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煤老板，屌文化沒有，有兩個臭錢。
有兩個臭錢就瞎糟，在外面養(yǎng)小老婆，小老婆生了個女兒，我媽指著他鼻子：你狗日的找一萬個野女人也生不出兒子。
我爸的兒子就是我。
剛念高中的時候，我頭發(fā)長長的，染著色，嘴里叼一根煙，進KTV敢叫小姐?？次乙桓辈豢删人幍臉幼樱野植辉僦竿?，讓我沒事去礦上看看，熟悉熟悉，反正煤礦以后是我的，成天逃學在街上瞎晃悠也不是事。
我答應(yīng)了，心里不情愿。不是看不上我爸的事業(yè)，礦上出一車煤就是一筆錢，挺賺的。我就是不想費心煩神，成天無所事事多舒服。
白天不學習，晚上精力旺，我就去礦上玩。暑氣褪去，噪音消逝，煤炭蒸出輕微的焦糊氣味，我在一片漆黑中瘋跑，身上的干凈衣服遭了殃，回家我媽罵我是豬。
有一次，我媽不在家，我爸喝醉酒怒氣沖沖坐在沙發(fā)上，等我一進門，他就開打。我還手反抗，打不過他，結(jié)果很慘。等我能打過他，又覺得他那副熊樣不值一打，所以我對我爸的戰(zhàn)績沒再更新過。
煤價維持在比較高的位置，于是有人偷煤，都是礦上的工人，工資太低想撈點外快。偷煤用小板車，一車裝一兩百斤，不算多。我爸知道他們偷，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夜里撞見過用卡車偷煤的，成噸成噸往車上裝，裝完車開一路煤撒一路，看上去非常過分。正好車速比較慢，我抄起一根鋼釬追上去扎車胎，車轱轆癟了，車停了，司機下車打我。我又沒打過，拿著鋼釬也沒打過，很快就倒地，只能死死護住頭。后來我爸帶人來，因為我被打，所以司機死了，被打死的。處理這件事我跟著去了，司機家很窮，家人老實巴交，我爸給了他們二十萬，私了。不知道他們心里有沒有“法律”這樣的概念，有沒有“告狀”這樣的想法。
我跟我爸說以后不來煤礦了，我要好好念書，不想以后變成你這樣的人。我說這話心里不是滋味，我爸聽了也不快活，不過他點頭了。
小老婆二十出頭，雪白干凈，漂漂亮亮，在糧油食品廠的柜臺賣東西。我爸經(jīng)常去附近的澡堂，泡完澡出來買糕點吃，一來二去就勾搭上了。
小老婆家里不錯，父母都是國營單位職工，就一個女兒，丟不起人。肚子大了，家里人不再和她來往。小老婆一個人帶女兒過，在柜臺賣副食。糧油食品廠倒閉，小老婆承包了原來的店面，裝修成蛋糕房，生意紅火。
我每天學到很晚，慢慢成為優(yōu)等生，并看不起周圍所有人。原先的狐朋狗友喊我出去鬼混，我不去，他們說你還想考大學，我心想你們算什么東西。原先成績好的家伙現(xiàn)在看我的眼神躲躲閃閃，我在心里罵他們懦夫。老師們常常舉我為例給差生勵志，他都能學好你們?yōu)槭裁床荒?，我心里樂壞了，一群傻逼?/span>
沉默寡言并忙碌著，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唯一的麻煩是小老婆的女兒，我可以勉為其難將她稱為妹妹。妹妹長得像小老婆，漂漂亮亮，但衣著樸素，說明我爸不是東西，因為小老婆生的女兒，對她沒有從前好。妹妹特別老實，學校里總有人欺負她。沒了狐朋狗友，打架有些吃力，好在都能應(yīng)付過去，打完我就走，妹妹也不說話?；丶椅覌尶匆娨路嫌醒瑫P問，這個比較煩，不好應(yīng)付，因為我媽特別恨小老婆。
后來我不打架了，小老婆每天放學來接妹妹。她的蛋糕店擴大規(guī)模，雇了幾個人，能抽開身。高三有一天，小老婆把我攔在校門口，說謝謝我保護妹妹，遞給我一個信封，把這個還給你爸，我們不要錢。我沒說話，我媽那么恨小老婆，我不會搭理她。
原來小老婆不要我爸的錢。
信封里有不少錢，我一分沒給我爸，買了好多耐克鞋。每天在學校操場跑五千米，鞋跑壞就換新的，跑到六月初，我考上大學去北京了。
拿到錄取通知書，擺酒席，我爸高興得酩酊大醉，語無倫次。親朋好友舉杯祝賀，說我爸培養(yǎng)的好，我爸說那當然，虎父無犬子。我在一旁冷眼看著，和你有屌關(guān)系，遲早喝酒喝死。
沒想到他后來真的死在酒上。
我離家那會，煤價已經(jīng)跌得厲害。我爸信心滿滿，兒子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干，老子金山銀山都給你買。去了北京，一直是我媽打電話給我，噓寒問暖，但絕口不提礦上的事。他欠債很多，欠債也需要應(yīng)酬，錢越花越多，酒越喝越兇，載著我媽酒駕，翻車死了，我媽沒了意識。
匆匆忙忙趕回來料理后事，我不愿意穿喪服戴孝帽，家里人說我不孝。我也不愿意給我爸開追悼會，一想到他那些醉醺醺暈乎乎忘恩負義的朋友我就惡心，我說人都死了燒成灰拉倒，家里人說我沒良心。幾個叔伯勸我再頂一陣子，煤價會反彈，煤礦遲早會盈利，我說沒那個心思了，早點賣掉抵債，這次他們罵了更難聽的話，因為涉及到錢。
煤礦轉(zhuǎn)手，還完債還有剩余，雇了護工，每天給我媽翻身擦洗。忙完這些，我回學校了。
放假回來去看我媽，妹妹正在給我媽翻身。我拿了毛巾，妹妹說你是男的，做不好。她說我媽情況還好，身上沒有長瘡，就是特別瘦，還說是小老婆讓她來照顧我媽的。妹妹擦完了拿起手機打電話，告訴小老婆我回來了，小老婆讓我去她家吃飯。
妹妹的男朋友也在，流里流氣，一副我打死也不想成為的樣子，話特別多，酒量特別小。我使勁給小流氓灌酒，直到他從桌子上滑下去，妹妹的神情有些責怪，小老婆笑瞇瞇的，說沒有事，男子漢喝點酒怕什么。
我結(jié)婚，沒有長輩出面不行，硬著頭皮打電話給小老婆，請她到北京來，她在電話里很高興，說好好好我過去。結(jié)完婚，我沒讓妻子陪著，一個人送小老婆去火車站。路上她告訴我小流氓和妹妹結(jié)婚以后不學好，天天賭錢，欠了一屁股債要出國跑路，妹妹從小實心眼一根筋，小流氓跑路也要和他一起，小老婆把蛋糕房賣掉湊了一筆錢給他們出國了。小老婆說自己現(xiàn)在擺路邊攤，賣年輕時候賣過的糕點，好多年不做，手藝倒退了。
小老婆彌留之際，只有我在身邊。她交給我一疊泛黃的單據(jù)，說墓地我早早買好了，不給你添麻煩。
爸媽出事的消息是小老婆告訴我的，她說你爸下葬我就不方便去了，你自己不要受影響，好好干，我賣一套房子送你出國深造。那時候，家鄉(xiāng)小城正在大規(guī)模拆遷改造，小老婆開著蛋糕房，分了兩套房，正是她最富裕的時候。
小老婆冷冷清清走了，我站在她墓前，旁邊就是我爸媽的合葬墓。這么久，我都沒有留意到。小老婆的墓碑上，刻了我和妹妹兩個人的名字，我也是立碑人。
從前，媽媽總是罵小老婆的祖宗十八代，罵完了總會嘆一口氣：
小老婆，總是惹人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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