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名為勃鞮的宦者(大約相當(dāng)于后世的宦官)是帶著姬詭諸的口諭來的,他告訴重耳,事到如今,重耳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就是自己干掉自己。
重耳不想自殺,也不敢公然對抗父親的軍隊,他決定逃跑。
蒲城的街巷中,勃鞮像影子一樣追逐著重耳,最后差一點要了重耳的命——當(dāng)重耳驚慌失措地翻越一堵墻時,勃鞮一劍砍掉了他的袖口。
事后看來,勃鞮這一劍似乎有意手下留情:一劍砍去,未傷重耳分毫,卻恰好割下一段可以回去交差的袖口。只是縱使勃鞮有此美意,重耳也未必感受得到,即便感受得到,也未必領(lǐng)情,畢竟勃鞮此番是率軍前來,就算不要重耳的性命,也斷不會容許重耳久據(jù)蒲城。
晉國之大,再無容身之地,重耳無奈奔赤狄,他的母親就出生在這里。追隨他狼狽逃亡的總計數(shù)十人,其中最得力的是所謂“五賢士”:趙衰、狐偃(重耳的舅舅)、賈佗、先軫和魏犨(音仇),他們自重耳十七歲時就追隨其左右。
這一年,重耳四十三歲。
重耳脫逃次年,即公元前654年春,晉獻(xiàn)公姬詭諸在滅掉虢、虞之后,派大夫賈華率軍伐屈,欲置三子夷吾于死地。城破之際,夷吾打算步重耳的后塵,投奔赤狄,其手下郤芮攔阻道:你們兩兄弟若逃亡同一個地方,豈不給人以口實,好像你們倆果真與太子合謀了?依我之見,莫若投奔梁國(嬴姓之國,在今陜西省韓城市南),梁地近秦,又與秦國交好,我們正好可以借由梁國與秦國搞好關(guān)系,日后必有大益。
晉國故地
夷吾聽從郤芮的建議,渡河而西,投奔梁國。此后幾年間,他在這彈丸之地茍且偷生,時時東望故土,期待有好消息傳來。
然而,短時間內(nèi)不會有任何好消息。當(dāng)重耳和夷吾雙雙逃離晉國之后,驪姬終于得償所愿,她的兒子奚齊被立為晉國太子,大夫荀息被指定為太子之傅。
但是驪姬依然不能安枕,只要重耳和夷吾在人世一天,她就不能完全消除內(nèi)心的憂慮。尤其是重耳,他不僅予人忠厚長者之印象,而且深謀遠(yuǎn)慮,又有一幫“賢士”追隨左右,其威脅遠(yuǎn)遠(yuǎn)大于夷吾。于是在重耳逃奔赤狄之后兩年,即公元前653年,在驪姬的催促下,晉獻(xiàn)公姬詭諸派里克率師伐赤狄,敗之于采桑(在今山西省鄉(xiāng)寧縣西)。狄人也不甘示弱,一年后即舉兵伐晉,報復(fù)了一番。
這一來一去,都是因為重耳的緣故,可以想見,重耳在狄過得并不怎么舒坦。雖然狄人不懼強晉,為之抵抗攻伐,還將伐廧咎如(赤狄別種,隗姓,其地在今山西省太原市附近)所得之女季隗嫁于重耳,將季隗之妹叔隗嫁于趙衰,但重耳內(nèi)心始終纏繞著一種強烈的不安,因為赤狄畢竟弱小,并非長久安身之地。
重耳的不安在公元前651年得以暫時消解。這一年夏天,晉獻(xiàn)公姬詭諸接到東方霸主齊國的邀請,拖著病體前往參加葵丘之盟,半路上遇見周公宰孔,后者一番話勸得姬詭諸打道回府。一路奔波勞頓,終于拖垮了姬詭諸,此年九月,姬詭諸辭世。
既然視親生兒子如寇仇的父親死了,那么兒子們可以不必提心吊膽了吧?
重耳松了一口氣。
然而,姬詭諸尸骨未寒,晉國立即卷入了混亂的漩渦。
里克在姬詭諸死后迅速掌控了晉國的局面。幾年前他畏于強權(quán)和優(yōu)施的計謀,在廢立太子一事上違心地選擇沉默,如今急欲修正當(dāng)年的過失,鏟除驪姬之黨,迎流亡公子重耳回國繼承君位。
里克雷厲風(fēng)行,出手兇狠,他聯(lián)合朝中支持申生、重耳、夷吾的一眾官員,在第一時間誅殺了正在服喪的新任國君奚齊。太子傅荀息立驪姬妹妹之子卓子為君,里克毫不手軟,又在朝堂之上殺掉了卓子。荀息無奈自殺,而那對偷情的男女,驪姬和優(yōu)施,在失去了姬詭諸的保護(hù)傘之后,也通通成為里克的刀下之鬼。
荒草中的這塊石碑上說,這里是晉獻(xiàn)公之墓
待一切安排妥當(dāng)之后,里克即遣使赴狄,迎請重耳回國。但是令里克大感意外的是,重耳竟然拒絕了。
面對近在眼前的國君之位,城府極深的重耳選擇了逃避?;蛟S這是性格使然,重耳和申生一樣,常常顯得優(yōu)柔寡斷;或許,重耳是看出了晉國局勢的兇險——里克獨攬朝政,只手遮天,而自己流亡多年,無兵無勢,回去即便做了國君,也會被里克握在手中,不知何時一言不合,里克又會起了殺心。此時晉國宮廷昏暗,權(quán)力魔掌之下,一切皆有可能。
重耳在逃避,黃河西岸的梁國,另一位流亡公子夷吾,卻遙想著絳都那虛位以待的國君寶座,望眼欲穿。
從許多角度來說,夷吾要想成為晉國之君,都可謂困難重重。論長幼,他在重耳之后;論實力,他比重耳只弱不強……更要命的是,獨攬晉國朝政的里克也心向重耳。
但歷史的進(jìn)程常常出人意料,重耳拒絕了里克的迎請,橫亙在夷吾面前的障礙頓時清除大半。
機會來了!
夷吾采納郤芮的建議,厚賂秦國,向秦穆公嬴任好許諾:一旦秦國助其返國得了君位,即將原本屬于晉國的河外五城送給秦國。此時又逢齊國率諸侯之師來平晉亂,于是秦、齊聯(lián)手,將夷吾護(hù)送還國。夷吾登位,是為晉惠公。
新任晉君登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大夫丕鄭使秦,向秦穆公嬴任好表達(dá)歉意:您看,晉國現(xiàn)在一團(tuán)糟,那河外五城晚些給您如何?
說是推遲,其實是不想給了。夷吾此舉,若用一個詞來形容,便是“過河拆橋”。
公元前650年夏,丕鄭硬著頭皮完成了出使的任務(wù),正想回國,卻有不祥的消息從晉國傳來:里克死了!
里克是怎么死的?自殺。
里克當(dāng)然不是活膩了,不想活了,是夷吾不讓他活了。夷吾派人向里克傳話說:要是沒有你,我恐怕當(dāng)不上國君,因此還是要感謝你的;可是你連殺二君,又逼死荀息,這事情著實太大了,有你在,我這國君不好當(dāng)啊。
這些當(dāng)然都是托辭,夷吾真正擔(dān)心的,是里克與重耳的暗中勾結(jié)。對此,里克似乎早有預(yù)料,他嘆口氣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遵命就是了。于是伏劍而亡。
丕鄭本是里克一黨,里克死時,他不在國內(nèi),算是逃過一劫。此劫逃過,下一劫未必有此幸運。丕鄭左思右想,決定搶在夷吾對自己下手之前,將其趕出晉國。丕鄭自己沒這本事,他需要秦國的幫忙。
此時秦穆公嬴任好正為夷吾的出爾反爾惱怒不已,丕鄭抓住機會,適時進(jìn)言:君王可知是誰不想把河外五城給您嗎?除了夷吾,還有呂甥、郤稱、郤芮,這些人都該受到懲處;您不妨遣使赴晉,以重金對呂甥等三人表示問候,并邀請他們赴秦聘問,借機除掉他們;而我則可趁機驅(qū)逐夷吾,迎請公子重耳回國即位;如此一來,您的怨恨得解,河外五城也將盡數(shù)入秦。
嬴任好采納了丕鄭的建議,在丕鄭返晉之后,即遣使攜帶厚禮赴晉。晉國朝堂上,秦使泠至的一番甜言蜜語引起了郤芮的懷疑:幣重而言甘,這肯定是個圈套,多半是丕鄭這小子出賣了我們!
郤芮婉言謝絕了秦國的好意,而后痛下殺手,將包括丕鄭在內(nèi)的里克之黨幾乎盡數(shù)屠滅,只有丕鄭之子丕豹一人僥幸逃脫,跑到了秦國。
丕豹懇求秦國出兵伐晉,嬴任好覺得時機不成熟,沒有答應(yīng)。
夷吾在鏟除異己之后,拂去衣衫上的鮮血,正式開始了他的國君生涯。
這個原本茍且偷生的流亡公子,從自己獲取權(quán)勢的殘酷但卻成功的經(jīng)歷中收獲了足夠的信心,變得日益膨脹起來。公元前649年春,周襄王姬鄭遣召武公和內(nèi)史過前往晉國賜爵,夷吾接受時一副懶懶散散愛搭不理的模樣,絲毫沒把天子的使臣放在眼里。此舉令內(nèi)史過大為光火,向天子復(fù)命時,他惡狠狠地詛咒了一通,稱晉國必然短命。
但是,志得意滿的夷吾卻決心要把晉國打造成一個“負(fù)責(zé)任”的大國了。
此年夏,在周王子姬帶的教唆下,揚、拒、泉、皋和伊洛之戎一起舉兵攻入周王城,火燒東門。危難時刻,晉軍與秦軍聯(lián)合起來攻打戎人,解了周室燃眉之急。秋天,夷吾又出面說和,使戎人與周天子達(dá)成和解。雖然不久之后戎人卷土重來,但夷吾的威望畢竟得以樹立。
當(dāng)此時,隨著齊桓公姜小白的日漸衰老和昏聵,東方霸主齊國的國際影響力江河日下。若夷吾腦袋夠聰明,眼光夠長遠(yuǎn),在勤王的同時,與西邊的秦國保持最起碼的和平關(guān)系,抓住機遇,發(fā)展壯大,那么晉國即便不能成為諸侯霸主,至少也可處于十分有利的局勢。可是他偏偏干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
公元前648年和647年,晉國連年歉收,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大饑荒。萬般無奈之下,晉國向秦國請求購買糧食。雖然秦國眾臣爭議紛紛,秦穆公嬴任好仍以“國君雖惡,其民何罪”為由,答應(yīng)賣糧給晉國。
《左傳·僖公十三年》書影
公元前647年冬,秦國開始向晉國輸粟,浩蕩的船隊從秦都雍城(在今陜西省鳳翔縣南)出發(fā),沿渭河而東,至華陰轉(zhuǎn)黃河,又繼續(xù)向東轉(zhuǎn)汾河,最后轉(zhuǎn)澮河運入晉都絳城。此次大規(guī)模輸粟,船只連綿不絕,耗日持久,史稱“泛舟之役”。
事情就是這么巧,賣糧給晉國一年后,公元前646年,秦國也發(fā)生了大饑荒。嬴任好遣使赴晉,請求買糧。嬴任好以為,我曾慷慨賣糧給你,你知恩圖報,也當(dāng)賣糧給我吧?他沒料到,姬夷吾竟然拒絕賣糧!起初夷吾是打算賣糧給秦國的,但是晉大夫虢射一席話,讓他立即改變了主意。
虢射說:河外五城沒給秦國,已使秦國懷恨在心,現(xiàn)在賣糧給秦,也不會就此減損了秦國的怨恨;既然如此,又何必賣糧給秦國呢?秦國得了糧食,實力就會增強,反倒又加大了對晉國的威脅……還是不要賣了吧。
虢射的邏輯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混蛋。
盡管晉大夫慶鄭激烈反對虢射的言論,甚至不惜在朝堂上痛罵晉國忘恩負(fù)義,晉惠公姬夷吾依然不為所動。慶鄭退出時,惱怒萬分地丟下一句話:你就等著后悔吧!
夷吾的確應(yīng)該感到后悔。
公元前645年冬,秦國從大饑荒中挺過來之后,隨即起兵伐晉。這一次,嬴任好可不想教訓(xùn)夷吾一頓就完了,他要新仇舊恨、老賬新帳一起算。秦國上下同仇敵愾,三敗晉國邊境守軍,突入晉國西鄙,在韓原(晉地,在今山西省芮城縣境)活捉晉惠公姬夷吾。
堂堂國君被捉,這是晉國歷史上的一大丑事,不折不扣的恥辱。
這恥辱,是夷吾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縱觀韓原之戰(zhàn)的整個過程,從戰(zhàn)爭之初的節(jié)節(jié)敗退,到后來的潰不成軍,終至國君被捉,晉國幾乎被秦國玩弄于股掌之中。秦國準(zhǔn)備充足,上下同心,自然是擊敗晉國的重要原因,但晉國內(nèi)部不和卻是關(guān)鍵所在。
黃河風(fēng)陵渡
秦軍突入韓原之初,夷吾問慶鄭有何對策,心頭怒火尚在的慶鄭語帶嘲諷:這是你讓秦軍進(jìn)來的,我能有什么辦法?一句話惹得夷吾大罵:這家伙太放肆了!
要上戰(zhàn)場了,夷吾放著晉國本地的馬不用,堅持使用鄭國所獻(xiàn)的小駟馬,慶鄭勸阻說,這馬水土不服,肯定會出亂子,夷吾根本聽不進(jìn)去。戰(zhàn)斗開始后,小駟馬果然出了亂子,陷在爛泥中不得出。夷吾忙向慶鄭呼救,慶鄭把夷吾的車馬從爛泥里拉出來,夷吾又想乘慶鄭的車子逃跑,被慶鄭斷然拒絕:你忘恩負(fù)義,剛愎自用,還聽不進(jìn)任何諫議,這純粹是自求失敗,自取其辱,還逃什么逃?
情勢如此,焉能不?。?/p>
夷吾被捉至秦國后,由于秦穆夫人(即申生的同母姐姐)的苦苦哀求兼以死相逼,嬴任好最終答應(yīng)放夷吾回國。無論嬴任好這么做出于什么考慮,晉國毫無疑問又欠秦國一個人情。而且,此年晉國不幸又遭饑荒,嬴任好再次賣糧給晉國,更是令晉國百姓感激不盡。
晉國所受的這一切恩惠,是要付出代價的。嬴任好不僅如愿從晉國拿走了河外五城,還迫使夷吾將自己的兒子、晉國太子姬圉抵押在秦國做人質(zhì)。
經(jīng)過韓原一戰(zhàn),秦國全面壓制住了晉國,夷吾此后的人生,都將在嬴任好的陰影下度過。但是除了不敢再向秦國挑釁,夷吾并沒有從慘敗和恥辱中領(lǐng)悟到更多的東西,他繼續(xù)著自己目光短淺的國君生涯,并且不遺余力地鏟除異己。尚未回到絳都,他就先行派人殺了慶鄭。第二年,即公元前644年,他置兄弟情義于腦后,派人赴狄刺殺兄長重耳。
重耳像。當(dāng)?shù)厝怂艿脤嵲诓缓每?,虛了做背景吧?/p>
夷吾此次所派刺客,不是別人,正是十一年前在蒲城砍下重耳衣袖的那位宦者勃鞮。
那一次,勃鞮讓近在咫尺的重耳僥幸逃脫,多少顯得蹊蹺。這一次更蹊蹺,勃鞮人還沒到,重耳已經(jīng)得到消息,率領(lǐng)著自己的一群追隨者匆忙逃離了赤狄。
這一年,重耳五十五歲。
臨行前,重耳叮囑自己的老婆說:等我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若我還沒回來,你就改嫁吧。季隗笑道:二十五年,我墳上的樹木都高可參天了,還嫁什么嫁?你放心走吧,我等著你。
于是重耳率領(lǐng)眾人,越過莽蒼險峻的太行山,一路向東而去。
(待續(xù)。文圖原創(chuàng),盜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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