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天,舊金山陰云密布,我正在翻閱當天的報紙。報上說東海岸仍將持續(xù)高溫。忽然看到一則廣告,這才想起父親節(jié)快到了。父親節(jié)同母親節(jié)一樣,對于我——一個成年人來說,它并無多大意義。我向來都認為這樣的節(jié)日只對商家和孩子有利。
放下報紙,我抬起頭看到了擺在桌子上的照片。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父親和我在馬德里照的一張合影。照片上的父子倆緊緊靠在一起,相互搭著肩。
我拿起照片,仔細地看了起來。照片上,白發(fā)蒼蒼的父親像一位棒球隊的老球員,正咧著嘴開心地笑呢。正是他,曾經(jīng)帶我在海邊追逐嬉戲;正是他,曾經(jīng)教我如何劃船、溜冰、劈柴……現(xiàn)在,這位老人已年逾七旬,眼睛也深深陷入了眼眶,但那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依然保留著他所特有的自信。我仿佛還能聞到他身上的那股蘇格蘭威士忌酒味和貝蘭發(fā)水味。
我決定給老人打電話。
“下午好。”一接到電話,他就喊了起來。媽媽拿起另一部電話告訴他應該戴上助聽器。
“在我的口袋里。”他說著,我能聽到他正在摸索著往外拿助聽器。
與此同時,母親對我述說他們的愛犬山姆正在生悶氣。她說,每當山姆心情糟糕時,它就會跳出籬笆墻,跑得無影無蹤,害得我們總要為它擔心,直到它回來。有時凌晨兩三點它也會跑出去找同伴,然后便在一起吵鬧不休。山姆回來之后,你父親總要訓斥它幾句——用西班牙語,仿佛它能聽懂似的。
“它正在學習西班牙語。”這時父親插話了,“你媽媽總說我很傻,也許她是對的。”
“你不要大聲喊叫。”母親說道。
顯然父親還沒有戴上助聽器。他沒有理會母親,繼續(xù)詢問我現(xiàn)在的生活情況,我如實告之。
“做個自由職業(yè)者固然不錯,”他大聲說著,“但卻沒有保障——你不該只顧開你的小店。既然已經(jīng)拿到了學位證,為什么不學以致用呢?你知道沒有醫(yī)療保障,現(xiàn)在住院看病的費用有多大?如果你真的病了該怎么辦?”
“看看你自己吧,爸爸。”我接上,“抽那么多煙,喝那么多酒,吃飯總是湊合,幾乎不出去鍛煉——你不是照樣生活得很好嗎?”
“也許你是對的。我比我的任何一位同學都長壽。”
我接著說:“爸爸,父親節(jié)就快到了。”
“哦,是嗎?”他從來都不注意這些事情。
我還想對他說些什么,忽然間覺得要清楚地表達自己似乎很困難。我想向他表示我的謝意——謝謝他曾帶我打棒球、下跳棋、吃龍蝦……
怎能忘記:四十四年里,我和父親之間存在著種種分歧。我們曾彼此為對方感到生氣、失望,甚至相互詛咒。但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18歲那年,我一拳打在父親的眼睛上,我一直想為此向他道歉。
我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對不起,爸爸。我曾把你的敞蓬車搞壞了。”
“你那時才六歲。”他輕輕地笑了。
“還記得嗎?”我急急地接上,“有一次在格林凱特俱樂部,看到一頭小毛驢,我想喂糖給它吃。你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想借此引開它的注意力,結(jié)果卻被它狠狠地踢了一腳。”
“是啊,”他大笑起來,“該死的東西踢在了我的膝蓋上。你還一直覺得那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呢。”“還有,你常常帶我去看那些輪船。”“我很喜歡它們。”“但是我始終沒有能說服你加入海軍——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海員。”
我沉默了。
他繼續(xù),“我和你母親一起飛往加利福尼亞,想在你去越南參戰(zhàn)之前為你送行。”他頓了一下,“那個星期天晚上我們必須乘飛機返回洛杉磯。在機場,我們緊緊地握了握手。那時的你已身著制服。”
父親的聲音慢慢地低沉了,他說:“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能見面。在飛機上,我哭了——你的離開讓我感到撕心裂肺般痛楚。”
“我知道,爸爸。”我的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我們?yōu)槟闫矶\,”他的聲音顫抖了,“我們每天都在盼你來信。”
“我也每天在等你們的信。”
清了清嗓子,我的眼睛濕潤了。該死,怎么講起這些事情了——我暗暗責備自己。
“我打電話是要祝父親節(jié)快樂。”最后我終于說出來了,“感謝您——我的父親!”
電話的另一端,父親沉默了,母親也沒出聲,一切仿佛靜止了。
“我希望我能做得更稱職。”他壓低了聲音。
我說:“您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沒人能比得上您。”
“盡說好聽的。好了,我要掛了——我可不想讓你的賬上出現(xiàn)赤字。”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不用擔心。”我說,“我愛您!”
“我也愛你!”他匆匆說完,便收線了。
掛上電話之后,我又一次拿起父親和我的合影。沖著照片笑了笑,我擦掉了眼里的淚花。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