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陰
站在連天的麥海邊,看著收割機秋風掃落葉般來往回環(huán),看著金色的麥流瀑布般飛進口袋,看著地頭抽煙、喝茶、打牌的悠閑人群,在贊嘆農村耕作技術飛速現(xiàn)代化的同時,不由得想起前些年收麥的艱辛:
龍口奪食毒日光,腰酸腿疼倍恓惶。
蒸熱扎咬累斷手,口干舌燥怕風涼。
但愿烈日脫層皮,千萬雷雨甭塌場。
夜借月光晨惜星,一日趕作旬日忙。
“一日趕作旬日忙”!緊張的夏收,豈不正如“龍口奪食”!
當曦幕剛剛露頭,有人就摸索著爬上城墻或沙梁觀云望天?!霸鐭鲁鲩T,快謝西白云?!敝灰邓{的天空一碧如洗,或西邊有幾片白云飄過,那一定預示今天是個“炸火爐”,是碾場嗮糧的絕好天氣。
于是,隨著一聲輕呼,整個村莊,就會如熱油鍋中激如一勺白醋,鼎沸開來。女人燒鍋做飯、男人掃場漫邊。太陽剛露臉面,昨晚才搭得高高、蓋得嚴嚴的麥秸垛,就被會削一半。
平整如鏡的麥場上,新割的痕跡猶在,但此時卻無人欣賞。只有揭頂?shù)?、卸角的,拉麥鉤的、撐籠子的,一片緊張氣氛。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細細的汗珠,每個人都微微急促的喘著氣,即便手上磨出了血泡、水泡,也很少有人吭聲,大家心里都憋著一股勁:太陽一桿高,麥籠必撐好。
“倉呲”“倉呲”隨著喘氣聲越來越急促、隨著太陽開始毒辣,麥場上很快隆起來一個又一個大竹籠,遠遠望去,恰如波浪滔天的海面“麥浪洶涌”。但仔細觀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麥浪底下全是空的,只是用麥稈撐起而已,既通風又透光還防潮,不由得打心底佩服先人的高明。
場已攤好,緊張的心情總算松了口氣,剛準備休憩,屁股還未坐穩(wěn),又迅速站起,喝一口涼水,吃一口沒吃完的冷饃,走向滿是茬草的秋田,間苗除草、澆水打藥。
“圈場了”!一聲吆喝,人們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個個手拿麥杈走向場中心,很默契地一個跟一個,將“浪濤”從底翻起,貼地的都挑到最上邊,盡量攤平。就在人們這種“漸開線”式的前進中,“浪濤”變成細小的“微波”。就連亮嗮在仡里仡佬的麥子,也被均攤到較薄的地方,用掃帚掃入圈內,形成一個圓圓的麥圈。
灼人的太陽已開始西斜,空氣好像被抽干了水分,麥子也在不斷地發(fā)出“噌?噌?”的聲音,好像受夠了太陽的毒熱一般,發(fā)出了最后的呻吟。
“吸煙的走開,開始碾場!”隨著呻吟越來越大,各式各樣的碌碡相繼登場。電碌碡、車碌碡,柴油碌碡、五花八門牛;牛碌碡、馬碌碡、人曳碌碡,各具形態(tài)。電碌碡“突突”轉圈,畜碌碡悠揚回旋。人曳的周到細致,馬拉的平穩(wěn)纏邊。很快,細小的“麥波”,被碾成白亮亮、銀光光的秸稈。
“翻場了!”人群再次進入場心,再次以漸開線式一個跟著一個,將麥稈從底部抖起,從這邊翻到那邊攤平。此時。厚厚的麥粒已鋪滿腳下,金子般發(fā)出誘人的“電光”,誘惑得“麥杈”頻率不斷加快、喘氣逐漸急促,汗滴變成串珠,在臉頰、在脖子沖開一條條黑深的渠溝。嗓子、口腔、喉嚨,猶如剛被灼過一般,干澀、火辣、癢疼,發(fā)出“呲呲”的顫音。一滴水、一縷涼風,都會是金漿瓊液、雞翎毛掃般享受,可這樣的享受,此刻卻是每個人最反感的東西?!胺里L、防水、防雨、防火、防偷(懶)”,是“龍口奪食”的“圣旨”啊!
“有云了,不敢塌場!”
下午三四點,據(jù)說正是申猴鬧辰龍時分,龍王受不了猴子的戲鬧,常常會在此時來一場雷雨,將麥粒帶糠或者塌壓到場中發(fā)芽、或沖到澇池犒勞魚鱉海怪,形成“塌場”。因此,一聽“有云”,已疲憊得東倒西歪、扭七豎八地或躺、或斜靠、或埋頭酣睡、或木呆癡望的男女老少,立即像注入雞血一樣,彈簧般蹦起,奔入白光溜滑場的麥場,開始從龍口中奪取“麥”,進入最臟最累的起場。
已碾得無穗無芒無葉的麥稈秸,用杈抖動著挑起,攏成一堆一堆,由身強力壯的小伙,兩人合推長六尺、寬五尺、前寬后窄的八齒木輪秸車,把麥秸統(tǒng)一運到麥秸垛旁。按照搭角、起幫、填心、踩周的順序,搭成細底、粗腰、圓頂?shù)酿z頭型麥秸垛,將頂踩實,倒上麥糠,再用泥漿抹平封嚴,以確保多年雨水不寖,麥秸如新。
麥場上,只剩下厚厚的麥粒、麥芒、秸屑混合物??粗@金礦石一般的混合物,所有黑紅而疲憊的的臉頰、都綻放成了盛開的黑牡丹,只滿口的白牙和上翹的嘴唇,方露出憋不住的內心喜悅。于是許多六齒灑杈排成一排,眾人一律右手扶把、左手托底不留死角地將較長的麥稈等抖出來,挑成小堆,由叉車運走。
老天仿佛還要繼續(xù)刁難一般。白亮亮、火辣辣的毒日,依舊絲紋不動地掛在天上。緊張的麥場上,塵土、麥芒、草屑、麥糠、秸渣,漂浮、混合在干燥得馬上能察出火星的空氣里,直鉆鼻孔、耳朵、嘴巴、脖子、褲腿,甚至擠入眼睛、涌進頭發(fā)。人的喉嚨里外,渾身上下,或癢、或扎、或咬,或疼、或顫、或木,或癢扎疼木一起,或木疼扎癢混合,如百蟲附身、萬蚊叮咬,抓、無處可抓,捶、時不我待,只有一個信念:趕快把場起完!
一縷涼風吹過,瞬息的爽快,仿佛卻變成了狠狠抽打的鞭子,使踉蹌的“老牛”一下子又彎了許多,散軟的四肢又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好像要與心中的“雷雨”賽跑一般,或一人一板,或兩人一板,把涌板推得飛快,把“裔子”(方言:麥粒和麥糠組成的混合物)迅速推到場中間,形成成一個橢圓形小丘,再用竹子大掃帚將散落的麥粒、塵土、麥屑一起掃到小丘上,直至場凈地光、“顆粒歸丘”。
此時,酸疼的四肢、麻木的手腳,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光凈的場面,是那么的親切,躺下去、睡個覺、定會如神仙一樣。但看著已經搭好的麥秸垛、還在關切地望著被“掌柜的”不停“侍能”的小丘---“麥孕子”,每個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蹣跚起來。女人小孩、收拾家伙回家燒水做飯;所有男人、操起木锨掃帚,開始最后一道技術活-----揚場。
揚場,講究的看風向、憑手勁、講配合、拼力氣??达L向,人必須迎風站立,右手在前,左手在后,用木锨將“裔子”以70度左右的仰角,盡力迎風灑向空中。當木锨到達最高度時,右手輕輕將木锨一扭一鉤,確?!耙嶙印痹诳罩幸粭l線散開。密度大的麥粒繼續(xù)迎風向前落下,密度小的麥糠等物被風吹走,巧妙地實現(xiàn)麥和糠自動分離。如果風小,扭鉤的幅度要大些,盡量保證“裔子”在空中最大幅度一線散開。如果風大,扭鉤的角度要適當些,必須保證麥粒不能被“叼”入麥糠,必須保證麥粒每次都一條線地落在同一個地方。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高手一木锨,方可揚出七八兩麥粒,那成萬斤小麥得多少下?
如果沒風或風太小,就只好請高手用簸箕撒。這是一件既苦又累且極臟的力氣活。既要有好的技術、又要有超強的體力和拼命的勇氣。只見高手頭戴草帽、全身脫得只剩一片遮丑布,雙腳齊肩岔開,雙手緊握簸箕兩邊,置于身體右側,輔助者將“裔子”鏟入其中,撒手隨即手臂抬起伸直,腰身一扭,像投擲鐵餅那樣,奮力用簸箕將“裔子”以45度角撒向空中,實現(xiàn)麥和糠自動分離。因為無風,全憑氣力,每一下都必須竭盡全力。因此,撒手身前很快就形成一個月牙型糠丘,渾身很快被糠塵裹滿,“裔子”埋到腿根。朦朧中,只能看到機械舞動的雙臂和隨著急促的呼吸而不時露出的白牙。
“歇歇吧!”在長者三四次大聲催促下,糠人才會機械的垂下雙臂,傍邊小伙必會齊撲向前,像從賽臺上抬下拳王一樣,檫臉的、捶腰的、漱口的、端水的、撫胸的,直至將其口中黑黑的痰液吐出、喝完水重新上場,直至將麥子撒完運回,直至后來出現(xiàn)電風扇、揚場機、脫粒機和現(xiàn)代化的收割機,這一“不是人干的活”才頻于失傳,但其“影子”卻時不時在廣大農村中頻頻閃現(xiàn)。
是啊,雖然現(xiàn)在已全部機械化,品茶之間就會糧囤滿倉,雖然“五月麥黃、秀女上場”已成歷史,但那“龍口奪食”的緊張、那“脫胎換骨”的苦楚、那豐收的喜悅,誰又能忘懷呢?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