紅樓夢》最重要的是主旨,而不是情節(jié)。前八十回已足夠表達作者的旨意,曹雪芹可能是自己只公布了(或只寫成了)前八十回,后面的章節(jié)只是一些好事者為了“圓夢”而已,不必當真。《紅樓夢》不必當作小說來看,《紅樓夢》是詩、是哲學,所以不一定非要有開頭、過程和結局。
關于《紅樓夢》沒有完書的問題。感性的東方文學重抒情輕敘事,中國古代好不容易出了這么一部嚴肅的敘事文學作品,卻又是殘缺不全的。其它那幾大名著都屬于市井通俗演義,沒法達到哲學和審美的至高情懷。《紅樓夢》有了偉大的情懷,有了痛苦的靈魂,但偏偏只有前面一大半,沒有結尾。多少年來,中國的學者們苦苦研究探索,當然他們的追問和考據(jù)都是有其學術價值的。但按我個人的理解,我覺得如果光從純粹的文學角度來看這是個“偽命題”。對這本書稍有一些常識的人都知道,《紅樓夢》其實開始沒多久就寫完了,比如著名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時,所有的人世命運、世情真相都已經(jīng)在他面前一一呈現(xiàn)出來,而且一點都不含糊,一點都不似是而非,賈府的衰亡,富貴的終結,家族的分崩離散,眾姐妹們的身世飄零,全都被警幻仙子一一道來。或者說更早一些,《紅樓夢》第一回末就把結局說清楚了,沒有比《好了歌》和《好了歌》注釋更清晰的詮注了,后者把賈府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的頹勢以及紅樓女兒歸宿的種種可能全都詳細列出。
紅樓夢斷,斷得甚好?!都t樓夢》本身就成了一部大謎語,謎面就包含在前八十回里的那些詩詞、判詞、楹聯(lián)、偈語、燈謎、對話和故事情節(jié)中,所有的那些信息都作為一種伏筆在指向那個謎底,謎底也自然就水到渠成了。話又說回頭,87版《紅樓夢》續(xù)得還是基本成功的。元妃在宮廷斗爭中失利,神秘暴亡宮中;賈府被抄,徹頭徹尾破落潰敗,主子下人一并賣身為奴或身陷囹圄;“不相信陰司地獄報應”的王熙鳳慘死獄中,裹在破草席里的尸身被兩個獄卒拖過一片茫茫雪地;劉姥姥涌泉相報當年賈家的滴水之恩,帶著板兒到江南青樓里重金贖回巧姐;襲人嫁給伶人蔣玉涵,夫婦倆將淪為乞丐的寶二爺帶回家,再為屈身為奴婢的寶二奶奶(寶釵)贖身;賈寶玉孤身離去,浪跡天涯,路遇一隊押著囚犯的官兵,囚車上押禁的朝廷命犯不是別人,正是曾經(jīng)得恩于賈府又在賈家危難時落井下石的賈雨村,為首的官僚也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事件中向賈雨村心傳口授“護官符”的小沙彌門子。目睹此情此景,賈寶玉啞然失笑,參透世事荒唐、紅塵無趣。江渚之上有一僧一道行舟而過,寶玉徹悟,身影消失在無垠的雪原之中。
明白人史湘云
紅樓夢中多次出現(xiàn)了“明白人”的詞,有勸林黛玉的,有說鳳姐的卻獨獨不見有說史湘云的。其實林黛玉的癡情和鳳姐的好強都是對自己生命的一種責罰,妙玉的清高和惜春的出家也是對自己生命的一種逃避,而史湘云卻以她獨特的方式表現(xiàn)出一個大智大慧人的“真明白”。
史湘云是個真正懂愛的人,比起紅樓女兒的情情愛愛,她對生命的的珍愛顯得越發(fā)博大而純潔。她不會如其它人那樣將人分為幾等,她的主子下人的觀念是最輕的,對上她不懼怕不媚俗,對下她不嘲笑不欺負。這在大觀園中是不是也是獨一無二的呢?
史湘云給我最初的感覺是“俠氣”和“男兒氣”,很象武俠小說中人。雖然書中對她也有醉臥芍藥的描寫,可是卻總覺得她應該和柳湘蓮一樣仗劍江湖,做個江湖兒女才是最合適的。想到史湘云總是會先想到她在蘆雪庵啖肉食腥和她的錦衣繡口同在,在那個特定的場所,在那個特定的時刻,她才是“真名士自風流”,她的大笑,她的開心,她的詩意縱橫,讓人覺得她活得真實,活得盡興,活得天然。她的一切都是簡單的,她的想法不經(jīng)大腦脫口而出,她的愛與恨更是直接地表達出來。她的簡單成就了她的智慧也讓她變得格外的可愛。
她雖然對自己的命運很樂觀很能適應,但是對眼中見到的不平事卻不能熟視無睹。黛玉笑她:“你充什么荊柯、聶政?”其實她的骨子里真的就是荊柯、聶政,就是希望天下人公正和平地生活。雖然她做不到,她的心卻一直在這樣努力著。
說到這里想起87版電視劇中,史湘云的結局是在江上的一艘游船上賣唱,將寒塘渡鶴影的意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冷月寒秋,江清人靜,湘云一聲聲的“愛哥哥救我”讓人不由得淚下,可是淚盡時卻發(fā)現(xiàn)那個人不可能是史湘云。史湘云是受過苦的,是受得了窮的,但是她的人格是高貴的,“傲世也因同氣味,看來唯有我知音”,能寫出這樣詩句的女孩是不可能接受那樣的命運的,同時,她是有俠氣有勇氣的,如果說真的到了那一步也許別人會認命,但那絕不是史湘云。
我想她應該是婚后寡居,貧困終老的可能性大些,因為她的婚姻是先有了“如意仙郎”她自己也以為能“博得個地久天長”,丈夫去后她的結局就應該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了,再婚對她來說是沒有道理的。
好男人賈政
以我今天這個年紀的眼光看,我覺得,賈政是個好官員、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好哥們。賈政公為官之廉、為子之孝、為父之嚴、勘世之洞明、行事之方正,總之他是個好男人,是儒家道德理想的最忠厚的實踐者。賈政的悲劇就在于,在那個人人都是假儒的官場和世道里,他做了真儒。做人的認真和迂腐成為他后來失勢的一個主要原因,這也是《紅樓夢》作者一再冷眼觀照的“荒唐”。
賈府之中男性角色里,除寶玉被訴諸最多筆墨之外,賈政的出場頻率便屬其次了,不管是寶玉挨打受罵還是被提問作業(yè),定然少不了賈政這個老爹的份。
其實賈政真的不是不學無術之徒,最多說他迂納而靈氣不足。說到骨子里,賈政也是個有點浪漫情趣的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那大觀園初造之后附庸風雅地請來一幫文人去逐門逐石地題聯(lián)題字,不會每每為逗賈母一樂而讓寶玉賈蘭等吟詩作對,不會在眾人之前經(jīng)常提出寶玉來讓他一露才華而口中斥責內心自喜。他的浪漫大多也是繼承于賈母,老太太年紀雖大心卻不老,每每與姑娘丫頭們猜拳行酒令來取樂,對人的觀察更是入木三分。而賈政雖然有浪漫的本性,可惜身上被賦予了太多的責任和束縛,他需要支撐一個龐大家族的生存和穩(wěn)定,需要為一個豪門望族的政治前途和財政開支操心出力,需要維護作為一個有身份的朝庭命官的正經(jīng)面目,需要在錯綜復雜的媚俗之人中搞好官場交際,所以他絕對不可以有些許放浪形骸之舉落人口實。
賈政是個好官員,賈政的行為就是以儒家道德為準繩,清廉勤政、身體力行,做得相當?shù)轿唬毁Z政是個好兒子,他對賈母的孝幾乎無可挑剔了;賈政是個好父親,他希望寶玉通過科舉考試的公平手段走上仕途的想法也沒有什么不對,他的良苦用心和現(xiàn)在做家長的大同小異。即使痛打寶玉也是理由充足。寶玉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yè)、淫辱母婢,賈政難道打錯了嗎?至多也就是下手狠了點;賈政是個好丈夫,他生活的檢點是無可非議的,個人作風上實在沒有什么污點,跟荒淫無恥的賈赦、賈珍、賈璉之流不可同日而語;說賈政是個好哥們,是指他重朋友義氣。就拿賈雨村說吧,賈政圖他什么呢?無非是見其“言談不俗”,感覺他是個人才,竭力加以舉薦。
賈政是一個辛苦本分的好男人。
“小資”老人賈母
賈母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女人。她不是說么:“打我從孫子媳婦起,現(xiàn)在我也有孫子媳婦了”,年輕的時候比鳳姐還能來事兒。只不過她那個時候的家好當,鳳姐這個時候的家難當罷了。
她給人以閱歷豐富、通情達理、治家有方、深明大義、和藹慈祥的印象。在把家政委托給媳婦王夫人和孫媳王熙鳳之后,就帶領著孫兒孫女們游玩宴樂、安享晚年了。她對孫兒女們的慈愛,無形中滿足了年青人個性自由發(fā)展的愿望,同時也滿足了她自己——一個年邁之人精神上的需要。她的性格中表現(xiàn)出一種徹底的享樂主義傾向,賈母很“小資”,本身也有不俗的審美情趣,常常在賈府組織慶典、夜宴、聽戲、游園、賞雪觀梅。她那些不孝的兒孫成了淫棍、賭徒,只要他們不來攪擾她的享樂,她是不干涉的。
賈母很敏感,這種敏感和她的精明交織在一起。鳳姐雖然精明,但生性并不敏感,所以一味地爭強好勝,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首先,賈母的敏感使她成為一個情感豐富的人,她憐老惜貧,不仗勢欺人,既是威嚴的一族之長,更是一個與人為善的長者,同時也愛聽奉承逢迎,時不時又會剛愎自用地犯起糊涂。其次,她的生性敏感又使她對人世間的榮辱興衰和大家族的繁華易逝明察秋豪,稍有風吹草動,都會觸發(fā)她纖弱的感傷。聽戲時,“南柯一夢”的戲曲讓她心中不悅;元宵佳節(jié),元春一個謎底是“爆竹”的謎語激發(fā)她“一響成灰”的聯(lián)想。在賈府這樣的溫柔富貴鄉(xiāng)里,賈母其實是怕的。因為,她太知道,富貴后面的假象了。古往今年,多少豪門望族,哪有捱過百年的?她也深知,寶黛不理世情,生存能力極差,她只想著自己在一日,保護他們一日,不讓寶玉挨他父親的打,不讓寶玉去社會上接觸世情險惡、覆雨翻云;不讓黛玉受賈府那些薄情的長輩和勢利眼的下人欺負。她在一日,二玉衣食無憂,沒人敢侵犯他們,她一旦閉眼了呢?
真性情的賈母是喜歡黛玉、晴雯這種類型的女孩的。賈母甚至有較為開明的婚姻觀念,寶玉擇媳之事,她反復強調的標準是“模樣”和“性情”,“不管他根基富貴。便是那家子窮,也不過幫他幾兩銀子罷了?!边@樣一個飽經(jīng)世故,懂得真性情的老人,她絕對不會參與和同意那個所謂的“掉包計”來拆散寶黛。即使賈府大廈將傾,憑薛家那樣一個破落皇商能有什么用?更何況,寶釵還有一個動輒打死人命的哥哥,這樣的人只會連累賈府。
賈母對寶釵似乎很少表態(tài),偶爾一兩次夸獎,“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表面上她是在揚寶抑黛,但仔細想想,“從我們家四個女孩”這話是把寶釵說成外人了,親誰疏誰顯而易見。第五十回,她特意選了一個只有黛玉不在場的機會問薛姨媽寶琴的年庚八字。眾人以為要給寶玉提親,薛姨媽忙說寶琴已經(jīng)許人了。試想,難道賈母是貿然問的?難道她真不知道寶琴已有婚約?她很有可能是在委婉地警告薛姨媽和王夫人,寶釵已被她排斥在未來孫媳的人選之外。但是她總要維護和王夫人的關系,事情不能做得太明顯。如果真是這樣,不要光說寶釵有心機,比起賈母那種不露聲色的心機,寶釵太稚嫩了。寶釵是誰啊,一個晚輩而已。
鏗鏘玫瑰的嘆息
賈府的三小姐探春,渾名“玫瑰花”,與同是庶出的姊妹“二木頭”迎春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探春的詩才雖不及薛、林二人,但重要的是她是詩社的組織者、締造者。在她的精心運作下,大觀園中第一個以女詩人為主體的海棠詩社誕生了,而且此后一發(fā)而不可收,海棠詩之后,有菊花詩、蘆雪即景詩、懷古詩、桃花詩,探春一手創(chuàng)意和決策的詩社成為紅樓交響樂中最美好的旋律。探春以非贏利為目的成功地運營了賈府的文化產業(yè),詩社的創(chuàng)建,是探春才干的一次高雅的顯現(xiàn)。
探春最主要的智慧還是表現(xiàn)在她卓越的政治管理才能上,她是一個關注家族命運、富有憂患意識的大觀園中的“女政治家”。探春生在奢華的賈府,卻能以拘謹?shù)膽B(tài)度,面對復雜的人際關系,進退得宜。有鳳姐的治家才干,而無鳳姐的斂財私心;有晴雯的嫉惡如仇,卻無晴雯的沖動任性。看她發(fā)起詩社,看她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看她在賈府實施的財政改革,件件都突顯自己的才干和原則。但是,縱使是“鏗鏘玫瑰”,她身為女子,且系庶出,又生逢賈府末世,故亦終究不能有所作為,想用“興利除弊”的微小改革來挽回這個大家庭的頹勢,只能是心勞日拙,無濟于事地嘆息了。
論眼光和對大勢的判斷,是誰也比不了探春的。抄檢大觀園是賈府被抄的前奏。在賈府上下幾百人中,為什么只有探春對抄家反應如此激烈?因為只有探春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痛哭流涕地說:“百足之蟲,死而不疆,今早你們不是議論甄家被抄了嗎?我們也來了?!碧酱旱拿翡J,是她對賈家末世的認識,早早看出“自殺自滅、一敗涂地”的前景。探春房里的對聯(lián),是“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這樣的志趣,又想得透“自古窮通皆有定”,應該是曉得放棄的。
探春的結局未能包含在曹公的前八十回中,我記得,87版電視劇《紅樓夢》在處理探春遠嫁時是非常出色的,當她得知自己將要充當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去“和親”時,她一方面顧大局識大體,另一方面從容而泠靜。她知道“散”和“離”是遲早的事,大觀園里眾姐妹踏歌賞花的好日子終有結束的一天,她上路了,最后碼頭送別一場戲中,她與生母趙姨娘的那個含淚對望的場景實在揪人心碎。雖然她一直不喜歡這個生母,一直為自己的卑下的出身而感到恥辱,但此時,她蛻去虛榮傲氣,正視生命的真相。
探春趕在賈府被抄之前遠嫁了,“清明涕送江邊望”,成了王妃,結局真的就比別的姐妹好嗎?既是“薄命司”中的一員,薄命是其最終的結局。試想在那個“千里東風一夢遙”的王國里,就沒有了宮庭斗爭、就沒有了后宮爭寵了嗎?探春會爭寵嗎?爭,不爭,又都會有好結果嗎?曹公既給了她一個“恐哭損殘年”的描述,結局又能好到哪里呢?在天數(shù)面前,也只能“各自保平安”了。
紅樓情案
《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的年代,正是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史發(fā)生痛苦斷裂的時代,文明一度領先世界的強大的漢族,被野蠻落后的漁獵民族滿族打敗,剃發(fā)易服,屈身為奴。華夏民族優(yōu)雅的禮儀風尚遭到破壞,自身的文明發(fā)展軌跡也被迫中斷,在這一歷史變故的刺激下,儒家文化的自身弱勢顯露出來。西方文化是法理文化,道德倫理的施行具有強制性,而儒家文化是情感文化,道德倫理的執(zhí)行是以良知心性的自覺為前提的。儒家文化具有偉大的人格力量,但它所支撐的農業(yè)文明又卻是十分敏感脆弱的。既定的禮儀風范和倫理秩序一旦被摧毀,缺乏宗教骨骼的人性非常容易陷入到任性、恣情、幽怨、狂燥、相殘相傷、自暴自棄、軟弱無助等種種失控狀態(tài)?!都t樓夢》描寫的就是這個喧囂、混亂的失控的世界的無奈和荒唐。
“寧國府”和“榮國府”在中文中分別是指“安寧”和“榮耀”。然而可笑的是,小說沒有演義幾回,祈求安寧無事的“寧國府”就迎來了一場隆重的葬禮,并且年輕女主人秦可卿的死的深層隱情是由于亂倫的奸情不慎敗露?!都t樓夢》的作者其實內心已經(jīng)給這部書定下了“喪悼”的基調,給賈府敲響了喪鐘。盡管后來“榮國府”迎來了空前的“榮耀”,賈府當年的小姐、如今在宮廷中榮升為貴妃的元春回娘家省親,大觀園那樣的盛世工程如期竣工并供主子們歡娛享樂。榮寧二府的“罪”與“恥”已經(jīng)在一開篇就表露無遺。也就是說,作者曹雪芹其實和俄羅斯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樣,十分敏感于一個“罪”與“恥”的人間,也就是在這樣的人間,主子逞威,奴才悲嚎,人們寡廉鮮恥、傾軋相爭,任憑對金錢和情欲的貪欲失去節(jié)制地膨脹,直至燒毀了自己,燒毀了家族,燒毀了繁華似錦的世俗世界。賈寶玉不是不想“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也不是絕對真的不想功名奕世、富貴傳流,而是他對那種遠景越來越?jīng)]有信心,對實現(xiàn)那樣的遠景的手段也充滿懷疑。
《紅樓夢》是誕生在東方審美的土壤中,它對成百上千的人物眾生的判斷不是建立在一種西方式的“善”與“惡”的判斷基礎上,而是以一種東方式審美的特質把人分為“清”與“濁”。由此我想說一說《紅樓夢》承載的宇宙觀和第一主人公賈寶玉。
很長的時間里,中國當代的文藝理論家和權威文教體系們把一種所謂的“反封建、追求婚姻自由”那樣的主題強加給《紅樓夢》,這種說法實在非常牽強。俄羅斯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對罪惡的人間進行西方式的審理,《紅樓夢》不是,《紅樓夢》是對苦難的俗世紅塵進行東方式的“斷案”,曹雪芹想斷一回賈府的情案,賈府的情案是人間孽債的縮影,寶黛釵的情案只是厚厚的賈府情案卷宗的一小部分。這個情案雖然過程錯綜復雜,但結局一目了然,就是“為官的,家業(yè)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就是“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就是“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紅樓夢》的作者把人分為“清”與“濁”,賈寶玉是這個理論的代言人。有些西方朋友說,按照他們的理解,“女性化”的、脂粉氣很濃的賈寶玉似乎體現(xiàn)了一種陽剛的沉淪,甚至他們理解成是性取向的問題。但是我想他們理解錯了,賈寶玉的“女性化”特質不是“性別”和“性”意味上的,賈寶玉的“女性化”是一種美學意味上的,因為《紅樓夢》認為,男人離功利世界太近,充滿了污濁和骯臟,女人要美好一些,因為畢竟不直接介入到丑陋的利益漩渦中。但女人也很容易受到男性世界的污損,從而變成跟“須眉濁物”們一樣,結婚的女人,特別是那些老婆子,就是這樣被污損的女人。這就是《紅樓夢》中別出心裁的“女兒性”理論。賈寶玉對年長婦女的厭惡并不是出于年齡歧視,而是因為覺得她們喪失了那種純凈的“女兒性”?!都t樓夢》為了把賈寶玉從那些“須眉濁物”中區(qū)別出來,特意賦予了他“女兒性”,并讓她在一群如花似玉的“紅樓女兒”中長大,讓他的“女兒性”在成長的過程中完整地得以保存。
林黛玉和妙玉也是兩個維護“清濁論”的極端主義女性,林黛玉基本不食人間煙火,除了吃藥和作詩。劉姥姥在櫳翠庵喝了妙玉的茶杯,妙玉嫌她臟,把茶杯給扔掉了。中國以前的評論中都說是妙玉鄙視勞動人民。不能就事論事,妙玉鄙視的是她甘當小丑供主子取笑換點銀兩的“濁”。其實劉姥姥也是沒有辦法,家道已經(jīng)落為“貧下中農”的劉姥姥也是為生存所迫。儒家文化同樣也很強調罪感和恥感,“清濁之別”在相當程度上已經(jīng)超過了基督教文化的”善惡之分”。這就是為什么秦可卿在恥感的壓力下,在天香樓自盡。而《紅樓夢》里的另一個女性尤三姐,她對自己與寧國府的主子賈珍之間的輕薄行為懷著深深的屈辱感,風塵骯臟違心愿,她清楚地意識到個體的“有限有罪”,所以當她被伶人柳湘蓮拒絕的時候,她任性地結束了生命,在尤三姐看來,身體的罪和靈魂的罪是一回事,所以泯滅了身體就可以泯滅罪與恥。這跟西方基督教文化的“靈肉分離觀”是完全相反的。儒家文化對個體清白的捍衛(wèi)是全身心的,中國古代的儒者們一直在為義理的完整而抗爭,甚至愿意舍身取義。這就是在東方感性文化中衍生出來的一種更敏感的罪恥觀,跟西方的罪恥觀相比,一方面更執(zhí)著,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更偏執(zhí)。
《紅樓夢》的立意一方面是美學立意,但最終還是哲學立意?!都t樓夢》寫于中國清代所謂的“康乾盛世”,可曹雪芹心靈中映照出來的那個“盛世”是虛妄的“盛世”,是人性失控之后的顛狂和肆意妄為。《紅樓夢》表達的就是這種儒家社會價值理想對人性的管理失控之后,人的心靈絕望地走向佛與道的“空”和莊禪式的解放,是東方感性世界的悲歌一曲。西方的浮世德,東方的賈寶玉,一個向天堂去了,一個向佛堂去了。誰最后獲得了真知,抵達了彼岸?這將屬于一個文化比較范疇的命題,供我們繼續(xù)一種難解的思辨。
幻滅之旅·還鄉(xiāng)之路
87版紅樓夢從《好了歌》開始,以《好了歌解注》結束。
《好了歌解注》原詩: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
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
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
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
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反認他鄉(xiāng)。甚荒唐,
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br>
這首曲子,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一回中。破足道人唱《好了歌》是要啟發(fā)甄士隱“覺悟”。而甄士隱是聰明的讀書人,而且有了家破人亡的經(jīng)歷,一聽就懂了,接著就為《好了歌》作了這篇解注,進一步引申發(fā)揮了《好了歌》的思想。
這篇解注比《好了歌》說得更具體、更形象、更冷峭無情。富貴的突然貧賤了,貧賤的又突然富貴了;年輕的突然衰老了,活著的又突然死掉了,人世無常。原想訓導兒孫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當了強盜;想讓女兒當個貴婦,可她偏偏淪為娼妓;說什么夫妻白頭攜老,可是昨天剛把舊偶安葬入土,今天就另覓新歡了;想在官階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運難以捉摸,誰也逃脫不了它的擺布。可是世上的人們仍不醒悟,還在你爭我奪,像個亂哄哄的戲臺,鬧個沒完。
這就是《好了歌解注》的基本內容。它同《好了歌》一樣,同屬憤世嫉俗的產物。由于它處處作鮮明、形象的對比,忽陰忽晴,驟熱驟冷,時笑時罵,有歌有哭,加上通俗流暢,迭富有致,就使它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它對于當時社會名利場中的人物,無異于一盆透頂醒心的冷水。
這首《好了歌解注》,在《紅樓夢》全書開頭造成一種“忽榮忽枯、忽麗忽朽”(脂硯齋語)的險惡氣氛,也是對全書榮寧二府興衰際遇的一種概括和預示?!敖庾ⅰ庇米顬楹啙?、最為關鍵的詞組來表達賈府將會出現(xiàn)的劇烈爭奪、榮辱交替、急速衰亡,它對小說后半部賈府的發(fā)展趨勢及掌權人物的結局變化,有著不可替代的預示作用。
這種概括和預示,是就其整體而言的,不好說哪一句是專指哪個或哪幾個人物。如有人以為“轉眼乞丐人皆謗”指的是甄寶玉和賈寶玉;“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指的是賈雨村等人;“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指的賈雨村、賈赦等人;“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指的是賈蘭、賈菌等人,等等。乍看似乎有點像,其實未必是作者的意圖。既然是概括地預示全書內容,有些像是自然的應合,但如簡單地把每句和書中人物一一對應起來,就無法解釋通。如以為“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指的是柳湘蓮,有什么根據(jù)?書中根本沒有寫柳湘蓮之父是誰,也沒寫如何教子有方,也沒有其它預示說柳湘蓮要當強盜,怎么能證實就是指的柳湘蓮?
老莊與禪皆為主靜,道虛佛空。老子的“無為”和佛家的“般若”相契合,便成為紅樓人物的精神導向和心靈歸宿。《紅樓夢》是講色、情、空的人生幻滅過程,《好了歌解注》徹底地揭示了這個過程。《紅樓夢》飽含著啟蒙的個人自由主義,其意蘊則是在混沌生活中極力追求心靈完善和本性純凈的人生境界以及這種追求不可能達到的悲愴和幻滅,幻滅之后,就是從幻滅中歸來,從“他鄉(xiāng)”返回“故鄉(xiāng)”,是詩意的還鄉(xiāng)之路。人生虛空也好,世界涅磐也好,這一切都是對人生意義的一種思索,而且是中國人最具代表性的一種人生觀念,這種觀念并不一定就是消極厭世的?!逗昧烁杞庾ⅰ分v的雖是人生虛幻,功名利祿都是過眼云煙,但它指向的是虛妄的、虛假的價值,《紅樓夢》最終是肯定了真善美的價值?!督饎偨?jīng)》講的是去三心諸相,達涅磐境界,盡管佛不說有是幻有,空是真空,實際上其核心依然是一個空,但佛又講“眾生自性自度”所以主張“先學做人,人成了,就是成佛”。
《紅樓夢》的思想意識達到了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高峰的思想認識水平。純粹的人性觀照、客觀的道德姿態(tài)、批判的寫作立場,首先在《好了歌解注》中集中體現(xiàn)出來。
中秋不堪離魂驚
《紅樓夢》里的兩個中秋之夜,都是紅樓的大關節(jié)所在。正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如秦可卿所言,“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在看似熱鬧非凡的中秋夜宴中,作者巧妙地埋下了玄機伏筆,以月亮作隱喻,以樂景寫悲情,將書中人物令人嘆息的命運隱藏在皎潔的月光和表層的祥和之下。
《紅樓夢》開篇第一回就寫了中秋節(jié),作為整個故事的開局,作者讓甄士隱、賈雨村兩個具有關鍵意義的人物同時出現(xiàn),一個是“真事隱去”,一個是“假語村言”,兩者聯(lián)袂完成了《紅樓夢》現(xiàn)實意義上的開場白。賈雨村欲進京謀取功名,因囊中羞澀,暫寄住在甄家隔壁的葫蘆廟里。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看上了甄家丫頭嬌杏,在中秋之夜對月寓懷,口占五律:“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别ㄔ鹿?,勾起了他的纏綿情思,也喚醒了他的勃勃野心。
《紅樓夢》開篇就充滿了末世的傷懷,潦倒書生的自負與輕狂,與姑蘇望族的家禍與破敗,形成了一種張力,為全書奠定了一種人世無常的悲劇基調。在這種基調下,無論如何描寫樂景盛事,都帶著一種無奈。所以說,《紅樓夢》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是小榮枯的伏筆,也是大榮枯的預警。
另一次關于中秋節(jié)的描寫是在第七十五回。作者重筆描摹了榮國府設在凸碧山莊的中秋夜宴,賈母帶領全家焚香拜月、品嘗月餅,月明燈彩,觥籌交錯,似乎熱鬧得很。酒過三巡,賈母又命眾人擊鼓傳花,又是罰酒又是講笑話,似乎在盡情展現(xiàn)著這個大家庭的天倫之樂。
有兩個人離席了,她們就是林黛玉和史湘云。兩人來到水邊的凹晶溪館,對景感懷,于是就有了一段聯(lián)詩的佳話,將兩人的詩才展露得淋漓盡致,一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更是把唯美的凄清刻畫到了極致,無怪乎連妙玉聽了,都覺得太過悲涼了。
中秋夜宴上賈寶玉、賈環(huán)、賈蘭寫了三首詩。這三首詩書上只是交待賈政看了云云,至于是三首什么樣的詩,書中卻付闕如?!都t樓夢》里面的詩多帶讖語性質,為后文的故事埋下伏線。這一回的回目是“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紅樓夢》中有近二百首詩詞曲賦,它們各具特色,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的才情和智慧,然而獨獨是在這次中秋夜宴上,一貫善于用詩詞來預示未來、隱喻命運的曹雪芹卻沒有寫出這三首中秋詩。
此時的大觀園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抄檢”的風波,已顯現(xiàn)出肅殺之象。江南甄士隱家衰敗的命運終于如期降臨到賈府。曹雪芹寫不下去的可能比寫不出來的可能要大得多。自這七十五回以后,沒再寫幾回,《紅樓夢》就真的寫不下去了。正是:中秋不堪離魂驚,二十年一覺紅樓夢。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今天,當全球華人世界還有那么多觀眾念念不能忘情于電視劇《紅樓夢》中寶黛的執(zhí)手相握又凄婉無奈的殤情歲月時,我們這一代人心中永遠的林妹妹陳曉旭卻離開了人間。在她短暫的42年生命中,她因紅樓令世人記住,她用生命形似又神似地演繹了中國的絕代才女。一輩子她演活了一個角色,成全了屬于八十年代的諸多集體記憶中最璀璨的一個。林妹妹因病而逝,而陳曉旭最終也因為疾病過早地離開了世界,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作為一個在中國婦孺皆知的文學形象,林黛玉凝聚著才華橫溢、任情率性、生性敏感、超然情致、孤高自許、遺世獨立、潔身自愛這些熠熠生輝的人物品質?!都t樓夢》作者將西施“捧心而蹙”、裊娜風流的外形之美賦予林黛玉,還借賈寶玉之口給她取字“顰顰”,使林黛玉的形象具有絕世的姿容。林黛玉一生常用“柳絮”自喻,為自己漂泊無定的凄苦命運無奈嘆息?!捌础?、“命薄”二詞在黛玉的詩作中被頻繁使用。自從進賈府以后,黛玉便常有寄人籬下之感,自覺前途未卜、命運未定、無根無憑、無依無靠,她的心一直是沒有著落的,這種沒有著落根本上是緣于敏感智慧的她對于虛妄世界和虛幻人生的深刻懷疑。她短暫一生中始終追問不已的就是人生的歸宿問題和世界的真相問題,《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嘆身世遭遇、思索命運哲理的代表作,黛玉就是在百花凋落的暮春時節(jié)擬就這首葬花絕唱,借花喻己,來傾吐自己滿懷的感傷和無可名狀的悲切?!霸竷z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然后,淚盡之后黛玉必定會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人生有始有終,萬物有始有終,塵世有始有終。一切的一切都有走到盡頭的那一天。
我不贊同長期以來“揚黛抑釵”的傾向,薛寶釵自有薛寶釵的可愛和得體,但要象儒家文化試圖賦予的那樣達到所謂的“禮樂并重”、“釵黛合一”對一個女孩子實在要求太高。寶釵和黛玉只是《紅樓夢》中的血肉人物,不是圣人。薛寶釵和林黛玉確實各自對應著儒家人格理想中“禮的品質”和“樂的品質”,她們一個更符合社會文化規(guī)范,一個更合乎自然人性。禮教和理性成全了倫理責任卻也派生出偽善冷酷,樂雅和感性成就了自由率真卻也營造出自我放任。這就是人性和社會相遇時永恒的二元沖突。但在國家無道失義、社會禮崩樂壞的時代,作為生命個體的孱弱的人選擇“樂”無疑比看重“禮”更明智更道德。否則,就只能助紂為虐或者演變成犬儒主義者。
具有輕禮重樂特質的黛玉是自由精神的實踐者,她熱愛天然,崇尚獨立,鐘愛真實的生命,沉迷美麗的幻想。她看不起瑣碎無意義的社會事務,只管遍嘗各種感性的悲歡。而正是這種對感性人生的迷戀,贏得了賈寶玉的好感。她充滿著缺點,過于沉迷于自我感受而忽略和諧人際關系的建立,有些刻薄和小心眼并且不顧對他人的尊重。身世處境、高度自尊的品性和賈府的世態(tài)環(huán)境讓她與外界處于尖銳對立的狀態(tài),她敏感和多疑地注視著周圍,唯恐有人對她懷有歧視和輕蔑。不能自抑地自嘆自憐,觸景傷情,品味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況味。她的心太重,愁腸萬轉,欲罷不能,身體在苦悶煎熬日日垮去。
早年在接受某著名雜志采訪時,陳曉旭就開始用命運解釋生活中的種種偶然:“我能夠在上萬名競爭者中得到林黛玉的角色,也是因果緣分。十幾歲時,我就開始理解林黛玉這個人物,感受她,還把她的詩抄寫在日記上。如果追溯到前世,也許會更奇妙,說不定我們就是一個人呢?!?003年,因得益于名人效應而迅速成為廣告富商的陳曉旭在電視采訪中說自己像黛玉、也欣賞黛玉,在她看來,世上只有兩種人——迷茫的人和已經(jīng)覺悟的人?!岸粋€假名的我,就像一滴水珠那樣,漸漸地澄清,匯入彌陀慈悲的愿海,成就博大與永恒?!标悤孕裼X悟了。陳曉旭因一部紅樓夢而成名,陳曉旭也因一部紅樓夢而率先致富,陳曉旭又因一部紅樓夢而夢斷紅塵,急流勇退,進入佛國天堂,不知道這是不是緣?
李叔同先生是1918年出家的,25年后,他的學生豐子愷做過一個演講:“人們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比松褪沁@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shù)。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說,“只有中國的傳統(tǒng)儒家和大乘佛法才能夠拯救21世紀的劫難”。這位西方學者堅信,人類文化精神在經(jīng)歷了民主制度的完善和自由價值的洗禮之后,最后在人性層面還是要回歸東方倫理價值。
87版《紅樓夢》的作曲王立平說過一句話:紅樓夢是“一朝入夢,終生不醒”。在我們的腦海里,揚州姑娘林黛玉和那群紅樓夢中人至今都沒有終止典雅而優(yōu)美的夢鄉(xiāng)生活。因為道理是簡單的,夢中的生活總是比真實的生活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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