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夢開始的地方
秦淮是一汀煙雨,亦是一庭花月,更像是一出凄美的折子戲和一枕虛空的黃粱夢。戲中,水袖輕拋,演繹過人間的無數(shù)悲歡;夢里,落花成陣,埋葬了你我的前世今生。
昔日的秦淮河畔,她才情斐然,技壓群芳,曾一度推為舊院之冠。
彼時的幽蘭館中,她玉佩珊珊,榴裙灼灼,露靄霏微有如天外來客。
盡管如此,我們依然很難將她比喻成某一種花的。因她身集蘭的幽絕、桃的艷麗、杏的嬌媚、菊的孤逸,還有梅的清疏。
傲骨偏癡于愛,淡心而困于情,這大抵便是世間性情女子的軟肋了。就像她,即使一生重諾任俠,放誕風(fēng)流。誰料到最后,還是落得個情有所憾,寂寞而終。
清初才女王端淑,稱她為:“明喉雪齒”,清代文學(xué)家汪中,更贊她是:“百年千里,猶不可期”。
“秦淮四美”里頭有她,“秦淮八艷”當中也有她。四娘是她,玄兒是她,月嬌是她,守真是她,湘蘭子還是她。
當然,她還有一個更為人們所熟知的名字——馬湘蘭。
“歌舞當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身為秦淮名妓,馬湘蘭除了有一流的歌舞,還懂得識音辨曲,精通琵琶。會寫散曲和傳奇劇本,能親自登臺演唱《北西廂》。她更通文辭、工詩詞、擅繪畫,尤以畫蘭竹著名。
【二】關(guān)于她的誤解
時至今日,“馬湘蘭”這個名字對很多人來說,依然不會陌生。只是長期以來,學(xué)界多以女畫家的身份來將她作為研究對象,只有極少人把她看成是晚明時期重要的女詩人、詞人、戲曲家。網(wǎng)上關(guān)于寫她的文章雖然較多,但真正了解她的人沒有幾個。
馬湘蘭,祖籍湘南,生于年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卒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本名馬守真(而非馬守貞)。字月嬌,小字玄兒(也并非元兒)。因其喜愛蘭花,于是自號“湘蘭子”。家中四姐妹,她排行老四,故又稱“馬四娘”。湘蘭本出生在書香門第,由于家道中落,不幸淪落風(fēng)塵。她一生著作豐富,留下詩作近90余首,詞10闕,《研銘》等散文12篇,《三生傳》傳奇1部,散曲2篇。
人們對她,一直還存在著兩個方面的誤解。
一、誤認為馬湘蘭的長相只是一般而已。
這個誤解,最初源于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的一句記載:“姿首如常人”。就是這五個字,數(shù)百年來,使得人們都覺得馬湘蘭不過相貌平平罷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句話后面還有一個轉(zhuǎn)折句“而神情開滌,濯濯如春柳早鶯。”將這段話連起來的解釋應(yīng)該是:“(她)的相貌和普通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人家馬姑娘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的),可是,她的樣子看上去卻是格外的清爽與可愛,就好比是春柳上的一只黃鸝鳥?!?br> 我們誰也沒見過真實的馬湘蘭,對她的相貌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莫過于當年的見證人王稚登老先生了。他在萬歷十九年(1591年)在為馬湘蘭的詩集寫序時寫道:“有美一人,風(fēng)流絕代。”這八個字雖說是溢美之詞,具有文學(xué)上的夸張性,但也同時證明了馬湘蘭是美女無疑。
還有,他在寫給陳侍御的一封書信里也曾寫道:“與馬姬游十又五年,甚憐此嫗俊也?!贝恕翱 弊?,無論是解釋為“俊秀”還是“俊俏”,都含美的意思。試想,假使說馬湘蘭的長相真的是很普通的話,那他王稚登難不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去欺瞞世人?要知道,見過馬湘蘭的可不止他一人。
從另一方面來說,正因為馬湘蘭很漂亮,王稚登才會迷戀她一生。以至馬湘蘭到了五十多歲年老色衰的時候,仍有小鮮肉要死要活的想娶她。再者,如果馬湘蘭不美,她也不可能入選到當年“秦淮四美”這個稱號當中。
二、誤以為她對王稚登的愛戀是從一而終。
這個其實不然。馬湘蘭雖身在青樓,卻從不甘心就此淪落風(fēng)塵??梢哉f,她一生都在苦苦尋覓,渴望找到一個能夠托付終生的良人。
然而,事與愿違。
她與一些男子都有過最美的相遇,可惜,她為自己的愛情卻始終畫不出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
張幼于、梅蕃祚、張補軒、寅之、虞生。。。。。。當這些名字逐漸浮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的時候,我們才恍然明白,馬湘蘭在情感的道路上,一路走得竟是如此的曲折與艱辛。
那么,在四百多年前的秦淮河畔,她究竟是怎樣一個靈心慧性的女子?在其五十七年的人生歷程中,又到底和哪些文人雅士有過最親密的接觸呢?
接下來,青若君會帶著你走進她豐富的情感世界,將告訴一個你所不知的馬湘蘭。
【三】 遺憾的七香車
細雨花容如醉,新晴似夢初回。晴晴雨雨總相宜,正是養(yǎng)花天氣。
曉日最添新恨,東風(fēng)慣惹離思。風(fēng)嬌日麗怎相宜?正是困人天氣。 ——《壺天曉》
《壺天曉》的詞牌,也就是《西江月》。
這首詞,為馬湘蘭早期詞作。表面上是描香閨慵懶之態(tài),寫春困之情,暗里卻是愁思懷人。字里行間,低回宛轉(zhuǎn),呈現(xiàn)給人的是一抹淡淡的憂傷。
上片以景襯人,寫云銷雨霽后,好的天氣帶似乎來了好的心情。于是,她漫不經(jīng)心地種草、養(yǎng)花。下片景中見情,方道出了實情——之所以添得“新恨”,那是因“離思”的緣故。接著,她運用以樂景寫哀情的手法,表達出她在如此風(fēng)嬌日麗的天氣里,并不快樂。從上片適合養(yǎng)花的天氣,到下片困人的天氣,詞句上下呼應(yīng),使得全詞氣韻貫通,起到了很好的藝術(shù)效果。
寫這首詞時,馬湘蘭約二十歲光景。
在這段青蔥歲月里,她遇到的那個男子名叫梅蕃祚,此人比馬湘蘭要小。因倆人都具有任俠的性格和愛好戲曲,他們成為了好友。最初,他們是以友人的身份來交往,時間一長,彼此便產(chǎn)生了好感。
梅蕃祚,字子馬,安徽宣城人,是明朝著名文學(xué)家梅鼎祚的堂弟。梅蕃祚在當時是一個典型的生活中貧困,仕途上失意的文人。
據(jù)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記載,每當梅蕃祚要出門遠游時,馬湘蘭都會很慷慨地解囊資助他。而梅本人呢,卻是一個花心大蘿卜。他與歌姬賈鳳、楊舜華都有過一段相戀,最終皆負心于她們。他的堂兄梅鼎祚,就十分鄙夷他這種始亂終棄的行為,曾毫不掩飾地這般描述他:“多游閑,任俠自熹,失其家與官,猶終歲負婦人而居,有色癖。”其好友徐熥也寫過詩嘲諷他:“半世青樓薄幸名”、“猶買嬌歌夜夜聲”。
不久,梅蕃祚去了湖南寧鄉(xiāng)任職主簿,千里之外收到馬湘蘭寄來的一封情意綿綿的書信,頓時還把他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寫信,并附詩一首回寄給馬湘蘭,以解她相思之苦,慰她寂寞之心。
詩曰《寄馬湘君》:
流澌十月下雙魚,傳得金陵一紙書。
馬角未寒盟語后,蠅頭猶濕淚痕余。
夢中暮雨題難就,鏡里春山畫不如。
紅杏碧桃千萬樹,待儂花下七香車。
遺憾的是,紅杏碧桃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馬姑娘的七香車也早準備好了,卻始終沒等到騎五花馬的梅郎歸來娶她。
他們的這一場姐弟戀,也就此倉促落幕。
注:后來梅蕃祚雖回到了南京,但馬湘蘭已與他人相好。據(jù)有關(guān)記載,多年后,蕃祚客死在南京。
【四】一只游走的魚
塞雁歸來秋壑冷,霜打池荷魚畏影。月華空好暮生寒,庭前風(fēng)禿梧桐梗。酒輕吹易醒,登樓漫把鴛釵整。卷湘簾,遠峰翠列,掩映紗窗扃。
欄外愁云堆萬頃,日卜金錢無一準。燈花昨夜焰仍雙,柔情又把佳期等。不念人孤另,羞看舊寄書和信。繡床空,鴛鴦繡罷,怪說他交頸。 ——《歸朝歡。小春寄張幼于》
風(fēng)乍起,云寒月冷,秋夜?jié)u長。
遠處天邊,人字雁兒正結(jié)隊飛過。深深庭院,翻飛的梧桐葉舞著它們生命最后的狂歡。樓前的河塘里,魚兒隱匿不見。那霜后稀稀落落的殘荷,倍添了這個季節(jié)的冷寂與蕭瑟。
她夢斷酒醒,低鬟不語,顰眉蹙頞,曳著長長的羅裙緩緩而來。她一邊登樓,一邊整理著頭上欹斜的鴛鴦玉釵。舉纖手,卷珠簾,一雙星眸凝視著遠方。可是,遠方除了如點染了淡墨的山峰層層被云遮煙繞,她連半只歸船的影子也沒見著。惆悵失望之余,她想到了昨夜占卜金錢和燈花之事。只是她想不明白,明明昨夜的燈花結(jié)成了雙,照說這是吉兆??蔀楹?,今日還是遲遲不見情郎歸來呢?
詞中,她用羞看書信、責(zé)怪繡床鴛鴦交頸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生動地刻畫出了她期待情人歸來所產(chǎn)生矛盾、糾結(jié)的心理活動。
此詞約寫于萬歷六年(1578年),此時的馬湘蘭三十歲。詞標題中所寫的“張幼于”,名叫張獻翼。此人是戲曲家張鳳翼的弟弟,為“清溪社”成員之一。少年時以詩文出名,曾為文征明賞識。
一個是柔情似水的佳人,一個卻是一只一天到晚四處游泳的魚。馬湘蘭平時并不叫他“幼于”,而是喜歡帶著一種戲謔的口吻,親昵地將他喚作“游魚”。
當他出去遠游不在身邊的時候,馬湘蘭時常望著瓦盆中的魚兒發(fā)呆。馬湘蘭有一首《盆魚有依人之狀,感而附此》的詩,當寫在此時:
盆魚跳躍自依人,手入澄流個個親。
可怪天涯人別久,不將雙鯉寄書頻。
據(jù)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記載,張幼于時常身披彩繪荷菊的衣裳,頭戴紅色方巾出門賣萌。賣萌也就算了,他還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東西。譬如:他在家中掛上十幾個牌子,牌子上分別寫上什么“張幼于賣詩”、“張幼于賣文”、“張幼于賣漿”、“張幼于賣癡”等字樣。他哥哥張鳳翼見了,便對他說:“你干脆還弄一個牌子,上面寫上‘張幼于賣兄’算了。”沈德符聽了哈哈大笑,也在一旁湊熱鬧打趣地說:“要不把我也搭上,不妨再弄一個牌子,寫上‘張幼于賣友’。”
張幼于在生活當中雖說是一個怪人,可是他在音樂、戲曲、舞蹈等方面的造詣還是非常深的。那時的馬湘蘭聲名初起,張幼于在她眼里無疑就是大師級的人物。馬湘蘭和他交往相戀,也正是看中了他的才華。
張幼于和王稚登既是朋友,也是情敵,他們之間曾有過較長時間的“兩爭”。所謂“兩爭”,一是指他和王稚登為了馬湘蘭而時常爭風(fēng)吃醋。二是指他和王爭奪當時“文壇盟主”的位子。也不知是他爭不過王稚登,還是主動退出,反正張幼于后來和另一青樓女子趙今燕相好去了,這是后話。
和這首詞相對應(yīng)的,還有馬湘蘭贈別給張幼于的另一首詩《小春十七夜送張幼于》:
故人一別久,千里隔山川。
乍見渾疑夢,相看各問年。
挑燈腸欲斷,祖酒思還牽。
此際堪愁恨,浮生愧薄緣。
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出,馬湘蘭曾對張幼于的依戀以及真摯深厚的感情。也許,連馬湘蘭也沒想到,自己當初寫下的一句“浮生愧薄緣”,竟印證了日后兩人無言的結(jié)局。
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四十五歲的馬湘蘭,其作品《蘭竹冊》畫成。王稚登等人分別在她的畫作上題跋。其中,張幼于題詩道:
有客勞贈問,握蘭及春陽。
謝庭誰得似?楚畹愿相將。
好我堪焉佩,無人亦自芳。
同心亦同調(diào),入室不聞香。
或許,張幼于還能清晰地記得,那一年與湘蘭在江邊依依分別時的情形。然而,時過境遷今非昔比。當初兩人用真情綰就的同心結(jié),已化作了勞燕分飛。十年之后,昔日的戀人也只能是“情人最后,難免淪為朋友”。
【五】仙郎你去了哪
雨過花枝紅倦,日照繡帷剛半。半醒半睡時,誰向耳邊低喚?魂斷,魂斷,花也為人長嘆。
——《如夢令》
蘭館春深,簾幕日移。金鴨爐里的篆香尚未銷盡,蘭房里仍見微弱的游絲裊裊襲人。
半夢半醒之間,她依稀聽見他在耳邊,溫柔地呼喚著自己“玄兒”。睜開朦朧的睡眼,卻又不見仙郎的半點蹤影。
她意識到,這不過只是夢境造成的一種幻覺。
于是,她顯得有些焦慮不安,披衣走到了翠窗前。當她怔怔地望著窗外還浸著雨露的海棠時,不禁眼角濕濡。
此刻,她想到了與他一起偎依在月下賞花,花間歡娛的幸福情景。然而,九回腸斷花間影,那些溫暖的回憶只會增加她相思的痛苦。
“魂斷”之句,可謂幽怨至極,表現(xiàn)出她為情所困時的失魂落魄之態(tài)。她搖頭嘆息,無奈就著昨晚剩下的半盞殘茶研墨,在紙上草草地勾描了一副蘭竹圖。 轉(zhuǎn)過頭,面對舊心酸,她又豈能一笑而過?
離愁別恨,對于馬湘蘭來說早已是生活中習(xí)以為常的事情了。在她所寫的詩詞中,最大的主題就是抒發(fā)獨守空閨時難以排遣的寂寞與哀愁。
這個名叫“寅之”男子,成為了她情感世界里又一個十分重要的人。
其實這段浪漫故事的一開始,就已注定了他們愛情的悲劇。她似乎忘了,他只是一個打馬江南的過客,而不是歸人。
他是異鄉(xiāng)人,客居金陵時慕湘蘭之名而前來拜訪。
那是一個春深時節(jié),午后的陽光明媚而慵懶。她倚坐在欄桿前,閑教鸚鵡念著詩。忽有丫鬟呈上拜帖,報道有一公子求見。
他不同于其他男子,來時抱拳行禮的舉止非常瀟灑。她吩咐丫鬟上茶,起身回了個萬福。她雖不便抬頭細看,但乘斜睨之際,已知那是一張年輕帥氣,且略顯幾分靦腆的臉龐。
兩人寒暄幾句后,彼此便有一見如故之感。 從此,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弈棋、飲酒、吟詩、笑談,每天直到日暮也不覺盡興。他喜歡看她勾勒一叢自然簡練的蘭花,而她,也傾羨他揮毫?xí)r那灑脫遒勁的書法。
可是,相聚的美好時光總是短暫的。
忽有一天,他向她道別,要離開她去遠方。臨別之時,她依依不舍,甚至撒嬌生氣不允。他安慰著她,答應(yīng)她此去不會很久的。
她含淚寫下兩首詩,贈送給他。詩曰:《送別寅之二首》
其一 心病先輸瘦楚腰,云英畢竟到藍橋。 瑤琴久已辭弦柱,惟待秋風(fēng)江上橈。 其二 送別仙郎在此宵,淚痕和雨濕芭蕉。 多情此去應(yīng)憐我,明月孤帆千里遙。
就在送走別寅之的那一夜,下了一場大雨。她枕聽嘩嘩的雨聲,止不住的淚流滿面。她整夜無眠,癡癡地低喚著他的名字,就像他在夢境里溫柔地呼喚著自己。
如今金縷聲殘,酒闌客散。花石清幽的院落,徒留她一襲孤單而疲倦的身影在晚風(fēng)中微顫。在那段傷感的時光里,她于心中千萬次地問:寅之,你什么時候回來?你該不會忘了可憐的我吧?
她不明白,她如此摯愛的仙郎,為何薄情就如同傳說中仙女送出桃源洞口的那位劉郎,一去不復(fù)返。
她等待季節(jié)里的容顏,一如海棠的開落,那噠噠的馬蹄聲,終是美麗的錯誤。幾年后,馬湘蘭對這段感情仍無法釋懷,寫了一首《追憶寅之》的詩,懷念著這位仙郎:
遙憶仙郎此地游,殘春猶未解維舟。
而今盛夏都消盡,又遞清風(fēng)報早秋。
注:這個名“寅之”的人,已難以考證。網(wǎng)上雖有人猜測是張補軒。不過,據(jù)筆者所查,他有可能是一個叫彭昉的人。彭昉,字寅之,為吏南粵,舉止多輕躁,罷官歸。年少游于文徵明之門,名日以著,書跡遒勁貴于時。
【六】 牽掛的二哥哥
深院飄梧,高樓掛月,漫道雙星踐約。人間離合總難期,空對景、靜占靈鵲。
還想停梭,此時相晤,可把別愁訴卻?瑤階獨立且微吟,睹瘦影、涼風(fēng)吹著。 ——《鵲橋仙。七夕》
秋風(fēng)玉露,蟾光鵲影的此夕,她獨自憑欄望銀河清淺。
詞中一句“人間離合總難期”,道出了普天之下癡男怨女的心聲。這是她羨慕天上的牛郎織女在銀河相會時,聯(lián)想到自己與心上人見面的日子遙遙無期,而發(fā)自肺腑的千古一嘆。
詠七夕之詞,歷來不乏名作,尤以秦觀那首“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最為人所稱著。后人即便再寫,已是很難逾越。此詞雖無新意,但言辭婉約,感情真摯。特別是結(jié)句“睹瘦影、涼風(fēng)吹著”,用筆清泠,意境凄幽,當為點睛之筆。將一個深閨癡情女子孤苦伶仃、顧影自憐的形象,輕躍于紙上。令讀詞的人,為之心疼愛憐。
在相同的背景下,馬湘蘭還寫過一首《臥看銀河有感》的詩:
銀漢寂無聲,女牛星更明。
人間分析意,天上別離情。
鵲架時將近,魚書寄未成。
可憐今夜月,誰共酒杯傾?
七夕的夜晚,這個不能與她舉杯共飲一醉方休的人,名曰王稚登。也就是日后,被她稱作為“百谷二哥”的男子。
二哥哥?不知那時的她,是否和大觀園里的史湘云喊寶玉一樣,會不會也因讀音不準而每次念成了“愛哥哥”呢?
想至此,總是教人一時莞爾。
王稚登,字伯谷。這個四歲能作對,十歲就會寫詩的才子,其風(fēng)流之名也頗早。據(jù)他自己說,十二歲時就開始混跡青樓,有孌童季女之好。曾寫詩曰:“花船盡泊虎丘山,夜宿娼樓醉不還”。
隆慶元年(1567年),王稚登第二次進京會考,因得罪宰相徐階而名落孫山,郁郁地返回了江南。在秦淮河畔,他初識了馬湘蘭。
六年后,也就是1573年,王稚登客居南京。正好此時,馬湘蘭因得罪客人,被人誣告,受到了墨祠郎的刁難和敲詐。
那天,王稚登聞經(jīng)過幽蘭館,正看見把眼睛都哭腫了的馬湘蘭。眼見湘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王稚登進門來安慰她,答應(yīng)明天一定想法幫她。第二天,王稚登不僅如期而來,還將帶她到御史府上替她說情,從而擺平了此事。這讓免去了一場牢獄之災(zāi)的馬湘蘭,頓時感到“此情此德,耿耿于懷?!?/span> 無疑,她是帶著一顆感激涕零的心,才主動提出對王稚登以身相許的。令她沒想到的是,居然會被王稚登一口回絕了。在遭拒的那一刻,想必當時的她,該有多么的寒心。
按王稚登拒絕的理由,大致有三點:
一、我?guī)椭?,難道就是為了得到你嗎?(言下之意,他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人)
二、我已經(jīng)皈依佛門,心如槁木。
三、我有病在身,最近正在向茅山一道士求藥。
關(guān)于第三點,可見明代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的記載,說是汪道昆有次戲詩贈王稚登曰:“身上楊梅瘡作果,眼中蘿卜翳為花”。指的是當時王稚登正患梅毒遍體,其眼睛也患有眼疾。
她一心想和他喜結(jié)良緣,而他只想與她成為紅顏知己。不管王稚登拒絕的理由有多少,這都成了以后馬湘蘭一千個傷心的理由。“愿效鴛鴦鳥,朝朝得共棲”。她尋思,既然不能從良嫁給他比翼雙飛,那就只做一對野鴛鴦吧!由此,他們之間開始了長達三十多年馬拉松式的愛戀。
相處了一段日子后,王稚登便回蘇州去了,留下臥病在床的馬湘蘭。他們定下的“吳門煙月之期”,也當在此時。翻閱她三十年間寄給王稚登的書信,我們?nèi)詴凰斈甑囊黄V情所感動。如:“自從檀郎辱臨寒舍,一見傾心,兩情相悅。”、“從此一別,后會何期?”、“奈何奈何?十年心事,竟不能控?!?/span>“捧讀手書,恨不能插翅與君一面”、“別后妾頃刻在懷,寤寐未忘知己。遙憶故人,恨天各一方。” 王稚登雖每隔一些時日地往返于蘇州和金陵兩地,然而,兩人每次相聚的時光并不長。不久,大學(xué)士趙志皋舉薦王稚登參加編修《國史》,王稚登又匆匆北上。在這期間,馬湘蘭寫了很多幽怨、相思之類的詩。如:
自君之出矣,不共舉瓊卮。 酒是消愁物,能消幾個時。
這是馬湘蘭《賦得自君之出矣》詩中的第四首,雷瑨在《青樓詩話》中評此詩為:“楚楚有致,宜其名冠一時也!”周暉在《金陵瑣事》中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何減唐之魚玄機、李季蘭乎?”而那句“酒是消愁物,能消幾個時”,也成了馬湘蘭詩作中的名句。她寫的《傖別》一詩,同樣有經(jīng)典的名句:“深閨無個事,終日望歸船?!?/span>
作為封建社會里的女性,整天囿于深閨,是既可憐又可悲的。從少艾到暮年,在如此漫長的人生道路中,馬湘蘭可以說從未離開過“守望”二字。
四百年后的今日,我們再來平心而論他們這場愛戀時不難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流傳下來的感人愛情一直被被人們所美化。事實上,王稚登非但不夠勇敢,還不負責(zé)任。而馬湘蘭,也并非我們想象的那樣忠貞。當她深知與王稚登今生有緣無份時,她又回歸到了歌妓本色。畢竟馬湘蘭不是神,也不過是凡間一介小女子。她的生活需要虛榮的鮮花和掌聲,更需要身邊有男人為之耳鬢廝磨。
1577年后,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楚地少年,闖進了馬湘蘭的生活。從王稚登寄給馬湘蘭的信中,我們似乎仍可以讀到當年王稚登那番濃濃的醋酸味道:“楚少年風(fēng)度,得當湘君否?”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兩人只以互通書信的方式交往。馬湘蘭五十多歲時,還有一烏傷(今浙江義烏)少年,瘋狂癡迷于她。馬湘蘭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后,不想誤他前塵,便勸他回去,可他不肯。后來,這少年的長輩們前來怒罵,棍棒相加,少年才悻悻的離去。
到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王稚登七十歲壽辰時,馬王之間已有十六年沒有見過面,而此時的馬湘蘭已五十七歲。她為了兌現(xiàn)當年許下的“吳門煙月之期”的承諾,不僅邀請了自家姐妹及女伶十幾人,乘上自己買的一艘大船來到蘇州為王稚登祝壽,還帶病親自登臺演唱了《北西廂》全本。
此次演出,歌舞達旦長達一月之久,在蘇州當?shù)乜芍^轟動一時,后還被人們稱之為“吳門十年盛事”。離開王稚登,馬湘蘭一行人乘船到達杭州,拜訪了“風(fēng)月教主”馮夢禎。馬湘蘭帶來了王稚登寫給馮夢禎的兩封親筆信,并率姐妹為馮夢禎演出了《北西廂》二出。
回南京不久,她病情加劇,半月不能進食。她預(yù)感自己的時日不多,于是命人把棺柩準備好。某天,她沐浴之后,換上僧衣,口中念佛,安然坐化而逝。
秦淮一代名妓,生命終于走到了盡頭。她臨終帶著深深的無奈與眷戀,匆匆揖別了如夢人生。那些所謂的煙光水色和繾倦風(fēng)月,無疑都為她曾經(jīng)炙熱的青春作了一場虛空的陪襯。
八年之后(1612年),王稚登才聽說馬湘蘭已離世的消息。他一時老淚縱橫,為她寫下了十二首挽詩,后廣為流傳。其中第七首寫道:
水流花謝斷人腸,一葬金釵土盡香。
到底因緣終未絕,他生還許嫁王昌。
“他生還許嫁王昌”,意思是說,來世一定娶你,我要做你的王郎。末句讀來意味深長,令人惋惜感嘆不止。冥冥中,如果馬湘蘭能看到王稚登這般充滿愧疚、悔意和真誠的詩句,心中是否可原諒他呢?
在滾滾東逝而去的歷史長河中,她與眾生并無兩異。也不過卑微如塵土,渺小同螻蟻。然而,這個看上去“姿首如常人”的女子,卻憑借其獨特的審美品位以及藝術(shù)上的涵養(yǎng),體現(xiàn)出了自我人生價值。她不僅成為眾多風(fēng)塵女子的精神標桿,更深深影響到了日后無數(shù)的閨秀名媛。
時光固然滄桑了一切繁華,但我仍可聞到當年秦淮河畔的那一瓣蘭香。馬守真,注定是這塵世間,多不可遇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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