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何其
【按:《紅樓夢》是本奇特的書,它的奇特之一就是,女主角是兩人,林黛玉與薛寶釵,參差對比,互相映照,兩個形象是在對比與參照之中鮮明豐滿起來,抽離了林黛玉或薛寶釵,另一個形象瞬間蒼白,整本書也變單薄。男主角看似賈寶玉一人,其實也不然,還有個甄寶玉呢,他從未出場,卻與賈寶玉亦步亦趨,如影隨形。讀《紅樓夢》會發(fā)覺,處處存在著參照,我們生活中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總是不由自覺地由此人想到彼人,由此事想到彼事,正是這對比,讓我們看到了善與惡,光明與陰暗,看到了每個人的長處與短處,看到了每件事的發(fā)展與變化。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說得就是人與人的對比參照,沒有對比,怎么看出自己與別人的差距?看不出差距,怎么會以人為師呢?這個“對對碰”,就是想把《紅樓》人物兩兩對比來寫。我的想法是,也不限于書內,也可以適當拓展到書外,把《紅樓》人物與《紅樓》之外的某個人物對比著寫。當然還是以書內人物為主。歡迎指正。】
賈府的奴才有上千人,人多了,就分階層,三六九等,貧富不一。最頂層的奴才是賴大,他是榮國府的大管家,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雖說是奴才,家中住著大宅子,有一座大花園,家底之豐厚,僅次于賈府。賈府是面子光堂,內里空虛,賴家開源節(jié)流,財政狀況良好。賴大家中使奴喚婢,兒子還做了縣令,在主子面前,他是奴才,在外人面前,他可是賴大老爺。不要以為奴才都身世悲慘,賈府的主子也是皇帝的奴才呢,這種奴才,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不是八旗子弟,還沒資格在皇帝面前稱奴才呢。
那些壓在最底層的奴才,焦大可算一個,無家無業(yè),無兒無女,親朋無一人,財帛無一文,除了一把老骨頭一無所有,除了沒有露宿街頭,幾乎與乞丐無異。賈府這樣晚景凄涼的奴才,真是沒幾人。
要說賈府的這個最頂層奴才和這個最底層奴才有共同之處,就是他倆都有個簡單至極的名字,叫做“大”。“大”哪是名字?就是個序列號,跟甲乙丙丁的“甲”或ABCD的“A”差不多,就是老奴甲、管家甲或老奴A、管家A。
是作者懶得給書中人物取名字嗎?也不是。我們看古代戲曲小說,會發(fā)現那些丫環(huán)奴仆的名字極粗糙,丫環(huán)不是叫“春香”“秋香”,就是叫“春蘭”“秋菊”,曹公卻給書中數量眾多的丫環(huán)一一取了生動好聽的名字,什么“晴雯”“麝月”“鴛鴦”“琥珀”,這一個個名字有光彩有香氣,量身定做,絕無雷同。賈寶玉身邊那個仗勢欺人的小廝,也有個讓人拍手贊嘆的好名字,叫“茗煙”,后文中的“焙茗”也應是此人,一個二貨兮兮的孩子叫個這么清雅的名字,跟賈府拿珍貴的霞影紗糊窗子一樣,奢侈的讓人惋惜。
曹公這樣做,不是賣弄文字,而是他認為這些兒女雖說身份卑微,也是一個個獨立的生命,有著自己的思想與情感,給他們每人取一個獨有的名字,是對他們生命的尊重。
這是曹公的大悲憫。
心懷悲憫的曹公何以對焦大、賴大等人的名字不重視了?這是曹公有意為之。
我們知道,名字的莊重程度與社會地位成正比,越是身份尊貴的人,名字越鄭重其事,越是身份卑賤的人,名字越隨隨便便,哪個有身份或有地位的人,名字會叫張老大、陳小二、王老五?焦大這個極其隨便的名字說明他在寧國府毫無存在感,有他沒他,寧國府都那樣。沒了他,寧國府的主子會松一口氣,那個討厭的老東西終于死掉了。
賈府的主子們說起焦大時,那咬牙切齒的語氣,他若是個物件,他們早就拿過來一棒子敲碎了。這樣一個主子恨、奴才嫌的人物,他就是有個響亮大名,誰會叫他呢?
換個二三流作家,很可能會給焦大取個王忠、張勇之類的名字,取個這樣的名字又不難,信手拈來。曹公沒這么做,正見他的功力。王忠、張勇這樣的名字,暗含著作者的評價,是作者介入故事了。焦大這個名字的好處是,只是個符號,作者不介入故事,他把評論權交給了讀者。我們經常從媒體上讀到案例,這些案例的通常寫法是“客戶甲與客戶乙”,或者是“A男與B女”,這些名字都只是個符號,毫無意義,只有如此,我們才會關注事件本身,不會被這個名字分散了注意力。
曹公給焦大起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名字,看起來他是不介入故事,其實是一種不動聲色的介入,他是有意讓這個名字的平凡與這個名字后面那段傳奇往事形成對比。
我們從尤氏口中得知,這個看上去不起眼的老奴,有著輝煌過往和一段值得大書特書的傳奇故事,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
短短幾句話,包含著豐富的信息。賈府的主子文不成,武不就,卻享榮華,受富貴,他們享用的是老祖宗的恩蔭。賈府的老祖宗有多少恩澤,幾代人享用不盡?本書開始時,賈府的老祖宗已經謝世,變成幾張遺像,掛在賈府的祠堂里,每到年節(jié),享用子孫的供奉香火,他們的光輝業(yè)績,只剩了先皇御筆親題的“勛業(yè)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怎樣的勛業(yè)?沒有細節(jié),我們無從知曉。
尤氏的幾句話讓賈府老祖宗的創(chuàng)業(yè)過程鮮活起來,焦大跟著太爺出兵次數不多,卻經歷過一次特別兇險的戰(zhàn)役,焦大把太爺從“死人堆里”背出來,可見戰(zhàn)爭之慘烈,“兩日沒得水”,可見戰(zhàn)場環(huán)境之荒涼。這是寧國公一生經歷過的最殘酷的戰(zhàn)役之一,別看尤氏嘴里說得輕飄飄的,將來著國史,這件事是要寫進《榮寧二公列傳》的。
焦大對著賈蓉叫嚷“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這話賈府的主子聽了不順耳,說得卻是實情,賈太爺受了傷,若不是焦大把他背出來,他就沒命了。賈太爺沒命,就憑賈府子孫這德性,有什么資格享受這潑天富貴?
賈太爺在時,焦大很風光。焦大自己說“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還有誰?”尤氏說“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賈府怎么另眼相待焦大了?給他買房了?置地了?娶一房漂亮媳婦了?好像都沒有。所謂的“另眼相待”,很可能是焦大喝酒罵人,本應打一頓板子,主子忍著氣說,算了,不跟他計較了。因此,焦大可以任意喝酒、罵人、不想干的差事就甩手不干。除此之外,真看不出怎么厚待他了。
我們看賴大,他對賈府有什么恩?賴大對賈府的恩情,就是他老娘是賈府老主子的奶媽,主子跟奶媽當然是有感情的,可這感情會比救命之恩更大?
可人家賴大當上了榮國府的大管家。
賴大的成功人生,源于他會經營。老娘是賈府老主子的奶媽,是他當上大管家的跳板,成功跳到彼岸,還要與主子搞好關系。焦大看到賈府的主子們“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氣得又哭又罵。這些丑事,賴大難道不知道?賴大什么時候哭罵過了?他一句話沒說過,仿佛從未聽說過此事。在破口大罵的焦大和守口如瓶的賴大之間,賈府的主子當然喜歡賴大。
這個賴大,在書中幾乎沒有正面出過場,他的面目像他的名字一樣模糊。
賴大這個名字,也是作者有意安排,這是給他的姓名打上馬賽克,故意讓他的形象變模糊,他像一座冰山,沉在水底下。只偶爾露一角崢嶸,就讓人不敢小覷。
賈府里那些跑龍?zhí)捉巧?,少了誰,也不能少了焦大與賴大。
賈府的主子不稼不穡,為什么能享榮華?賈府的潑天富貴怎么會一夕敗落,這個邏輯密碼就隱藏在焦大、賴大兩個人身上。
我們從焦大身上看到賈府的主子已經把老祖宗艱苦奮斗的光榮傳統(tǒng)丟到腦后去了,逆耳忠言一句聽不進去,一個當年為救主子而飲馬尿的忠誠老兵,被主子的后代塞了一嘴馬糞,這樣的報答,讓人寒到心里。
魯迅在《評論自由的界限》中說“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倘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焦大跟屈原真有幾分相似,都是一樣的憂思,只是表達方式不同,屈原文思如涌,寫出來成了詩,焦大沒文化,說出來成了罵人的粗話。
《紅樓》讀到一大半時,我們還對賴大一無所知。直到他母親賴嬤嬤來請賈府的主子們去赴宴,我們才從她的話語里,知道這么幾點信息,一是賴家原來那么富,金銀滿箱,奴仆成群,賴大的兒子像公子哥兒一樣長大,二是賴嬤嬤言語得當,為人機警,由此推想,賴大處理人際關系也不會差。三是賴大竟然給兒子弄了個縣令,可見他與主子關系之鐵,也可見他的野心與手腕。
賈府的小姐們赴宴回來,我們又聽到幾點更讓人震驚的信息,一是賴家比我們原先想象的更富有,他的花園竟然有大觀園的一半大,要知道大觀園是賈府為迎接貴妃省親擴建的,當初沒有這樣的規(guī)模。二是賴家的花園施行了承包制,一年有二百兩銀子收益。
這些年來,賈府財政狀況日益惡化,入不敷出,我們一直以為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賈府主子昏庸,管家無能,看來,主子昏庸是真,管家無能是假,賴家花園里的一花一草,賴大都算出了它們的經濟效益。這是怎樣的精明?
問題來了,這么精明的賴大,賈府的財政漏洞他怎么就看不出來?
賈府的財政漏洞,想必賴大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他明白,賈府的利益鏈條上寄生著太多得利者,你說出來,得罪一圈人,自己又得不到好處,何必呢?估計他心底也矛盾,一面希望賈府長長久久存在下去的,這是他家的靠山,另一面,他也希望賈府的漏洞不要堵上,有這些漏洞,他才好渾水摸魚,從中獲利。
賴大家的巨額財產,顯然并非主子的恩賜,而是他在賈府之內,串通管事人員,舞弊克扣,在外,打著賈府的旗號收受賄賂,明搶暗奪。這些,曹公當然沒說,曹公寫丑惡之事,一向是春秋筆法,又似繪畫之中的留白,把想象空間留給讀者。你想,王熙鳳這樣的深閨婦人都能想到放貸生利,賴大這個精明大管家會想不到?王夫人陪房的女婿都知道利用賈府的力量擺平官司,他這個大管家會放著河水不洗船?
賈府忽喇喇大廈傾,是包括賴大在內的無數蛀蟲把支撐賈府的梁柱蝕空了,包括錢財,包括名聲。
現在很多人,說到焦大,就指責他性格中的種種缺點,居功自傲,不知進退,落得那樣悲涼結局是活該。確實如此,焦大情商有限,如果他像賴大那樣精明,他會是寧國府的大管家,站在賈府奴仆的最頂層,住著大花園,使奴喚婢,兒子去做縣令,而不是被莊子趕到莊子上,打發(fā)殘年。
但這世間之事,有一面好,沒兩面好,焦大心思單純,不會算計利益得失,生死關頭,他才會舍身救主子,他心思靈活,當年未必會救主子,那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中,背負著一個身受重傷的主子,很可能主仆一起遇難,一個也活不下來。
焦大愛喝酒,愛罵人,這當然不好,但他在府內是營私了,還是舞弊了?他在府外包攬過官司?還是強搶過民女?他除了喝酒這點不良嗜好,做過什么危害賈府的事情?對這樣一個人,賈府的主子既不敬重他,也不包容他,他七老八十了,還受惡奴的欺凌,還要把他遠遠趕到莊子,任他自生自滅。這樣的家族不衰亡,也是沒天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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