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高一暑假那年,家里的老叔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家,說是讓我?guī)蛡€很重要的忙,細(xì)問之下才知道,是我家里的堂弟的母親去世了,堂弟在寄宿學(xué)校還不知道,讓我回家是因為我們關(guān)系很好,等堂弟回來了,如果他情緒失控,有我在身邊會好處理一些。
在當(dāng)時,我并不明白處理這兩個字的含義是什么,只是下意識的認(rèn)為這件事非常重要,當(dāng)我跟著其他親戚火急火燎的到了堂弟家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我多少有些摸不著頭腦,
大家在靈堂前有說有笑,全然沒有半點哀傷的氣氛,掛落兩旁的白簾被幾個打鬧的小孩拉扯的歪七扭八,老叔見我來了,簡單給我布置了一下“任務(wù)”,
等下堂弟回來,讓我先到一旁,他們幾個大人跟堂弟把事情說清楚,如果堂弟情緒失控,讓我趕過去做好情緒安撫,大致就是這么個意思。
我領(lǐng)了任務(wù),便無所事事的在一旁等著,大人們還是繼續(xù)歡聲笑語,聊著我完全不感興趣的家長里短,長輩們圍坐在一起,時而指指點點嬸嬸(堂弟的母親)遺照,比比劃劃小聲嘟囔著什么,時而表現(xiàn)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而打鬧的孩子們似乎此時和我一樣,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所以只能各憑“本能”參與其中。
堂弟來了。
他來的比我想象的晚了一些,也許是因為太緊張,也許是因為即將面對的事情讓我和堂弟多少有點感同身受,我見他走來,我也站起身要朝他走去,
那時,他身邊的大人給他圍了一圈,我確定他真的沒看到靈堂前他母親的頭像,因為那些嘰嘰喳喳的大人們給他圍了里三層外三層,聽得分辨之處,都是在夸他學(xué)習(xí)用功,夸他英俊挺拔,夸他少年得志,
他們沒有貶低任何人,他們沒有拿任何人做對比,他們只是在捧他而已。
總之,我沒聽到半點令人傷心的消息,而在此時,身后走來的老叔提醒我:
“還沒讓你去呢,你急什么?”
“回去坐著,讓你來你再來?!?/span>
當(dāng)時的我感覺瞬間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孤立了,因為似乎只有我才知道事情究竟有多么嚴(yán)重,嬸嬸去世了,堂弟未來要孤身一人,這個家還需要他撐起來,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他處理,但是為什么其他人的臉上總是洋溢出一副幸福的模樣?好像這件事是什么值得高興的喜事一般,
但事實就是,知道真相的我只配在一旁聽后命令,而刻意營造歡天喜地的叔叔伯伯以及那些我從未見過的鄉(xiāng)親們,正在簇?fù)碇玫?,帶他一步步逼近他遲早會見到的真相。
印象中,堂弟在看到他母親的靈位時,只是輕聲抽泣了幾下。
我猜想,許或是在來途的路上,他早已意識到了什么,或者說對于自己即將面對的悲傷,堂弟本能的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
作為一個早年喪父的孩子,我無法想象他在成長期間的內(nèi)心活動究竟是怎樣,我與他的關(guān)系之所以看起來很好,是因為我們之間彼此有著對青春最起碼的尊重,
一起玩鬧,一起分享見聞和秘密,但絕不涉及彼此的內(nèi)心,除非對方有意吐露什么,保持著君子之交的熱情,且不拿荷爾蒙這三個字作為做出愚蠢事情的擋箭牌。
值得慶幸的并不是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而是我們相處的時間并不算長,在因家庭原因各奔東西之后,時不時的聯(lián)系讓我們在外人看來關(guān)系很好,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堂弟出乎我意料的相對平靜并未讓那些圍在他身邊的大人們意識到這個少年不需要他們的安慰,但這并不等于他們會因此老老實實的幫助他處理嬸嬸的后事,
他們依然以各種看似合理實則多余的安慰去傾訴他們的表達(dá)欲,而身后那些吵鬧的孩子們不知去了哪里,長輩們交頭接耳的對象鎖定在了靈堂前默默注視母親的表弟身上,他們用暮氣十足的眼神瞇縫著那個臉頰上仍有余淚的少年人,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此時此刻,我們該給那個已經(jīng)離世的人一點尊嚴(yán),給他的孩子一點尊嚴(yán),而不是身在此處,要么滔滔不絕的議論,要么粉飾一切的叫嚷,
也不該如我那樣,被安排在了角落,身體與靈魂困在一張木椅上,都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
但是心里,卻始終焦急萬分。
后來,堂弟在許許多多的人的簇?fù)硐拢k完了這件事。
我甚至都無法形容這究竟是喜還是喪,因為除了堂弟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在這場跟他們其實無關(guān)的事情上,各自扮演著他們自認(rèn)為舉足輕重的角色,
再后來,我跟堂弟終于有時間坐下來說說話了,說的也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安慰的,幫助的,保護(hù)的話,其實一句都不重要,
但好像這些不重要的話,也必須說出來,且要說的真誠,說的鄭重其事才行。
我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初堂弟的模樣,時至今日,我也不清楚他是否從當(dāng)初的痛苦之中真正走出來,
甚至我連他此時此刻,究竟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冷到,賺錢多不多,有沒有買房買車,一概都不清楚。
不是因為我們鬧掰了,也不是因為我們感情淡了,就是過了某一個時間點之后,我們都有了一個不再聯(lián)系的理由。
而那個理由不重要,不再聯(lián)系才重要。
時至今日,我回想起那個時候的眾人,思來想去那個忙碌中透露著混亂的場景,思前想后只總結(jié)出了兩個字:
荒唐。
那些圍在堂弟身邊的成年人,那些指指點點的看客,那個不知所措的年輕時的我,那些看似安慰實則各有目的的對話,那些看似鼓勵實則看熱鬧的心態(tài),
那些只等時機(jī)成熟,實則根本不存在時機(jī)成熟的等待,都是看似合理實則荒唐至極的存在。
而唯一那個不可說荒唐的人,
卻在那一天,徹底失去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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