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炊煙是房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它們經(jīng)過了火光的歷練,又鉆過了一段漆黑的煙道后,一旦從煙囪中脫穎而出,就帶著股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寧靜、純潔、輕盈、縹緲。無云的天氣中,它們就是空中的云朵;而有云的日子,它們就是云的長裙下飄逸著的流蘇。
那時煤還沒有被廣泛作為燃料,家家戶戶的火爐吞吃的,自然就是劈柴了。劈柴來源于樹木,它汲取了天地萬物的精華,因而燃燒后落下的灰燼是細(xì)膩的,分解出的煙也是不含雜質(zhì)的,白得透明。
如果你在晚霞滿天的時候來到山頂,俯瞰山下的小鎮(zhèn),可以看到一動一靜兩個情景,它們恰到好處地組合成了一幅畫面:靜的是一幢連著一幢的房屋,而動的是裊裊上升的炊煙。房屋是冷色調(diào)的,炊煙則是暖色調(diào)的,這一冷一暖,將小鎮(zhèn)寧靜平和的生活氣氛給完美地烘托出來了。
女人們喜歡在晚飯后串門,她們?nèi)フl家串門前,要習(xí)慣性地看一眼這家煙囪冒出的炊煙,如果它格外的濃郁,說明人家的晚飯正忙在高潮,飯菜還沒有上桌呢,就要晚一些過去;而如果那炊煙細(xì)若游絲、若有若無,說明飯已經(jīng)吃完了,你這時過去,人家才有空兒聊天,炊煙無形中當(dāng)了密探的角色。
一般來說,早晨的炊煙比較疏朗,正午的隱隱約約,而黃昏的炊煙最為濃郁。人們最重視的是晚飯。但這只是針對春夏秋三季而言的。到了冬天,由于天氣寒冷,灶房的火爐幾乎沒有?;鸬臅r候,家家的炊煙在任何時刻看上去部是蓬勃的。這時候,我會覺得火爐就是這世上最大的煙鬼,它每時每刻都向外鼓著煙,它吞吃的那大量的劈柴,想必就是煙絲吧。
炊煙總是上升的,它的氣息天空是最為熟悉的了。但也有的時候氣壓過于低,煙氣下沉,炊煙徘徊在屋頂,我們就會嗅到一種草木灰的氣息,有點微微的澀,澀中又有一股苦香,很耐人尋味。這縷澀中雜糅著苦香的氣息,常讓我憶起一個與炊煙有關(guān)的老女人的命運(yùn)。
在北極村姥姥家居住的時候,我喜歡趴到東窗去望外面的風(fēng)景。窗外是一片很大的菜園,種了很多的青菜和苞米。菜地的盡頭,是一排歪歪斜斜的柞木柵欄,那里種著牽牛花。牽牛花開的時候,那面陳舊暗淡的柵欄就仿佛披掛了彩帶,看上去喜氣洋洋的。在木柵欄的另一側(cè),是另一戶人家的菜地,她家種植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從東窗,還能看見她家的木刻楞房屋。
這座房屋的主人是個俄羅斯老太太,我們都叫她“老毛子”。她是斯大林時代避難過來的,早己加入了中國國籍。北極村與她的祖國,只是一江之隔。所以每天我從東窗看見的山巒,都是俄羅斯的。她嫁了個中國農(nóng)民,是個馬夫,生了兩個兒子。她的丈夫死后,兩個兒子相繼結(jié)了婚,一個到外地去了,另一個仍留在北極村,不過不跟她住在一起。那個在北極村的兒子為她添了個孫子,叫秋生。秋生呆頭呆腦的,他只知道像牛一樣干活,見了人只是笑,不愛說話,就是偶爾跟人說話也是說不連貫。秋生不像他的父母很少登老毛子的門,他三天兩頭就來看望他的奶奶。秋生一來就是干活,挑著桶去水井,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水,把大缸小缸都盛滿水,再掄起斧子劈柴火,將它們碼到柴垛上,要不就是握著掃帚掃院子,將屋前屋后都打掃得千干凈凈的。所以我從東窗,常能看見秋生的影子。除了他,老毛子那里再沒別人去了。
那時中蘇關(guān)系比較緊張,蘇聯(lián)的巡邏機(jī)常常嗡嗡叫著低空盤旋,我方的巡邏艇也常在黑龍江上徘徊。不過兩國的百姓卻是友好的,我們到江邊洗衣服或是捕魚,如果看見界河那側(cè)的江面上有小船駛過,而那船頭又站著人的話,他們就會和我們招手,我們也會和他們招手。我那時最犯糊涂的一件事就是:為什么喝著同一江的水,享受著相同的空氣,燒著同樣的劈柴,他們說的卻是另外一種我們聽不懂的語言,而且長得也和我們不一樣,鼻子那么大,頭發(fā)那么黃,眼睛又那么藍(lán)?
那時村中的人很忌諱和她來往,因為一不留神,就會因此而被戴上一項“蘇修特務(wù)”的帽子。她似乎也不喜歡與村中人交往,從不離開院門,只果在家里和菜園中。我到玉米地時,隔著柵欄,常能看見她在菜園勞作的身影。她個子很高,雖然年紀(jì)大了,但一點也不駝背。她喜歡穿一條黑色的曳地長裙,戴一條古銅色三角巾。她的皮膚非常白皙,眼窩深深凹陷,那雙碧藍(lán)的眼睛看人時非常清澈。我姥姥不喜歡我和她說話,但有兩次隔著柵欄她吆喝我去她家玩,我就躍過柵欄,跟著她去了。我至今記得她的居室非常整潔,北墻上懸掛著一個座鐘,座鐘下面是一張紫檀色長條桌,桌上喜歡擺著兩個碟子,一只裝著蠶豆,一只裝著葵花子,此外還有一個茶壺、一個茶盅和一副撲克牌。這些東西展現(xiàn)了她家居生活的情態(tài),喝茶,吃蠶豆,嗑瓜子,擺撲克牌。她的漢語說得有些生硬,好像她咬著舌頭在說話。她把我領(lǐng)到家后,喜歡把我抱起,放在一把椅子上。我端端正正地坐著的時候,她就為我抓吃的去了。蠶豆、瓜子是最常吃的,有的時候也會有一塊糖。我自幼滿口蟲牙,硬東西不敢碰,而她雖然已是個老人,牙齒卻格外地堅實,嚼起蠶豆有聲有色的,非常輕松和愜意。與她熟了后,她就教我跳舞,她喜歡站在屋子中央,揚(yáng)起胳膊,口中哼唱著什么,原地旋轉(zhuǎn)著。她旋轉(zhuǎn)的時候那條黑色的裙子就鼓脹起來了,有如一朵盛開的牽?;?。她外表的冷漠和沉靜,與她內(nèi)心的熱情奔放形成了鮮明對比。北極村的很多老太太都纏過足,走路扭扭擺擺的,且都是小碎步,而老毛子卻是個大腳片子,她走起路來又穩(wěn)又快,我那時把她愛跳舞歸結(jié)為她擁有一雙自由的腳,并不知道一雙腳的靈魂其實是在心上。
那些不上她家串門的鄰居,其實對老毛子也是關(guān)心的。他們從兩個途徑關(guān)心著她,一個是秋生,一個就是炊煙了。人們見了秋生會問他,秋生,你奶奶身體好嗎?秋生嘿嘿地箋,人們就知道老毛子是硬朗的。而我姥姥更喜歡從老毛子家的煙囪觀察她的生活狀況,那炊煙總是按時按晌地從屋頂升起,說明她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很有規(guī)律。大家也就很放心。
冬天到來的時候,園田就被白雪覆蓋了。天冷,我就很少到老毛子家去玩了。玻璃窗上總是蒙著霜花,一派朦朧,所以也很少透過東窗去看那座木刻楞房屋了。她家的炊煙幾時升起,又幾時落下,我們也就不知曉了。
老毛子在冬季時靜悄悄地死了,她是孤獨地離開這個冰雪世界的。那幾天秋生沒過來,人們是通過她家的煙囪感覺她出了事的。住在她家后一趟房的人家,每天早晚抱柴生火時,總要習(xí)慣地看一眼老毛子的煙囪,結(jié)果她連續(xù)兩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那煙囪冒出一縷炊煙,知道老毛子大事不好了,于是喊來她的家人,進(jìn)屋一看,老毛子果然己經(jīng)僵直在炕上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在暮色蒼茫的時分看到過那幢房屋飄出炊煙,盡管村子里其它房屋的炊煙仍然妖嬈地升起,但我總覺得最美的一縷己經(jīng)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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