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有關(guān)晏子說學(xué)派討論 一儒家說
墨子曰：「景公祭路寢聞哭聲，問梁丘據(jù)，對(duì)曰：『魯孔子之徒也，其母死，服喪三年，哭泣甚哀?！还唬骸贺M不可哉！』晏子曰：『古者聖人非不能也，而不為者，知其無補(bǔ)於死者而深害生事故也?！弧乖懼唬骸改佑杂H死不服，三日哭而已，於意安者，卒自行之，空用晏子為引，而同乎己，適證其非耳。且晏子服父禮，則無緣非行禮者也。」（孔叢子詰墨）
墨子曰：「孔子至齊，見景公，公悅之，封之於尼谿。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順，立命而怠事，崇喪遂哀，盛用繁禮，其道不可以治國，其學(xué)不可以導(dǎo)家?！还唬骸荷??！弧乖懼唬骸讣慈绱搜?，晏子為非儒惡禮，不欲崇喪遂哀也。察傳記晏子之所行，未有以異於儒焉。又景公問所以為政，晏子答以禮云。景公曰：『禮其可以治乎？』晏子曰：『禮於政與天地並?！淮藙t未有以惡於禮也。晏桓子卒，晏嬰斬衰，枕草，苴絰帶，杖，菅菲，食粥，居於倚廬，遂哀三年，此又未有以異於儒也。若能以口非之而躬行之，晏子所弗為。」（孔叢子詰墨）
曹明問子魚曰：「觀子詰墨者之辭，事義相反，墨者妄矣，假使墨者復(fù)起，對(duì)之乎？」答曰：「茍得其理，雖百墨吾益明白焉；失其正，雖一人猶不能當(dāng)前也。墨子之所引者矯晏子，晏子之善吾先君，先君之善晏子，其事庸盡乎！」曹明曰：「可得聞諸？」子魚曰：「昔齊景公問晏子曰：『吾欲善治，可以霸諸侯矣?！粚?duì)曰：『官未具也，臣亟以聞而君未肯然也。臣聞孔子聖人，然猶居處勌惰，廉隅不修，則原憲、季羔侍；氣鬱而疾，志意不通，則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勤，則顏、閔、冉、雍侍。今君之朝臣萬人，立車千乘，不善之政加於下民者眾矣，未能以聞?wù)?，臣故曰：官未備也。』此又晏子之善孔子者也。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淮擞挚鬃又F晏子者也?！共苊髟唬骸肝崾贾^墨子可疑，今則決妄不疑矣?！梗讌沧釉懩?br>
儒者晏嬰、子思、孟軻、荀卿之類也，順陰陽之性，明教化之本，遊心於六藝，留情於五常，厚葬文服，重樂存命，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尊敬其道，然而薄者流廣文繁，難可窮究也。（劉子九流）
晏子春秋 王鳴盛
柳子厚謂晏子春秋非嬰著，墨氏之徒勦合而成。今觀漢志「儒家」首列晏子春秋，柳說恐未是。（鶴壽案：儒家五十有三，而晏子春秋居首，此據(jù)劉向所定也。向言所校中外書晏子三十篇八百三十八章，除復(fù)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晏子博聞強(qiáng)記，通于古今，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jié)儉力行盡忠極諫道齊國，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附親，不用則退耕于野，用則必不詘義，不可脅以邪，白刃雖交胸，終不受崔杼之劫，諫齊君縣而至，順而刻，及使諸侯，莫能詘其辭，其博通如此，蓋次管仲。內(nèi)能親親，外能厚賢，居相國之位，受萬鍾之祿，故親戚待其祿而衣食五百餘家，處士待而舉火者亦甚眾，齊人以此重之。其書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jīng)之義。又有復(fù)重，文辭頗異，不敢遺失，復(fù)列為一篇。又有頗不合經(jīng)術(shù)，似非晏子言，疑後世辨士所為者，復(fù)以為一篇。今案：觀本書所載及劉向之言，固宜列于儒家，柳宗元文人無學(xué)，謂墨氏之徒為之，晁公武、馬貴與並承其誤，可謂無識(shí)。晏子尚儉，禮所謂國奢則示之以儉也。其居晏桓子之喪，盡禮亦與墨氏異?？讌沧釉疲骸覆靷饔涥套又?，未有異于儒焉?！谷宓郎醮?，孔子言「儒行有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shù)」，故公伯寮愬子路而同列聖門，晏子尼谿之阻，何害為儒？且古人書外篇半由依托，劉向所謂疑後世辨士所為者，惡得以此病晏子哉?。ǘ晷g(shù)編卷十四）
晏子非墨家辨 劉師培
晏子立言之旨，淮南要略所述至詳，其第八一篇，劉向謂似非晏子言，其識(shí)至精。至唐代柳宗元始謂墨氏之徒所為，宋代晁氏、馬氏輯書目，均循其說。近孫星衍以無識(shí)譏之，其說允矣，然意有未盡。夫墨子之學(xué)，出於清廟之守，以敬天明鬼為宗，其徒纏子、胡非子、隨巢子書雖不存，然考其佚文，亦均敬天明鬼。惟晏子書則不然，如諫篇上諫誅史祝，諫信楚巫，諫祠靈山河伯，諫禳彗星熒惑；問篇上諫以祝干福；雜篇下言徒祭不可益壽：均異墨氏所言。又諫篇上言樂亡而禮從之，禮亡而政從之，亦與非樂旨殊，不惟居喪盡禮誌於雜篇上，異於墨子短喪也。使其書出於墨氏之徒，則旨與墨殊，必不並存其說，故特辨之。（左菴集卷七）
二墨家說
晏嬰，墨者也，自以儉省治身，動(dòng)遵法度。（列子楊朱篇張湛注）
辯晏子春秋 柳宗元
司馬遷讀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為書?；蛟唬宏套訛橹私友伞；蛟唬宏套又釣橹＝苑且?。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墨好儉，晏子以儉名於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shù)者。且其旨多尚同、兼愛、非樂、節(jié)用、非厚葬久喪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問棗及古冶子等尤怪誕，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此甚顯白者。自劉向、歆、班彪、固父子，皆錄之「儒家」中，甚矣！數(shù)子之不詳也。蓋非齊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則其言不若是。後之錄諸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河?xùn)|集卷四）
晏子春秋辨 薛季宣
聖人之道，不掠美以為能，不瞽世以為明，善者從之，非者去之，要在乎據(jù)中庸之道以折中于物，而不以己見為必得，此其所以大而無方也。柳子厚辨晏子春秋以為墨者齊人尊著晏子之事以增高為己術(shù)者，其言信典且當(dāng)矣，雖聖人有不易。走見而喜其辨，謂其所自見誠有大過人者。晚得孔叢子讀之，至于詰墨，怪其于墨子無見，皆晏氏春秋語也，迺知子厚之辨有自而起。嗚呼！若子厚者，可謂掠美瞽世也與！使孔叢出于其前，子厚不應(yīng)無見；如在其後出，則大業(yè)書錄具存，抉剔異書，扳從已出，謂宅人弗見，取像攫金之子，不可謂知。子厚妙文辭者，尚亦為此，勦竊之患，厥有由來矣?？鬃釉唬骸钢疄橹?，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谷粍t君子誠其所知，闕其所不知，而後為真知，奚必妄！（浪語集卷二十七）
晏子 項(xiàng)安世
予讀晏子春秋，見其與叔向論士君子之出處，大抵多擯處士，以為當(dāng)誅，而自不恥于以一身而事百君。夫以晏子之行既過乎儉，而其于出處之際所主又如此，則其為墨子之學(xué)明甚。談?wù)呦喑兄^之墨、晏，豈茍然哉！自公孫弘至馮道，皆有篤行嘉言，而不恥于事亂君，行亂政，蓋世之士大夫傳襲此派，千載不絕。人謂楊、墨之道至孟子而止者，特未之?dāng)帬枴＃?xiàng)氏家說卷九）
晏子 王應(yīng)麟
晏子八篇 隋唐志晏子春秋七卷，著其行事及諫諍之言（太史公曰：「吾讀晏子春秋?！苟Y記投壺注引晏子春秋）。崇文總目十二卷或以為後人采嬰行事為書，故卷頗多於前志。柳宗元謂：「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墨好儉，晏子以儉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shù)者。且其旨多尚同、兼愛、非樂、節(jié)用、非厚葬久喪，非儒、明鬼皆出墨子，其言問棗及古冶子等尤怪誕，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此甚顯白者。（晏子春秋云：『墨子聞之曰：「晏子知道，道在為人，失在為己?！埂唬┽嶂浿T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梗耸蠌拇苏f）薛氏曰：「讀孔叢子詰墨，怪其於墨子無見，皆晏子春秋語也，迺知宗元之辨有自而起?！梗h書藝文志考證卷五）
晏子春秋 焦竑
晏子春秋十二卷 墨氏見天下無非為我者，故不自愛而兼愛也，此與聖人之道濟(jì)何異，故賈誼、韓愈往往以孔、墨並名；然見儉之利而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殊親疏，此其敝也。莊生曰：「墨子雖獨(dú)任為天下，何其太觳而難遵」，有以也夫。墨子死，有相里氏之墨，相芬氏之墨，鄧陵氏之墨，世皆不傳。晏子春秋舊列「儒家」，其尚同、兼愛、非樂、節(jié)用、非厚葬久喪、非儒、明鬼，無一不出墨氏，柳宗元以為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shù)者，得之。今附著於篇。（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卷四下）
晏子入「儒家」，非。改「墨家」。（國史經(jīng)籍志卷六）
論晏子改入墨家 章學(xué)誠
焦竑誤校漢志 焦竑以漢志晏子入「儒家」為非，因改入於「墨家」。此用柳宗元之說，以為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歸其書於墨家，非以晏子為墨者也，其說良是。部次群書，所以貴有知言之學(xué)，否則狥於其名而不考其實(shí)矣。檀弓名篇，非檀弓所著；孟子篇名有梁惠王，亦豈以梁惠王為儒者哉?。ㄐＷ囃x）
新刻晏子春秋書後 洪亮吉
晏子春秋一書，前代入之「儒家」，然觀史記孔子世家所載晏子對(duì)景公之言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敖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chǎn)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云云，是明與儒者為難矣，故其生平行事，亦皆與儒者背馳。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未為無據(jù)。近吾友孫君星衍?？套樱钜宰谠f為非，謂晏子忠君愛國，自當(dāng)入之「儒家」，然試思墨氏重趼救宋，獨(dú)非忠君愛國者乎？若必?fù)?jù)此以為儒墨之分，則又一偏之見也。惟宗元以晏子為墨氏之徒，微誤?？寄陉套又?，當(dāng)云其學(xué)近墨氏，或云開墨氏之先則可耳（漢書藝文志墨子在孔子後）。（卷施閣文集卷十）
晏子春秋 凌揚(yáng)藻
晏子春秋十二卷，齊大夫平仲晏嬰撰，陳直齋謂漢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號(hào)晏子春秋，今卷數(shù)不同，未知果本書否。余觀孟子書「盆成括仕於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及其見殺，門人問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是與孟子同時(shí)之人之事，而非追論之詞可知矣，故孫宣公奭孟子音義以為嘗學(xué)於孟子。今卷內(nèi)載景公宿於路寢之宮，夜分聞西方有男子哭者，公悲之，明日朝，問於晏子，晏子對(duì)曰：「西郭徒居布衣之士盆成括也，父之孝子也，兄之順弟也，又嘗為孔子門人。今其母不幸而死，祔柩未葬，家貧身老子〈子禹〉，恐力不能合祔，是以悲也?！故桥c孟子既不同時(shí)，而所謂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則足以殺其軀而已者，其詣行又相懸絕，豈所誤在孟子耶？何風(fēng)馬牛之不及若此也？沈梅村疑姓名偶同，景公時(shí)別有一盆成括，然崇文總目謂晏子之書久亡，世所傳者蓋後人采嬰行事而成，故柳宗元以為墨之徒有齊人者為之，非嬰所自著也。洪稚存曰：「晏子春秋前代入之儒家，然觀史記孔子世家所載晏子對(duì)景公之言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敖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chǎn)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云云，是明與儒者為難矣，故其生平行事，亦皆與儒者背馳。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未為無據(jù)。……然考墨在晏子之後（見漢書藝文志），當(dāng)云其學(xué)近墨氏，或云開墨氏之先則可耳。」（蠡勺編卷二十）
晏子之宜入墨家 尹桐陽
漢志七略列晏子於儒家，桐陽以為晏子尚儉，與墨子同，其學(xué)寔出於清廟之守，為宋大夫之先河，而與儒異趣者也。於儒宗之宣聖故阻其爾稽之封，事具詳於外篇第八。墨子非儒曾引其言，而內(nèi)篇雜上又有墨子稱晏子知道之語，則晏子之為墨家而非儒家也又何疑？桐陽為之校釋若干條，以補(bǔ)孫氏星衍之不逮，犆書其與墨同轍之處而箸於篇，蓋欲見晏、墨之當(dāng)為一貫，而墨學(xué)亦藉以不孤云。柳宗元謂墨氏之徒為之，意以晏子春秋為儒書，則猶非撢本之論。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也。其書世多有之。」則筦、晏書固炎漢所通行，而為龍門所樂道者矣。偽書云乎哉？孫氏迺頡滑解垢，力主晏為儒家，且〈廣屰〉柳為文人無學(xué)，〈龠見〉矣。（諸子論略）
三其他
論晏子獨(dú)成一家 洪亮吉
晏子不可云墨家，蓋晏子在墨子之先也。前人以之入「儒家」，亦非是。今觀史記孔子世家載晏子對(duì)景公之言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chǎn)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云云，是明與儒者為難矣；其生平行事，亦皆與儒者背馳。愚以為管子晏子皆自成一家，前史藝文志入之「儒家」既非，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亦前後倒置，特其學(xué)與墨氏相近耳。吾友孫兵備星衍?？套?，亦深以宗元之說為非，謂晏子忠君愛國，自當(dāng)入之「儒家」。是又不然，試思墨子重趼救宋，獨(dú)非忠君愛國者乎？若必?fù)?jù)此為儒墨之分，則又一偏之見。漢書藝文志墨子在孔子後，距晏子更遠(yuǎn)，即如宗元之意，亦當(dāng)云開墨氏之先，不得云墨氏之徒也。（洪亮吉曉讀書齋初錄）
晏子春秋學(xué)案 蛤笑
神州學(xué)術(shù)，莫盛於春秋、戰(zhàn)國之交。周室既衰，史失其官，學(xué)術(shù)宗教，始兩相分離，諸子嗣興，皆思本厥學(xué)派為政治之革命，孔、老、墨、管最為大宗，然獨(dú)管子相齊，得位乘時(shí)，發(fā)揮其學(xué)術(shù)，自餘皆終老布衣，僅能以著書自見而已。晏子生與墨子同時(shí)，學(xué)術(shù)亦大抵相類，雖相齊四十年，然值莊公之暴，景公之孱，崔氏之逆，陳氏之專，卒未得大行其道。生平又未嘗親自著書，春秋一書，大抵其門人故舊於平仲身後，集其言行，錄為此書，略如後世鄭公諫錄、梁公故事之類，而晏子之大義微言，其湮沒也久矣，然賴是編之存，而後世學(xué)者猶得藉以窺見什一，抑不可謂非幸也。且晏子書中，多與西儒立憲之義相符合者，自柳子斥晏子為墨學(xué)，而後儒辨論蜂起，或袒晏而非柳，或是柳而闢晏，而尼谿之沮，尤為聚訟所集，然皆以後世之見，臆測(cè)先賢，於晏子之學(xué)問功業(yè)，初無所損益也。當(dāng)時(shí)諸子並起，未定一尊，尊聞行知，各是其是?？鬃与m千載以後配天立極，當(dāng)其身，亦諸子之一耳，以學(xué)派之不合，因而為政黨之競(jìng)爭(zhēng)，正大賢不肯茍同之證驗(yàn)也，何足為晏子病乎？柳子之知晏為墨學(xué)，其識(shí)卓矣，而於是書顧深致不滿，則仍狃於孟氏異端無父之辨，而不知觀其會(huì)通，以祛其先入之見耳。自西儒學(xué)說輸入震旦，而諸子之學(xué)駸駸有復(fù)興之朕，老、墨、莊、管諸書，皆有當(dāng)世宏通大儒為之證通疏明，發(fā)其義蘊(yùn)。獨(dú)晏子之書猶晦於群籍中，無人肄及之者，不揆譾陋，讀書之暇，輒刺取其奧義名言，疏以己意，為晏子學(xué)案若干則，質(zhì)諸世之講明古學(xué)者，恕其愚僭之愆，而匡其不逮焉，則幸甚。
晏子臣於莊公，公不說，飲酒，令召晏子。晏子至，入門，公令樂人奏歌，曰：「已哉！寡人不能說也，爾何來為？」晏子入座，樂人三奏，然後知其為己也，遂起，北面坐地。公曰：「夫子從席，曷為坐地？」晏子對(duì)曰：「嬰聞訟夫坐地，今嬰將與君訟，敢無坐地乎？嬰聞之，眾而無義，彊而無禮，好勇而惡賢者，禍必及其身，公之謂矣。且嬰言不用，願(yuàn)請(qǐng)身去?！顾熠叾鴼w，管籥其家者納之公，財(cái)在外者斥之市，曰：「君子有力於民，則進(jìn)爵祿，不辭貴富；無力於民而旅食，不惡貧賤?！顾焱叫卸鴸|耕於海濱。
按：秦、漢以來，以尊君為儒學(xué)無上之大義，而實(shí)不知其所以尊。以文王之聖，受辛之虐，而天王聖明，臣罪當(dāng)誅，講學(xué)家至奉為不刊之典，古者責(zé)難規(guī)過之義，乃盡亡矣。嗟夫！此宋子業(yè)、齊文宣、隋煬帝之儔所以接跡於後世也。君權(quán)既日益尊，而公卿大夫下及一命之榮，皆得依附君權(quán)，偃然民上，以享無義務(wù)之權(quán)利，神州群治，所由每下愈況者，豈非職此之由哉？自西儒言治之書輸入中土，然後知君主雖尊，要與通國臣民同受治於法律之下，而官吏為國民公僕之說，亦燦然大明於世，人人相尚以為新學(xué)，豈知二千年前晏子已先我而言之哉！夫以齊莊之暴，乃於其所不說者不敢顯言而微風(fēng)之；晏子一上大夫耳，而公然斥其君之不道，且與之訟曲直焉，其言有後世骨鯁之臣所不敢出者。若夫有力無力之辨，則以公卿將相之尊，乃計(jì)庸而受直，非自儕於國民僕隸之班，所言能深切如是乎？嗚呼！今之從政者，其當(dāng)銘諸座右矣。
崔杼弒莊公，晏子立崔氏之門，從者曰：「死乎？」晏子曰：「獨(dú)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獨(dú)吾罪也乎哉？吾亡也？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shí)，社稷是養(yǎng)。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君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孰能任之?！归T啟而入，崔子曰：「子何不死？」晏子曰：「禍?zhǔn)?，吾不在也；禍終，吾不知也。吾何為死？且吾聞之，以亡為行者，不足以存君；以死為義者，不足以立功。嬰豈其婢子也哉，其從之也？」人謂崔子必殺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br>
按：此義與儒家春秋之義相同，即西儒分君主與國家為二之說，而路易十四「朕即國家」之言所以得罪於全歐也。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以縱其欲也哉！孔子之論管仲也，曰：「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於溝瀆，而莫之知也?！勾呵飼鴱s君及其大夫者三：書孔父，以其正色立朝也，非徒以其死也；書荀息，以其行克踐言也，非徒以其死也；書仇牧，以其不畏彊禦也，非徒以其死也。齊襄之變，從而殉者有徒人費(fèi)，有石之紛如，有孟陽，而弗得見於春秋之經(jīng)，以其報(bào)私恩而非殉公義耳。春秋為明大義之書，故凡事之無關(guān)於大義者，皆削而不書，徒人費(fèi)諸人，正孔子之所謂匹夫匹婦，而晏子所謂婢子者也。故人君而知此義，則敬天勤民之念弗敢荒矣；人臣而知此義，則陳善閉邪之責(zé)弗敢貸矣。後世儒者知明此誼，惟鄧牧心與黃太沖耳。
景公懸賞於國內(nèi)，萬鍾者三，千鍾者五，令三出，而職計(jì)莫之從。公怒，令免職計(jì)，令三出，而士師莫之從。公不說。晏子曰：「嬰聞之，君正臣從謂之順，君僻臣從謂之逆，今君賞讒諛之民，而令吏必從，則是使君失其道，臣失其守也。三代之興也，利於國者愛之，害於國者惡之，故賢良眾而邪僻滅，是以天下治平，百姓和集。及其衰也，順於己者愛之，逆於己者惡之，故邪僻繁，而賢良滅，離散百姓，危覆社稷。臣懼君逆政之行，有司不敢爭(zhēng)，以覆社稷，危宗廟?！构唬骸腹讶瞬恢?，請(qǐng)從士師之策。」
按：此與孔子守道不如守官之訓(xùn)，及孟子夫有所受之說，正互相發(fā)明，而順逆好惡之辨，較大學(xué)之言絜矩，尤為悚切，皆今日憲政之要義也。嘗謂專制政體設(shè)官分職，所最不可闕者有三事焉：宰相也，封駁也，諫官也。之三者，皆所以消息君權(quán)，不使太過者也。是故官制莫善於唐、宋，莫不善於明。宰相廢，則天下之責(zé)備悉歸於君主一人之身矣；封駁廢，則君主得行其志，惟其言而莫予違矣。張釋之曰：「廷尉天下之平。」劉褘之曰：「不經(jīng)鳳閣鸞臺(tái)，何名為敕。」斯言也，居然有立憲國之意焉。自元、明以後，遂不復(fù)見於史冊(cè)矣。嗟乎！此專制政體之所以不可存立，而憲政所以不可不亟行也。
景公游於牛山，北望其國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梁丘據(jù)皆從而泣，晏子獨(dú)笑於旁，公刷涕而顧晏子曰：「寡人今日游悲，孔與據(jù)皆從寡人而涕泣，子之獨(dú)笑何也？」晏子對(duì)曰：「昔者上帝以人之死為善，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使賢者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則靈公、莊公將常守之矣。數(shù)君者將守之，則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以至於君也，而獨(dú)為之流涕，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見一，諂諛之臣見二，此臣所以獨(dú)竊笑也。」
按：此乃墨家學(xué)問之本原，所以能輕生取義者，以知此義而已。死者，人之所不能免，雖上哲不能無慼慼焉。道家惟畏死，故常思所以永之，於是乎嗇精保神，絕欲服氣，以冀延引歲月而已。釋家知其術(shù)之不可恃也，因謂人身別有一靈魂焉，軀殼雖敝，而靈性可以不泯，於是有輪迴轉(zhuǎn)生之說。儒者皆以為不可信，矯而為順天立命之說以自解，且為喪祭之禮以致其哀痛，其與釋道之說雖殊，要其幸死者之有知?jiǎng)t一而已。近世西儒頡德始倡為生死進(jìn)化之說，謂新故相嬗，而世界乃日進(jìn)於文明，故生之有死，乃造物所以仁愛萬物也。此說一出，泰西之學(xué)術(shù)為之一變。吾國儒者方喜其持論之新奇，而孰知晏子已於二千祀之前暢發(fā)此義，與頡氏若合符節(jié)，可不謂超世之特識(shí)耶！墨氏之學(xué)，惟以此為根據(jù)，故非命，故節(jié)葬，故輕其身而急天下。
仲尼之齊，見景公，景公說之，欲封之以爾稽（地名），以告晏子，晏子對(duì)曰：「不可。彼浩裾自順，不可以教下；好樂緩於民，不可使親治；立命以建事，不可使守職；厚葬破民貧國，久喪道哀費(fèi)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難者在內(nèi)，而傳者無其外，故異於服，勉於容，不可以道眾而馴百姓。目大賢之滅，周室之卑也，威儀加多而民行滋薄，聲樂繁充而世德滋衰，今仲尼盛聲樂以侈世，飾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趨蹌之節(jié)以觀眾，博學(xué)不可以儀世，勞思不可以補(bǔ)民，兼壽不能殫其教，當(dāng)年不能究其禮，積財(cái)不能贍其樂，繁飾邪術(shù)以營世君，盛為聲樂以淫愚其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遵民，今欲封之，以移齊國之俗，非所以導(dǎo)眾存民也。」
按：儒墨相爭(zhēng)之異點(diǎn)，此章盡之矣。墨學(xué)之所以叢世詬病者在此，後世之疑晏子為偽書也亦在此。要之皆一孔之儒，不足以與言哲學(xué)也。哲學(xué)之與宗教，本非同物，哲學(xué)爭(zhēng)是非者也，宗教辨善惡者也。是非分於時(shí)勢(shì)，善惡判於道德，故善惡終古不易，而是非則因時(shí)會(huì)為轉(zhuǎn)移，甚至有同時(shí)同事兩人各執(zhí)所見以相爭(zhēng)而兩造皆是者矣。吾國儒者以宗教學(xué)術(shù)混為一譚，是即為善，非即為惡，出主入奴，但以意氣相劫制，而不察夫所據(jù)之理，所因之時(shí)，則宜乎學(xué)術(shù)隘而治術(shù)卑也。三代以還，質(zhì)文相嬗，至有周之末，而文勝極矣。春秋、戰(zhàn)國之交，諸子並起，各思以其所學(xué)轉(zhuǎn)移政治，雖其所挾之術(shù)人人不同，而要其欲以質(zhì)家之說救文學(xué)之敝，則一而已。若老，若墨，若名法，若農(nóng)商，皆質(zhì)家之屬也。惟孔子之學(xué)，以因時(shí)通變?yōu)橹鳎视小甘龆蛔鳌怪?，雖深疾當(dāng)時(shí)文勝之敝，時(shí)時(shí)見諸言論，然及其立法改治，則不過因周公之舊制，去泰去甚而已，不肯盡去其舊而新之也。其後諸家歇絕，而孔子之學(xué)獨(dú)巍然尊為國教，亦因其與時(shí)世之習(xí)慣不大相逕庭耳。自孔、墨之爭(zhēng)，於今又二千年矣，文勝之敝，以視周末，不啻過之，則所以救弊而補(bǔ)偏者，舍質(zhì)家之說，其奚能為功哉！故讀書者當(dāng)會(huì)其通，而不可援孟子之說以自解也。
燕之游士有泯子午者，南見晏子於齊，言有文章，術(shù)有條理，巨可以補(bǔ)國，細(xì)可以益晏子者三百篇，睹晏子，恐慎而不能言。晏子假之以悲色，開之以禮顏，然後能盡其復(fù)也（「復(fù)」疑當(dāng)作「辭」）?？屯耍套又毕?，廢朝移時(shí)。在側(cè)者曰：「向者燕客侍夫子，何為憂也？」晏子曰：「燕萬乘之國也，齊千里之塗也，泯子午以萬乘之國為不足說，以千里之塗為不足遠(yuǎn)，則是千萬人之上也，且猶不能殫其言於我，況乎齊人之懷善而死者乎！吾所不得睹者，豈不多矣?！?br>
按：以晏子之學(xué)與其才識(shí)而猶虛懷若渴，能受人之盡言也如此，則夫?qū)W問才識(shí)之不及晏子，而所處之時(shí)又危於晏子者，其求賢禮士，當(dāng)更何如哉？吾願(yuàn)今之公卿大夫人人書此為座右之銘，時(shí)時(shí)省覽也。
晏子使於楚，楚王聞之，謂左右曰：「晏子，齊之習(xí)辭者也，今方來，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對(duì)曰：「為其來也，臣請(qǐng)縛一人過王而行，王曰：『何為者也？』對(duì)曰：『齊人也?！煌踉唬骸汉巫俊辉唬骸鹤I。』」晏子至，楚王賜晏子酒，酒酣，吏二縛一人詣王，王曰：「縛者何為者也？」對(duì)曰：「齊人也，坐盜?！雇跻曣套釉唬骸庚R人固善盜乎？」晏子辟席對(duì)曰：「嬰聞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shí)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於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王笑曰：「聖人非所與熙（『熙』即『嬉』之假字）也，寡人反取病焉。」
按：春秋之時(shí)，列國並峙，與今日歐洲之局大略相似，故折衝尊俎，尤高專對(duì)之才，然必己國之政治修明，實(shí)有以對(duì)人而無媿者，然後足以服敵國之心，非徒然恃口給之巧捷而已。此晏子小節(jié)耳，然其臨機(jī)應(yīng)變，實(shí)可為出疆奉使者之法，故備箸之。
欒高既敗，田桓子欲分其家，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君不能飭法，而群臣專制，亂之本也。今又欲分其家，利其貨，是非制也，子必致之公。且吾聞之，廉者，政之本也；讓者，德之主也。欒高不讓，以至此禍，可無慎乎！廉之謂公正，讓之謂保德，凡有血?dú)庹撸杂袪?zhēng)心，怨（『蘊(yùn)』通）利生孽，惟利可以為長存，且分爭(zhēng)者不勝其禍，辭讓者不失其福，子必勿取。」
按：墨家平等，而法家尊君；墨家主進(jìn)取，而老氏主退讓。晏子為墨家者流，而斯言也，則近乎法家與老氏何也？春秋之時(shí)，貴族政治極敝之時(shí)代，諸子競(jìng)起，皆以掃除貴族為職志者也。然興民權(quán)以制貴族其勢(shì)逆，崇君權(quán)以抑貴族其勢(shì)順，此諸子所以不約而同也（惟老氏主張極端平等，不尚君權(quán)）。又齊自管仲以後，其治尚法，晏子固不得悉以其道易之也。墨之為術(shù)也谿刻於己，而公利於人，不自封殖，則無所多取，而其跡有似於退讓矣。佛之說法，有經(jīng)有權(quán)，貴族所懼者在禍福不在義理，欲止其并兼坐大之勢(shì)，固不得不假殃慶之說以懾其心，於平時(shí)所持非命之旨，固不相背耳。（東方雜志五卷四、五期）
晏子 羅焌
晏子名嬰，字平仲，一云字仲，諡曰平，萊之夷維人（夷維今山東高密縣）。晏桓子弱之子，歷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jié)儉力行重於齊，顯名於諸侯。後人輯其行事，為書八篇，劉氏敘錄及七略併題曰晏子春秋，漢志題曰晏子，而皆列諸儒家（隋、唐、宋志皆同）。至唐代柳宗元辯晏子春秋曰：「吾疑其墨者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後之錄諸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宋代晁公武、馬端臨所輯書目，均從柳說，清孫星衍譏其無識(shí)，蓋力持晏子儒家之說者也。然清修四庫全書以晏子春秋移入史部傳記，其提要云：「晏子一書，由後人摭其軼事為之，雖無傳記之名，實(shí)傳記之祖也。」是則晏子春秋始由儒家而入墨家，復(fù)由子部而入史部，迄今蓋尚無定論也。
史記孔子世家記晏子阻齊景公以尼谿田封孔子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chǎn)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閒，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jié)（『詳』讀為『翔』，『翔』謂行而張拱也），累世不能殫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xì)民也?！拱福捍耸乱娊耜套哟呵锿馄诎?，字句小異，而義大同。晏子尚儉約，又非毀孔子之盛樂繁禮，崇喪厚葬，實(shí)為墨學(xué)之所自出，故墨子非儒下篇亦載此事。又載齊景公問晏子孔子為人何如，晏子對(duì)以孔丘非賢人，與白公無異一章，是晏子近乎墨家，其不得列於儒家審矣（司馬談引「累世」二語譏評(píng)儒者）。雖然，晏子亦不純乎墨家也，近人劉師培曰：「墨子之學(xué)以敬天明鬼為宗，晏子書則不然，如諫篇上諫誅史祝，諫信楚巫，諫祠靈山河伯，諫禳彗星熒惑，問篇上諫以祝干福，雜篇下言徒祭不可益壽，均異墨氏所言。又諫篇上言樂亡而禮從之，禮亡而政從之，亦與非樂殊旨，不惟居喪盡禮誌於雜篇上，異於墨子短喪也。」（左盦集七晏子非墨家辨。案晏子居喪盡禮，又見左氏襄十七年傳，諫禳彗星，亦見襄二十六年傳）然則非儒非墨，晏子殆無家可歸者乎？而不必然也。
以晏子行事攷之，大戴禮記孔子曰：「其言曰君雖不諒於臣，臣不可以不量於君，是故君擇臣而使之，臣擇君而事之，有道順命，無道衡命，晏平仲之行也。」（衛(wèi)將軍文子篇）論語：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人敬之?！梗ü遍L篇，「人」字從皇疏本補(bǔ)）史稱齊晏平仲為孔子所嚴(yán)事（史記列傳第七），蓋以此也。史記又云：「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梗ü荜塘袀鞯诙┐艘哉撜Z、孝經(jīng)之義稱贊晏子，蓋謂其有合乎儒行也。（其願(yuàn)為之執(zhí)鞭者，蓋有感於晏子之延罪人為上客，薦僕御為大夫，借以發(fā)其積憤耳。）則晏子之列於儒家，亦得夫子、史公而名益彰耳。
若就晏子春秋攷之，四庫提要云：「是書所記，乃唐人魏徵諫錄、李絳論事集之流，特失其編次者之姓名耳，題為晏嬰撰者，依託也。其中如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二十一談異二）所摘齊景公圉人一事（今本晏子作『羽人』，蓋同音通假字），鄙倍荒唐，殆同戲劇，則妄人又有所竄入，非原本矣?！梗ň肮麣⒂鹑耸拢婈套哟呵锿馄诎恕妇肮w姣」一章）四庫簡(jiǎn)明目錄云：「書中皆述嬰遺事，與著書立說者迥別，列之儒家，於宗旨固非，列之墨家，於體裁亦未允，改列傳記，庶得其真。」案諸子書中述遺事者甚多，不得以此援子入史也。況子家敘事，多涉寓言，尤未可據(jù)為信史乎！今案：晏子一書，所載行事及諫諍之言，大抵淳于髡、優(yōu)孟、優(yōu)旃之流，故當(dāng)時(shí)稱為天下之辯士（韓詩外傳卷十）。擬之唐魏鄭公李相國，殊未當(dāng)也。清儒馬驌氏著繹史，多采晏子春秋，而於晏子使吳章（內(nèi)篇雜下）則謂其詼諧；於晏子使楚章（同上）則謂其以謔對(duì)謔；於諫景公飲酒七日七夜章（內(nèi)篇諫上）則評(píng)曰「談言解紛，滑稽之所以雄也?！梗ɡ[史卷七十七）晏子嘗譏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不意後儒之反脣而相稽也。今以諸子十家衡之，當(dāng)屬俳優(yōu)小說一流（俳優(yōu)即古之稗官，說詳後）。非晏子為小說家也，輯是書者小說家數(shù)也。茲姑仍漢志，附之儒家，其學(xué)說亦互見焉，不具述也。（諸子學(xué)述第一章）
晏子春秋辨證 嚴(yán)挺
晏子春秋一書，先儒皆列于子部（或丙部）「儒家」，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曰：「晏子八篇（名嬰，諡平仲，相齊景公，孔子稱善與人交）。」又如隋書經(jīng)籍志曰：「晏子春秋七卷（齊大夫晏嬰撰）?！挂鄬凫吨T子儒家，唯隋志著稱「晏子春秋七卷」，與漢志稱「晏子八篇」有所不同耳。其後如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經(jīng)籍志，皆同隋志，而列晏子春秋於儒家，唯遜清紀(jì)盷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jiǎng)t列晏子春秋於史部傳記類。提要曰：「案晏子一書，由後人摭其軼事為之，雖無傳記之名，實(shí)傳記之祖也，舊列子部，今移入于此?！龟愔眲t駁之曰：「案列國以來，『春秋』名書之義有三：有紀(jì)一人之事者，晏子春秋是也；有成一家之言者，虞氏春秋、呂氏春秋是也；有記一時(shí)之事者，楚漢春秋、吳越春秋是也。名雖同，而派別微異，此書（晏子春秋）即後代別傳之胚胎，實(shí)為子部支流，紀(jì)盷四庫全書提要入於史部，未免循名而失實(shí)矣。」夫晏子春秋之為子為史，籀其書者即可洞然，無足深論。獨(dú)怪後世好勝之徒，以晏子春秋為墨者之徒為之，而以其書入於墨家，此猶掩耳盜鈴，抑何不思之甚耶？雖然，為是說者，由來亦久矣，原其始，始于墨子與楊子法言，墨子非儒篇載有齊景公問孔子於晏嬰，嬰毀仲尼之事（原文過長，不便抄引），而法言五百卷則曰：「莊、楊蕩而不法，墨、晏儉而廢禮，申、韓險(xiǎn)而無化?！狗侨逵涥套託е倌?，法言以晏、墨並稱，於是世人遂謂晏子通于墨子，而以其書入于墨家。殊不知非儒之作，墨者之徒痛擊當(dāng)時(shí)儒者之弊習(xí)，借晏子以為證耳，非誠有其事也。偽孔叢子詳辨之矣（見孔叢子後卷詰墨第十八，原文共十章，以過長，不便徵引）。至於晏、墨並稱，亦非晏子通于墨子之證也。蓋古人常有孔、墨並稱者，如史記魯仲連列傳曰：「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于讒諛?！褂秩缤瑫浇蚝钪鞲纲攘袀髟唬骸阜怯锌?、墨、曾子之賢?！褂秩鐫h書鄒陽列傳曰：「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于讒諛?！谷粍t即據(jù)此而謂墨子通于孔子，或孔子通于墨子可乎？因復(fù)列墨子於儒家或論語于墨家可乎？吾知其必不可矣。稍後，復(fù)有柳宗元著辨晏子春秋曰：「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墨好儉，晏子以儉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shù)者，且其旨多尚同、兼愛、非樂、節(jié)用、非厚葬久喪者，是皆出墨子。又罪孔子，好言鬼神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此甚顯白者。自劉向、歆、班彪、固父子皆錄之儒家中，甚矣數(shù)子之不詳也。若非齊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則其言不若是，後之錄諸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梗雍裎募┳宰雍裰摮鲠?，於是晁公武讀書志、馬端臨經(jīng)籍考遂入晏子春秋于墨家，斯誠子厚之忠臣，抑未深辨乎晏子春秋者也。迨於遜清管同讀晏子春秋，乃謂：「吾謂漢人所言晏子春秋不傳久矣，世所有者，後人偽為者耳。何以言之？太史公為管晏傳贊曰：『其書世多有，故不論，論其軼事?！恢僦畟鬏d仲言交鮑叔事獨(dú)詳悉，此仲之軼事，管子所無。以是推之，薦御者為大夫，脫越石父于縲絏，此亦嬰之軼事，而晏子春秋所無也。假令當(dāng)時(shí)有是文，如今晏子，太史公安得稱曰軼事哉？吾故知非其本也?！粍t孰為之？曰：其文淺薄過甚，其諸六朝後人為之者歟？」（因寄軒文集）此二說者，有同有異，其謂書非晏子自為，此柳宗元、管異之之所同也；若一認(rèn)為墨者之徒有齊人者為之，一認(rèn)為六朝人為之，一則證于晏子春秋，一則旁考于子長史記，此又柳、管之所異也。雖然，二子之論皆非也，請(qǐng)更端言之。
一柳宗元
子厚之論，異之已辯之矣。其言曰：「唐柳宗元者知疑其書而以為出於墨氏，墨氏之徒去晏子固不甚遠(yuǎn)，茍所為猶近古，其淺薄不當(dāng)至是?！覄⑾颉㈧?、班固父子，其識(shí)皆與太史公相上下，茍所見如今書多墨氏說，彼校書胡為入之儒家哉？」（同上）惟異之之論，憑空取巧，不足以服子厚之心，實(shí)則證子厚之論為是為非，予意當(dāng)求之晏子春秋焉。今觀全書，言儒者多，言墨者少，臚列如下。
（一）書內(nèi)稱仲尼聞其道而稱美之者
卷一景公衣狐白裘不知天寒晏子諫章：「孔子聞之曰：『晏子能明其所欲?！弧?br>
卷二景公冬起大臺(tái)之役晏子諫章曰：「仲尼聞之，喟然嘆曰：『古之善為人臣者，聲名歸之君，禍災(zāi)歸之身，入則切磋其君之不善，出則高譽(yù)其君之德義，是以雖事隋君，能使垂衣裳朝諸侯，不敢伐其功。當(dāng)此道者，其晏子是耶！』」
同卷景公嬖妾死守之三日不殮章。（以下原文皆不具引）
卷四梁丘據(jù)問子事三君不同心晏子對(duì)以一心可以事百君章。
卷五晉欲攻齊使人往觀晏子以禮待而折其謀章。
同卷晏子使魯有事已仲尼以為知禮章。
同卷晏子居喪遜答家老仲尼善之章。
卷七仲尼稱晏子行補(bǔ)三君而不有果君子也章。
?。ǘ鴥?nèi)引詩以資解釋證明者
卷一景公愛嬖妾隨其所欲晏子諫章曰：「詩曰：『哲夫成城，哲婦傾城。』今君不免成城之求，而惟傾城之務(wù)，國之亡日至矣，君其圖之?！?br>
同卷景公貪長有國之樂晏子諫章曰：「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徊荒芙K善者，不遂其君，今君臨民若寇讎，見善若避熱?！?br>
卷四景公問賢不肖可學(xué)乎晏子對(duì)以勉強(qiáng)為上章。（以下原文不具引）
同卷魯昭公問魯一國迷何也晏子對(duì)以化為一心章。
同卷叔向問齊德衰子若何晏子對(duì)以進(jìn)不失忠退不失行章。
同卷叔向問人何以可保身晏子對(duì)以不要幸章。
卷五崔慶劫齊將軍大夫盟晏子不與章。
同卷晏子飲景公酒公呼具火晏子稱詩以辭章。
卷七景公飲酒命晏子去禮晏子諫章。
?。ㄈ幸舐}文王以資證明者
卷二景公春秋遊獵興役晏子諫章曰：「晏子曰：『昔者文王不敢盤游于田，故國昌而民安?！弧?br>
卷三景公問古者吾民用國不危弱晏子對(duì)以文王章。
?。ㄋ模蟹Q曾子事者
卷四曾子問不諫上不顧民可成行義者晏子對(duì)以何以成也章。（以下文長，皆不具引）
卷五曾子將行晏子送而贈(zèng)以善言章。
同卷晏子居喪遜答家老仲尼善之章。
據(jù)此，則是書之有涉于儒者甚多，而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者則厪二見耳。舉如左：
卷三景公問聖王其行若何晏子對(duì)以衰世而諷章。
卷五景公惡故人晏子退國亂復(fù)召晏子章。
是晏子春秋不當(dāng)列入墨家，而非墨者之徒為之審矣。若謂非毀孔子為墨家之言，殊不知此為外篇，厪一至五六章耳，此顧廣圻所謂不合經(jīng)術(shù)者是也，奚足據(jù)哉？至於上同、兼愛、上賢、明鬼、節(jié)用之言，間亦有之，據(jù)此即以為墨者之徒為之，亦非持平之論。蓋孔子亦有類上同、兼愛、上賢、明鬼之言。韓愈氏不云乎：「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譏專臣，不上同哉？孔子泛愛親仁，以博施濟(jì)眾為聖，不兼愛哉？孔子賢賢，以四科進(jìn)褒弟子，疾歿世而名不稱，不上賢哉？孔子祭如在，譏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則受福?！徊幻鞴碓?？」（見昌黎文集）至于非樂、節(jié)葬之言，晏子春秋無稱焉，吾不知子厚何所據(jù)而云然。必不得已而求之，吾於景公夜聽新樂而不朝晏子諫，與景公欲厚葬梁丘據(jù)晏子諫與景公欲以人禮葬走狗晏子諫三章得三事焉。雖然，晏子之諫，異乎墨者之所謂「非樂」與「非厚葬」也。蓋諫夜聽新樂章所以諫聽新樂也，非「非樂」也，其餘二章所以諫厚之不當(dāng)，非「非厚葬」也，亦與儒者何違哉？若乃「君令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為「禮之經(jīng)」，此尤合于儒說之顯然者也。其他類似之例，誠比比皆是，子厚特舉什一之墨說而抹殺儒論，而謂「墨者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吾故曰：子厚之論非也。
二管 同
管同之論，亦非也。何以驗(yàn)之？太史公曰：「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埂篙W事」者，書內(nèi)之軼事，抑管仲、晏嬰之軼事，史公未言也，故同之據(jù)為書內(nèi)之軼事者，非也?？v令軼事為書內(nèi)之軼事，而管同之論亦自欺而欺人者也。同曰：「仲之傳載仲與鮑叔事獨(dú)詳悉，此仲之軼事，管子所無。」噫！管子何當(dāng)無是事乎？大匡一篇載有二說，小匡篇內(nèi)亦稍稱焉，又於柯之會(huì)曹沫以劍擊桓公之事，史遷記之，管子亦載。（管子大匡篇內(nèi)載為曹劌，按左傳孔安國疏謂「曹劌即史記所稱之曹沫」，是仲之軼事，管子所有也。）同又曰：「薦御者為大夫，脫越石夫于縲絏，此亦嬰之軼事，而晏子春秋所無也?！故怯植蝗?，蓋晏子春秋亦記此事，見卷五第二十四、二十五兩章，開卷即得，胡謂嬰之軼事晏子春秋所無耶？然則「軼事」之不訓(xùn)為書內(nèi)之軼事，亦於此可見矣，同特憑空取巧耳！且同之謂晏子春秋為六朝後人所為者，亦非也。按晏子春秋內(nèi)有與王肅孔子家語同者（如晏子春秋卷五曾子將行晏子送而贈(zèng)以善言章雷同於孔子家語六本篇，又同卷晏子居喪遜答家老仲尼善之章雷同于孔子家語子貢篇），又李善註文選亦嘗引晏子春秋以釋六朝人之句義（見江淹恨賦）。王肅魏人也，江淹梁人也，是則晏子春秋已成于六朝人之前，而非出于六朝後人為之者亦明矣。甚矣！先言之足以蔽明也?；蛟唬盒湃缱又?，是書既非古本，又非出于墨者之徒，然則是書果出于晏嬰乎？曰：非也。晏子書內(nèi)稱其死後之事甚多，如卷一「景公沒，田氏殺君荼立陽生，殺陽生立簡(jiǎn)公，殺簡(jiǎn)公而取齊國」，又「及晏子卒，公出背而泣曰：『?jiǎn)韬?！昔者從夫子而遊公阜，夫子一日而三責(zé)我，今誰責(zé)我哉』」等，又稱「仲尼聞其道而稱之」與「墨子聞其道而稱之」（具引于前），此皆非晏子所得言者。吾疑是書晏嬰死後儒者為之，墨者損益之歟？雖然，吾未敢自信也。（光華大學(xué)半月刊二卷二期）
五有關(guān)晏子春秋考辨
一晏子之書稱春秋說
虞卿著書，名曰「春秋」，魏齊曰：「子無然也！春秋，孔聖所以名經(jīng)也，今子之書大抵談?wù)f而已，亦以為名何？」答曰：「經(jīng)者，取其事常也，可常則為經(jīng)矣。且不為孔子，其無經(jīng)乎？」齊問子順，子順曰：「無傷也。魯之史記曰春秋，經(jīng)因以為名焉；又晏子之書亦曰春秋。吾聞泰山之上封禪者七十有二君，其見稱述，數(shù)不盈十，所謂貴賤不嫌同名也。」（孔叢子執(zhí)節(jié)）
儒家者之說「春秋」也，以事繫日，以日繫月，言春以包夏，舉秋以兼冬，年有四時(shí)，故錯(cuò)舉以為所記之名也。茍如是，則晏子、虞卿、呂氏、陸賈其書篇第本無年月，而亦謂之「春秋」，蓋亦異於此者也。（劉知幾史通六家）
二史志著錄
七略：「晏子春秋七篇，在儒家?！梗ㄒ娛酚浌荜塘袀髯⒁?br>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晏子八篇。」班固自注：「名嬰，諡平仲，相齊景公，善與人交，有列傳?！箮煿旁唬骸赣辛袀髡撸^太史公書?！?br>
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儒家」：「晏子春秋七卷，齊大夫晏嬰撰?！?br>
唐書經(jīng)籍志子部：「晏子春秋七卷，晏嬰撰。」
宋史藝文志子部：「晏子春秋十二卷?！?br>
崇文總目：「晏子春秋十二卷，晏嬰撰。晏子八篇，今亡。此書蓋後人采嬰行事為之，以為嬰撰，則非也?！?br>
郡齋讀書志：「晏子春秋十二卷。右齊晏嬰也。嬰相景公，此書著其行事及諫諍之言，昔司馬遷讀而高之，而莫知其所以為書?；蛟唬宏套又釣橹Ｌ屏谠^：遷之言乃然，以為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墨好儉名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shù)者，且其旨多尚同、兼愛、非樂、節(jié)用、非厚葬久喪、非儒、明鬼，皆出墨子，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此甚顯白。自向、歆、彪、固皆錄之儒家，非是，後宜列之墨家。今從宗元之說云?！?br>
中興書目：「晏子春秋十二卷，或以為後人采嬰行事為書，故卷多于前志。」（王應(yīng)麟玉海）
直齋書錄解題：「晏子春秋十二卷，齊大夫平仲晏嬰撰。漢志八卷，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號(hào)晏子春秋，今卷數(shù)不同，未知果本書否。」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晏子春秋八卷，舊本題齊晏嬰撰。晁公武讀書志：『嬰相景公，此書著其行事及諫諍之言?！怀缥目偰恐^後人採嬰行事為之，非嬰所撰。然則是書所記，乃唐人魏徵諫錄、李絳論事集之流，特失其編次者之姓名耳，題為嬰者依託也。其中如王士禎池北偶談所摘齊景公圉人一事，鄙倍荒唐，殆同戲劇，則妄人又有所竄入，非原本矣。劉向、班固俱列之儒家中，惟柳宗元以為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其旨多尚同、兼愛、非厚葬久喪者，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薛季宣浪語集又以為孔叢子詰墨諸條今皆見晏子書中，則嬰之學(xué)實(shí)出於墨，蓋嬰雖略在墨翟前，而史角止魯實(shí)在惠公之時(shí)，見呂氏春秋仲春記當(dāng)染篇，故嬰能先宗其說也。其書自史記管晏列傳已稱為晏子春秋，故劉知幾史通稱晏子、虞卿、呂氏、陸賈其書篇第本無年月，而亦謂之春秋。然漢志惟作晏子，隋志乃名春秋，蓋二名兼行也。漢志、隋志皆作八篇，至陳氏、晁氏書目，乃皆作十二卷，蓋篇帙已多有更改矣。此為明李氏綿眇閣刻本，內(nèi)篇分諫上、諫下、問上、問下、雜上、雜下六篇，外篇分上、下二篇，與漢志八篇之?dāng)?shù)相合。若世所傳烏程閔氏刻本，以一事而內(nèi)篇、外篇複見，所記大同小異者，悉移而夾註內(nèi)篇下，殊為變亂無緒，今故仍從此本著錄，庶幾猶略近古焉?！?br>
又：「案晏子一書，由後人摭其軼事為之，雖無傳記之名，實(shí)傳記之祖也，舊列子部，今移入于此。（史部傳記）」
四庫全書簡(jiǎn)明目錄：「晏子春秋八卷，撰人名氏無考，舊題晏嬰撰者，誤也。書中皆述嬰遺事，實(shí)魏徵諫錄、李絳論事集之流，與著書立說者迥別，列之儒家，於宗旨固非，列之墨家，於體裁亦未允，改隸傳記，庶得其真?！?br>
三真?zhèn)慰急?br>
晏子春秋 姚際恆
陳直齋曰：「漢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號(hào)晏子春秋，今卷數(shù)不同，未知果本書否?！钩缥目偰吭唬骸戈套影似?，今亡。此書蓋後人採嬰行事為之?！梗ü沤駛螘迹?br>
讀晏子一 惲敬
晏子春秋，七略錄之儒家，柳子厚以為墨子之徒為之，宜錄之墨家，本朝四庫全書錄之史部，崇文總目曰：「晏子春秋八篇，今無其書，今書後人所采掇。」其言是也。如：梁邱據(jù)、高子、孔子皆譏晏子三心，路寢之葬，一以為逢于何，一以為盆成適，蓋由采掇所就，故書中歧誤複重多若此。而最陋者，孔子之齊，晏子譏其窮于宋、陳、蔡是也。魯昭公二十九年，孔子之齊，至哀公三年孔子過宋，桓魋欲殺之，明年阨于陳、蔡絕糧，皆在定公十年晏子卒之後，今晏子乃于之齊時(shí)逆以譏孔子，豈理也哉？其為書淺隘不足觀覽，後之讀書者未必為所惑，然古書奧衍遠(yuǎn)出晏子之上而悖于事理者，蓋多有之，不可不慎也。（大雲(yún)山房文稿二卷）
讀晏子二
吾州孫兵備星衍為編修時(shí)，常?？套哟呵?，釐正次第，補(bǔ)綴遺失，于是書有功焉。而敘中有不可從者二，是不可不辯。春秋昭公十七年「有星孛于大辰」，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書之于魯。左傳昭公二十六年「齊有彗星」，杜注云「不書，魯不見」；年表書之于齊，蓋史記之慎也。左傳昭公二十年十二月，齊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臺(tái)，景公有「據(jù)與我和」之言，飲酒樂，景公有「古而無死」之言，史記齊世家、孔子世家及年表俱書「田」，書「入魯境」，在書「彗星」前六年，此事之的然者。今兵備據(jù)晏子謂遄臺(tái)之遊與論禳彗星乃一時(shí)事，甚非也。其謂彗星實(shí)在昭公二十年，則益非。彗星地氣所騰耳，非如經(jīng)緯星有行度躔次可推，何以二千載之後，逆知為二十年之事，非二十六年之事邪？且謂二十六年因陳氏厚施之事追言災(zāi)祥，陳氏豈至是始厚施邪？古今之書眾矣，當(dāng)求可依據(jù)者而從之，其依據(jù)不可考，則視著書之人之德與學(xué)與其書之條理明白者而從之，今舍左邱明、司馬遷，信後人采掇之晏子，吾不敢云是也。史記：「越石父賢，在累紲中，晏子出，遭之塗，解左驂贖之。」呂氏春秋新序云：「齊人累之?！埂咐邸埂缚w」古通，即「縲紲」也。晏子：「越石父反裘負(fù)薪息于塗側(cè)，曰：『吾為人臣僕于中牟，見將歸?！弧构耪呶┳锶藶槌純W，為臣僕之罪皆可贖，史記之言與晏子無異也，今兵備據(jù)晏子謂越石父未嘗攖罪以非史記，吾亦不敢云是也。（同前）
書柳子厚辨晏子春秋後 吳德旋
晏子春秋非晏子所作，柳子之辨審矣，而其說猶有未盡。吾疑是書蓋晚出，非太史公、劉向所見本，太史公、劉向所見之晏子春秋，不知何時(shí)亡失之，而六朝人好作偽者依放為之耳。凡先秦古書於義理或多駁悖，而詞氣奧勁，必非東漢以來文士所能擬作，如晉乘、楚檮杌、孔叢子諸書，皆斷然可決其非出周秦間矣。柳子言為是書者墨之道，吾以為此特因晏子以節(jié)儉名當(dāng)世，非假是不足以成書，故刺取墨子意衍其說，未必果為墨者為之也。（初月樓文鈔卷一）
讀晏子春秋 管同
陽湖孫督糧星衍甚好晏子春秋，為之音義，吾謂：漢人所言晏子春秋不傳久矣，世所有者，後人偽為者耳。何以言之？太史公為管晏傳贊曰：「其書世多有，故不論，論其軼事?！怪僦畟鬏d仲言交鮑叔事獨(dú)詳悉，此仲之軼事，管子所無。以是推之，薦御者為大夫，脫越石父於縲絏，此亦嬰之軼事，而晏子春秋所無也。假令當(dāng)時(shí)書有是文，如今晏子，太史公安得稱曰軼事哉？吾故知非其本也。唐柳宗元者知疑其書，而以為出於墨氏，墨氏之徒去晏子固不甚遠(yuǎn)，茍所為猶近古，其淺薄不當(dāng)至是。是書自管、孟、荀、韓下逮韓嬰、劉向書，皆見剽竊，其詆訾孔子事，本出墨子非儒篇，為書者見墨子有是意，嬰之道必有與翟同者，故既采非儒篇入晏子，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是此書之附於墨氏，而非墨氏之徒為是書也。且劉向、歆、班彪、固父子，其識(shí)皆與太史公相上下，茍所見如今書多墨氏說，彼校書胡為入之儒家哉！然則孰為之？曰：其文淺薄過甚，其諸六朝後人為之者與（崇文總目稱晏嬰六篇已亡，今書出後人採掇，其言尤信）？（因寄軒文初集卷三）
讀晏子 黃以周
昔在浙江書局重刊平津館本晏子，於文字之異同，曾有?？庇浺?。而晏子之為書，孫伯淵力褒章之，不復(fù)贅言。然外篇有不合經(jīng)術(shù)，內(nèi)篇亦多及身後之事，晏子一書，信非平仲手撰也?；蛘f出於齊之春秋，或說其賓客褒集成之，斯言當(dāng)有所據(jù)。班氏漢志從劉向說，列之儒家；晁氏郡齋讀書志又從柳宗元論，入諸墨家。四庫簡(jiǎn)明目錄謂書中皆述晏嬰遺事，實(shí)魏徵諫錄、李絳論事集之流，改隸傳記，可以息群喙矣。近管異之又嗷嗷於是書，據(jù)史記管晏傳，以薦御者脫越石父為軼事，今書有是文，遂斷漢人所言晏子不傳已久，世所有者其文淺薄，六朝後人為之。蓋異之於劉向之?dāng)浳粗?xì)讀也。向之言曰：「所校中書晏子十一篇，臣向謹(jǐn)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史書五篇，臣向書一篇，參書十三篇，凡中外書三十篇?！埂钢袝拐?，所謂禁中之祕(mì)書也，言中者以別於外；「向書一篇，參書十三篇」，所謂外書也。「凡中外書三十篇，除復(fù)重者二十二篇，定著八篇」，是中書十一篇，外書十四篇，皆有復(fù)重也。漢太史亦藏書，所藏晏子五篇，蓋最初之本，其書無復(fù)重，又不及薦御者脫越石父諸事，太史公之所見者，太史書之五篇也，故作管晏傳詳敘二事，以補(bǔ)太史書之軼，而劉向校書遂附此事於五篇之末。然則世所行之晏子，即劉向校定之本，而劉向所校定之八篇，其文雖增，而前五篇之章節(jié)大判仍太史書最初之本也。管異之謂漢時(shí)晏子不傳，固未覈實(shí)，以其文為淺薄，亦可謂不知言。柳氏之論，前儒闢之已力，近無識(shí)之徒又翕然宗異之言，甚矣！文人難與道古，而世之溺於文者，又好耳食也。（儆李文鈔卷一）
晏子考釋 梁?jiǎn)⒊?br>
漢志此書即司馬遷、劉安所見本也。然殆非春秋時(shí)書，尤非晏子自作。柳宗元謂晏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蓋近是。然其人非能知墨子者，且其依託年代似甚晚，或不在戰(zhàn)國而在漢初也。今傳之本，是否為遷、安所嘗讀者，蓋未可知。然似是劉向所校正之本，非東漢後人竄亂附益也。（漢志藝文志諸子略考釋）
晏子 （日本）古賀侗菴
孔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姑献虞d晏子諫景公之言數(shù)百言，其忠誠懇至之意可掬。其他見於左傳諸書，讜言善行甚多，在於春秋賢者，實(shí)屬巨擘。及讀史記孔子世家，乃曰：「景公說孔子，將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嬰沮止之。」極其醜詆。朱子論語序說不載晏子之言，而猶載景公欲封孔子，晏嬰沮之，景公惑之。予讀此，不堪駭愕，及詳究之，乃知太史公已誤，而朱子取之，非也。而太史公之誤，本於墨子，按墨子非儒篇曰：「孔丘之齊，見景公，景公說，欲封之以尼谿，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浊鹗⑷菝戯椧孕M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以示儀，務(wù)趨翔之節(jié)以勸眾，絫壽不能盡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行其禮，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學(xué)不可以導(dǎo)眾。今君封之，以利齊俗，非所以導(dǎo)國先眾?！痪肮唬骸荷啤！混妒呛衿涠Y，留其封，敬見而不問其道，孔丘乃恚怒於景公與晏子，乃樹鴟夷子皮於田常之門，告南郭惠子以所欲，為歸於魯。有頃，聞齊將伐魯，乃遣子貢之齊，因南郭惠子以見田常，勸之伐吳以教高、國、鮑、晏，使毋得害田常之亂，勸越伐吳，三年之內(nèi)，齊、吳破國之難伏尸?！龟套又匀绱耍渎}悖理，固不待辨，而其事實(shí)舛錯(cuò)尤可笑。夫鴟夷子皮，即范蠡也，范蠡既滅吳，去而之齊，號(hào)鴟夷子皮，事見史記。范蠡去越，上距孔子卒七年，而曰孔子樹鴟夷子皮於田常，誣亦甚矣。（淮南子「陳成、田常、鴟夷子皮得成其難」謂殺簡(jiǎn)公，說苑「田常與宰我爭(zhēng)，宰我將殺之，鴟夷子皮告田常，遂殘?jiān)孜摇梗湔`同史記。）且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qiáng)晉之說，所由始也。子貢之事，古人已有辨，今不復(fù)贅（見王安石、楊慎集）。按史記晏子之言與墨子所載大同小異，太史公之誤，本于墨子者可見。孔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夫儒墨異道，墨氏搆虛辭以詆排聖人，固無足怪，太史公遽信而載之于史，其不別朱紫甚矣。若夫墨子所以必引晏子者，孔子同時(shí)之賢，齒德俱尊者未有踰于晏子，非儒詆聖之言一旦出于己，恐人未肯便遵信，故且借晏子以自重，其用意亦險(xiǎn)巧矣。墨子又載：「景公曰：『以孔丘語寡人者眾矣，俱以賢人也，今寡人問之，而子不對(duì)，何也？』晏子對(duì)曰：『孔子之荊，知白公之謀而奉之以石乞，君身幾滅，而白公僇，勸下亂上，教臣?xì)⒕琴t人之行也?！痪肮唬骸悍欠蜃?，則吾終身不知孔丘之與白公同也?！弧箍讌沧釉懩唬骸赋淹踔溃蜃討?yīng)聘如荊，不用而反，周旋乎陳、宋、齊、衛(wèi)。昭王卒，惠王立，十年，令尹子西乃召王孫勝以為白公。是時(shí)，魯哀公十五年也，一年然後作亂，在哀公十六年秋，夫子已卒十旬矣。墨子雖欲謗毀聖人，虛造妄言，奈此年世不相值何！」宋葉大慶曰：「魯定公十年，孔子相夾谷之會(huì)，史記于齊世家載夾谷之會(huì)云：『是歲晏嬰卒?！蝗粍t白公之亂，嬰死已二十二年矣。左傳齊景公薨于魯哀之五年，是時(shí)，景公亦死十年矣。是知孔子非特?zé)o是事，而景公、晏子亦無是問答?！挂陨隙f，剖析痛快，尤可以見墨子所引晏子之言皆茫乎無根矣。或曰：「朱子云：『楊子之學(xué)出于老氏，墨子則晏子時(shí)已有其說也?！蝗粍t晏子與孔子不同道，其沮止之，或應(yīng)有之?！褂柙唬翰蝗?。柳子厚以為晏子春秋出于墨子之徒，今按如問上篇云：「墨子聞之曰：『晏子知道，道在為人，而不為己?！弧闺s上篇云：「墨子聞之曰：『晏子知道，景公知窮矣。』」作者之意了然，子厚之言得之。夫晏子既成於墨子之徒，則其與墨子之說吻合固耳，乃以是謂晏子時(shí)已有墨子之說，此亦朱子所謂爾雅是取傳注以作，後人卻以爾雅證傳注之類耳。且墨子雖艱澀難讀，要自古文口氣，應(yīng)出於墨子弟子之手，乃晏子則文氣卑冗，絕無精彩，不但不出于晏子，併不出于墨子之弟子，蓋後來主張墨家者為之也。
按：晏子沮孔子事，溫公之徒嘗疑之，但恨未能究論其源，予作此辨，積疑頓釋，頗自快于心。又疑子西亦賢者也，史記云：「楚子欲封孔子，子西不可，乃止?！勾艘嗫殖鲮秱髀勚`，恨無據(jù)以折其非也。按墨子所染篇以子西、易牙、豎刁並稱，可謂不倫，此等言實(shí)謬說之所祖也。侗衽筆記（劉子卷十）
晏子春秋?。ㄈ毡荆┕刨R侗菴
晏子，春秋時(shí)人也。今讀其書，往往蹈襲戰(zhàn)國策書中所載。仲尼曰：「夫不出於尊俎之間，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謂也，可謂折衝矣。」此敷演蘇秦「折衝於尊俎之間」之語。又晏子對(duì)曰：「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何為無人?！勾艘u蘇秦說宣王語，而文氣殊遜。此皆偽撰之明證也。其他晏子飲公酒，曰：「乃卜其日，未卜其夜」，附會(huì)陳敬仲事；北郭騷以死明晏子無罪，附會(huì)孟嘗君事；晏子為東阿宰一段，附會(huì)威王事；晏子謂孔子曰「大者不踰閑，小者出入可也」，竊用子夏言。又盆成括，孟子時(shí)人，只小有才而不聞大道，被殺，而此書盆成適「父之孝子，兄之順弟」，又嘗為孔子門人，且在景公時(shí)，尤可駭。其為依託，章章明矣。（劉子卷二十二）
四篇目考
晏子春秋篇目考 劉師培
劉向晏子敘錄言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漢志「儒家」亦列晏子八篇。而史記管晏列傳正義引七略則云：「晏子春秋七篇?！股w誤「八」為「七」，或「七略」為「七錄」之訛。隋唐志皆七卷，蓋合雜上、下二篇為一。史記管晏列傳索隱云：「今其書有七十篇?！埂甘篂檠芪模◤埼幕⒃浺X泰吉說）。則七篇之本，唐所通行。然唐代亦有八卷本，意林卷一列晏子八卷是也。宋代所行，一為十二卷本，即崇文總目、直齋書錄解題、玉海、通考所載是，蓋就七篇之本，各析為二，惟兩外篇未析，孫氏星衍謂「二」當(dāng)作「四」，非也。一為七卷之本，即通志藝文略所載是。崇文總目謂八篇今亡，書錄解題謂卷數(shù)不同，未知果本書否，玉海亦以卷多為疑。蓋八篇之本，宋代已亡，元本八卷，四庫本亦八卷，拜經(jīng)樓藏書題跋記謂後人併合以符漢志之?dāng)?shù)，其說近是。明刻均七卷，蓋亦後人併合，以符隋唐志之?dāng)?shù)也。惟元本及明沈啟南本均二百十五章，與敘錄符，則篇目併合，各代雖殊，其殘佚之文則鮮。顧猶有疑者，史記管晏列傳列越石父及御者二事，贊言：「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箘t越石父及御者二事均不載本書，今二事列於雜篇上，故管同援以疑本書。今考以上二節(jié)，雖為選注諸書所引，然實(shí)非本書之舊，王念孫雜志據(jù)治要於問篇上景公問欲善齊政章析之為二，其說是也。又考雜篇下景公以晏子食不足致千金章「景公謂晏子曰」下，黃之寀本別為章，蓋所沿亦故本。故校斯書者當(dāng)刪越石父、御者二章，析問善齊政章、致千金章為二，庶較元本為長。若謂元本即向本，則敘錄有章數(shù)無章名，且無每篇若干章之文，崇文總目又言八篇今亡，則元本各章目亦係校者所分，不以刪易為嫌也。（左廠集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