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藝界，就一種(個)文化現(xiàn)象，或者一本書、一位作家而進行專業(yè)的研究，甚至因此而成立研究機構(gòu)的，委實不少，比如研究孔子的，研究《道德經(jīng)》的，研究楚文化的，研究元曲的，研究“山藥蛋派”的，等等，這些林立的山頭之間，無疑要數(shù)對《紅樓夢》的研究最為轟轟烈烈，也最為引人注目了。
《紅樓夢》的研究機構(gòu)俗稱“紅學(xué)”，而研究《紅樓夢》的人們，自然俗稱“紅學(xué)家”了。
《紅樓夢》無疑是擔(dān)得起“中國最偉大的長篇小說之一”這一稱號的，它代表了我國古典小說藝術(shù)的高峰。從寫作手法上來說，它結(jié)構(gòu)宏闊，敘事繁雜，雖面面俱到，卻詳略有序；從文本內(nèi)容上來說，它人物性格鮮明，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而且包羅萬象，舉凡當時社會的風(fēng)俗習(xí)慣、人情世故、經(jīng)濟、制度、禮儀、規(guī)矩、商業(yè)等，無所不有涉及；從社會意義上來說，它更是具有石破天驚般的革命性：從始至此，“首次”把女人當“人”來對待。
對于這樣一部小說，有人愿意去潛心研究當然是好事情，問題是，應(yīng)該用什么樣的方法去研究它？需要研究它哪些方面的內(nèi)容？是研究它的文學(xué)藝術(shù)，還是研究它的社會意義？研究成果對今人到底有怎么樣的功用或啟示？
胡適、馮其庸那茬人對《紅樓夢》的研究還是比較規(guī)矩的，先不說成績大小，至少是把它作為一個嚴肅的學(xué)術(shù)問題對待的，無論考證派，還是索隱派、評點派，都依理依據(jù)，后來大家所知道的一些有關(guān)《紅樓夢》的信息，也主要是那段時間研究出來的：《石頭記》怎么就變成了《紅樓夢》；書中人物名字的諧音皆有他指；《石頭記》前80回由曹雪芹原作，后40回卻是由高鶚續(xù)完的；書中榮、寧二府暗指什么，又象征著什么；作者曹雪芹的籍貫、家族，以及曹雪芹是在什么情況下如何寫作該書的……這些成果都讓人們不得不嘆服，那是真學(xué)問，研究《紅樓夢》就該這么個研究法。
不過，《紅樓夢》寫得再好，也不過一本小說而已，字里行間該研究的、能研究的都研究過了，怎么辦？許多“紅學(xué)家”們?yōu)榱耸铺祗@，只得另辟蹊徑，專往那犄角旮旯里研究，充滿了穿鑿、猜測和附會：大觀園里的人們經(jīng)常聚在一起喝茶、喝酒，他們喝的是什么樣的茶葉？每個人茶葉放多少？用什么茶具？泡茶的水是自來水還是泉水？喝酒喝的是米酒、黃酒，還是白酒？酒是什么牌子、怎樣包裝？酒精多少度？誰喝酒上臉誰不上臉？每個人酒量怎樣？賈寶玉在薛姨媽處為什么要喝兩碗雞皮湯，而不是喝一碗或三碗？為什么是雞皮湯而不是別的什么湯？作為男人，賈寶玉為何要蹲下小解？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騙得賈瑞晚上等她時，“嘩啦啦一凈桶糞可巧澆了他一頭一身”，到底澆的是什么糞？晴雯幾個人在怡紅院里玩抓子兒，抓的是豬拐骨還是羊拐骨？或者干脆就是石子、黃豆、綠豆？吃螃蟹也是《紅樓夢》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面，那么，她們吃的是河蟹還是海蟹？還是大閘蟹？是公蟹還是母蟹？有無蟹黃？林黛玉腰圍多少、胸圍幾何？林黛玉穿多大號碼的鞋子？——“紅學(xué)”會長馮其庸教授把這種研究稱為“非學(xué)術(shù)和非道德的喧鬧”。說到底，小說畢竟是作家的虛構(gòu)，即使文本中的某些情節(jié)、某個人物于現(xiàn)實生活中有過原型或參照，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后，也已經(jīng)遠遠不是“這一個”或“那一個”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再去費力研究那些本就不存在的事件和人物身上所附著的東西，也太荒誕無稽了吧！
還有些所謂的“紅學(xué)家”，研究《紅樓夢》既不考證，又不索隱，也不評點，而是胡亂猜測，充分臆想，要么把《紅樓夢》中的某個人物混為現(xiàn)實中的某個人物，以便引起人們的驚奇和“恍悟”；要么采取枝椏不斷伸展的方式，對《紅樓夢》中的所有人物肆意地進行曲解、歪解與惡解，以顯示自己在“紅學(xué)”研究上的與眾不同。比如，就有“紅學(xué)家”讀完《紅樓夢》后便推測出薛寶釵會改嫁賈雨村、柳湘蓮兵臨城下元春奉旨自殺；研究者馮蜂鳴將李清照的形象、才華、性格、愛好、身世經(jīng)歷、詩詞文賦以及歷代名士對李清照的評價仔細分析后得出“林黛玉就是李清照”的影射；有人認為，賈寶玉的原型是廢太子胤礽，或者是詞人納蘭性德；更有名作家劉心武轉(zhuǎn)而研究《紅樓夢》，所提觀點皆出人意料之外：在《話說趙姨娘》中先是推測趙姨娘長相不雅，這樣就可以設(shè)問：“賈政為何會納如此猥瑣、鄙陋者為妾？”最后得出結(jié)論是“下體可采”；在《秦可卿出身未必卑微》中，更是大膽假設(shè)，無須求證，靠想象得出秦可卿可能是胤礽的女兒(又是一個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錯亂)；在《論秦可卿之死》中，劉心武從張友士給秦可卿看病入手，“認為張友士的諧音正是‘有事’或‘有示’，所開藥方也就是‘人參白術(shù)云，苓熟地歸身’，指示她要到從小熟悉的地方去‘歸身’。為什么要她自盡呢？劉心武推斷是因元春告發(fā)。這樣，故事中有了臥薪嘗膽，有了間諜與叛徒，有了最后悲壯的云雨告別，甚至從天香樓通向秦可卿的居室都有事先設(shè)計的專門暗道?！?朱偉《劉心武的秦可卿》)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一部《紅樓夢》，“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如此這般地研究下去，只能注定越研究離《紅樓夢》就越遠。
實用主義者從《紅樓夢》里讀到的是另外的需求：根據(jù)《紅樓夢》里對酒的描寫釀出了“紅樓夢酒”；《紅樓夢》里經(jīng)常吃飯，稍加留心，便制出了“紅樓夢食譜”；林黛玉、薛寶釵，還有其他人物不是經(jīng)常生病要吃藥嗎？讓那些藥方也服務(wù)于現(xiàn)代社會吧；大觀園景色宜人，那就按圖索驥，在現(xiàn)實生活中再造一個大觀園……走進書店，充斥我們眼球的有關(guān)“紅樓”的書不勝枚舉：《職場紅樓》《亂燉紅樓》《王熙鳳執(zhí)掌紅樓36招》《醫(yī)說紅樓》《紅樓服飾》《紅樓收藏》《紅樓女兒的現(xiàn)代生活》……
真的《紅樓夢》或曹雪芹就偉大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了嗎？無論是時代所限、見識所限、信息所限，還是一個人的精力所限，曹雪芹當然不可能是個無所不能的全才。那么，對于曹雪芹這一個人、對于《紅樓夢》這一本書，難道真的就需要花費100多年的時間(也許還要延續(xù)下去)、消耗那么多的“專家”殫精竭慮地去研究嗎？由喜歡到欣賞，由欣賞到崇拜，由崇拜到迷信，就連曹雪芹沒能寫完《紅樓夢》都成了“偉大的省略號”，它“雖然沒有最后寫完，然而卻如英國勃郎寧所說‘不完全的才是最完全’，它像斷臂的維納斯，依然是卓越的藝術(shù)品，而且別有一種令人惋惜、引人遐想的藝術(shù)魅力?！?蔣和森《感慨萬千說〈紅樓〉》)無論對作者還是對讀者，一本書沒寫完只能說是個遺憾，怎么能與塑好后又專門砍去一支胳膊的維納斯塑像相比呢？余秋雨先生在《六百年郁悶》一文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不少《紅樓夢》研究者喜歡從書中尋找與歷史近似的點點滴滴，然后大做文章，甚至一做幾十年。這是他們的自由聯(lián)想，但是，如果一定要斷言這是作者曹雪芹的意圖，那真要為曹雪芹叫屈了。作為這么一位大作家，怎么會如此無聊，成天地在自己的天才作品中按釘子、塞小條、藏啞謎、挖暗井、埋地雷？在那些研究者筆下的這個曹雪芹，要講歷史又不敢講，編點故事偷著講，講了誰也聽不懂，等到幾百年后才被幾個人猜出來……”
就這樣，為了達到各自不同的目的，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在“紅學(xué)家”們的手中，被不斷地揉來搓去，早已是百孔千瘡面目全非了。研究《紅樓夢》研究到如此地步，套用幾句王朔批魯迅研究者的話，就是：曹雪芹對自己、對《紅樓夢》怎么看，大概我們永遠不知道了，但有一點也許可以肯定，倘若曹雪芹此刻從地下坐起來，第一個耳光自然要扇給那些吃《紅樓夢》飯的人臉上，第二個耳光就要扇給那些“活曹雪芹”“二曹雪芹”們。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