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賜履按：至高的權(quán)力有鬼魅般的吸引力，權(quán)力如此妖嬈，引無數(shù)野心家競折腰。燕王劉旦想當(dāng)皇帝也就罷了，上官桀也想試一把，咳！
前85年，正月，漢昭帝封大將軍霍光為博陸侯，左將軍上官桀為安陽侯。
有人勸霍光說，將軍還記得呂氏家族覆亡的事嗎？呂氏身處伊尹、周公的地位（意為輔政，與霍光情況類似），主持朝政，專擅大權(quán)，卻疏遠皇族成員，剝奪他們的權(quán)力，因此失去了天下人的信任，最后終于滅亡。如今將軍身居高位，皇上年幼，我覺得應(yīng)當(dāng)多用皇族成員，并多與大臣共商政事，呂氏家族當(dāng)初怎么做的，您就反其道而行之，只有這樣，才可能免除禍患。
霍光認為有理，便著手在皇室成員中選擇人才，任命楚元王（首府彭城，江蘇省徐州市）劉交的孫子劉辟疆和皇室成員劉長樂，都當(dāng)光祿大夫（特級國務(wù)官），劉辟疆還兼任長樂宮衛(wèi)尉（長樂宮保安官）。
衣賜履說：當(dāng)初，武帝劉徹病危時，給昭帝劉弗陵找了三個輔政大臣，霍光、金日磾和上官桀，并封霍光為博陸侯，金日磾為秺（讀如杜）侯，上官桀為安陽侯。不成想，金日磾以新皇帝年紀(jì)幼小為理由，不肯接受封爵，這下子鬧得霍光、上官桀也不好意思接受，但心里頭是真不爽誒。前86年，九月，金日磾去世。他去世前，霍光才將三人封侯的事報告劉弗陵，于是金日磾躺在病床上接受了侯爵的印信和綬帶，第二天就去世了。如此，霍光和上官桀才獲得侯位。
講這個事兒，只想說明，金日磾行事克己謹嚴，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氣場，給別人一種壓力。大家還記得我們在《漢武帝五柞宮托孤》一文中講過，金日磾?shù)膬鹤釉趯m里與宮女玩鬧嬉戲，他怕之后會引發(fā)大亂子，于是，回家就把兒子給殺了。像這樣的人，雖然他并沒有攬權(quán)，但他站在霍光的身后，霍光的后背一定總有涼氣吹過。這種壓力，對霍光就是一種牽制。因此，金日磾不接受爵位，霍光就不敢接受，更何況上官桀呢？金日磾一死，霍光根本沒把上官桀當(dāng)根兒蔥，宰相田千秋是個厚道人，最擅長的事情就是不爭權(quán)，于是，霍光一枝獨大，恐怕此時已顯示出目中無人的跡象，這才會“有人”向他提出忠告。
另，我們前面曾經(jīng)提出過，霍光是大將軍、大司馬，位在宰相田千秋之下，為什么朝里的事兒，都是他說了算，田千秋簡直就是個打醬油的呢？其實呢，霍光的職務(wù)還有個后綴，叫，“錄尚書事”，意思是綜攬皇帝宮內(nèi)秘書處的事務(wù)，替皇帝代批公事，這才是他能夠凌駕朝臣之上的關(guān)鍵所在。
霍光和上官桀關(guān)系怎么樣？
相當(dāng)好。
好到什么程度？
他倆是親家。
霍的女兒嫁給了上官桀的兒子上官安，生了一個閨女，兩家在蜜月期時，霍光休個假、公個干什么的，不在朝，就由上官桀代行政事，雙方很是融洽。
但是，花無百日紅，兩家的蜜月期時間并沒有太久，就出現(xiàn)了裂痕。前84年，上官安的閨女才五歲，上官家就想把她嫁給劉弗陵（本年十一歲），霍光覺得外孫女太小，就沒有答應(yīng)。
衣賜履說：史書上的五歲，其實周歲也就三到四歲，富貴人家的孩子，可能連奶都沒斷呢，就想著往宮里送，權(quán)力對人性的扭曲，一至如斯。
【長公主們，沒有省油的燈?！?br>
劉弗陵的大姐蓋長公主（嫁蓋侯王受，王受是王信的孫子，王信是漢武帝劉徹的舅舅、老娘王娡的弟弟。蓋長公主本年可能五十開外了。一說長公主嫁的是王受的父親王充，我覺得從年齡和輩分兒上考慮，嫁王受的可能性大），與她兒子的門客、河間國（首府樂城，河北省獻縣）人丁外人私通。上官安常與丁外人廝混，關(guān)系不一般，便對丁外人說，我女兒容貌端正，如能得到長公主的幫助，入宮成為皇后，我們上官家在朝中就真正立穩(wěn)腳了，這個事兒就拜托您了。按照慣例，公主基本上都是嫁給列侯，這事兒辦成了，您還擔(dān)心不能封侯嗎（意為長公主跟你關(guān)系不錯，你做這事有功，我家得了勢之后，幫你封侯）！
一想到要封侯，丁外人激動不已，立即找到他的情人姐姐，如此這般一通白呼，長公主二話沒說，很快把事情辦得妥妥的，由劉弗陵頒布詔書，將上官安的女兒召入宮中，封為婕妤（嬪妃的職稱，僅次于皇后），擢升上官安為騎都尉（騎兵總監(jiān)）。
前83年，三月二十五日，劉弗陵立上官氏為皇后，赦天下。不久，皇岳父上官安又被擢升為車騎將軍。
【上幼兒園的年級就成了皇后，幸，亦或不幸？】
衣賜履說：本年，上官皇后虛六歲，已經(jīng)母儀天下，不知晚上睡覺的時候，會不會夢中驚醒，哭喊媽媽。
另，霍光大權(quán)在握，立皇后這事兒，不可能不知道，恐怕礙于情面，沒有橫加干涉吧（況且，上官皇后還是他的外孫女）。但從權(quán)力角逐上來看，這件事標(biāo)志著，霍光與上官父子之間，已經(jīng)不只是裂縫，而是隔了鴻溝。
前82年，六月，劉弗陵再封岳父上官安為桑樂侯。自從當(dāng)了皇岳父，上官安加官進爵，感覺非常爽，史書稱其“日以驕淫”。有一次，劉弗陵賜他在宮中飲宴，上官安喝得非常高興，回家之后，對門客說，今天女婿陪我喝酒，真是太爽了！上官安見劉弗陵的衣飾高端大氣上檔次，再看自己的穿戴，就覺得跟要飯的差不多，回家就要將自家東西一把火燒了。他的兒子因病去世，上官安竟仰面大罵老天。其頑劣狂悖，常讓周圍的人目瞪口呆。
【名為外人，實為內(nèi)人】
上官父子地位日益尊貴，回頭一想，欠下長公主不小的人情，這得還啊，于是就想為長公主的姘頭丁外人謀求封侯，誰料，剛向霍光提了一嘴，就被狠狠懟回來了。上官父子還不死心，又請求任命丁外人為光祿大夫（特級國務(wù)官），這樣就有了受皇帝召見的資格，霍光還是斷然拒絕。上官父子連著吃癟，實在面上無光，向長公主說明原委，長公主恨死了霍光。
衣賜履說：漢朝建立以來，除呂后封兄弟子侄為王，文、景、武對少量外戚封侯之外，高祖劉邦所定“非劉姓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的原則，執(zhí)行地還是不錯的。上官安封侯，是因為他是皇后的老爹，也屬外戚封侯。而這個丁外人是什么貨色？上官父子要為其封侯，這純屬利令智昏。上官桀當(dāng)然心中怨恨，你霍光是輔政大臣，老子也是，憑啥你說什么都算，老子說什么都不算？
其實，霍光所扮演的角色，真的挺難，硬了，遭人忌恨；軟了，被人架空。
屋漏偏逢連天雨。上官桀的岳父寵信一個叫充國的人，此人擔(dān)任太醫(yī)監(jiān)，因私自闖入宮中禁區(qū)，被逮捕下獄，定為死罪。當(dāng)時，冬季即將過去（西漢法令規(guī)定，冬季執(zhí)行死刑，這句話可能暗示馬上就要行刑），又是長公主出面，為充國交納二十匹馬贖罪，充國死刑得免。于是，上官父子深怨霍光而更加感激長公主（二十匹馬對上官家而言，不叫個事兒，此處由長公主出面營救，估計是上官父子已經(jīng)不便出面了，從側(cè)面反映出，霍與上官，此時恐怕已經(jīng)水火不容了）。上官桀在武帝朝已位列九卿，地位高于霍光，現(xiàn)在，父子同為重號將軍，皇后又是上官安的親女兒，而霍光只是皇后的外祖父，卻反而大權(quán)在握，每每念及到此，上官桀兩眼冒火。
好，先放一放上官父子，我們看看那位燕王劉旦，又在出什么幺蛾子。
前面我們講了，劉旦做了一把皇帝夢，剛做到一半，就被擊了個粉碎，但當(dāng)皇帝的心思一起，就很難再平復(fù)下去（詳見拙文《燕刺王大做皇帝夢，雋不疑腰斬假太子》）。御史大夫桑弘羊創(chuàng)立鹽、鐵、酒類專賣制度，為國家掙了大錢，自認為立有大功，想為其子弟求取官職，也遭到霍光拒絕，怒火無處釋放。于是，長公主、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便與劉旦串通一氣，密謀除掉霍光。劉旦也派遣手下孫縱之等人，前后十余次，攜帶大批金銀珠寶，快馬來往于燕國、長安之間，大肆賄賂長公主、上官桀、桑弘羊等人。
前80年，上官桀等人用劉旦的名義上書，告發(fā)說：
霍光出外校閱郎官及羽林軍時，命人清道，驅(qū)趕行人，派太官（御廚房）為其預(yù)先安排飲食，完全是天子儀式；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二十年而不肯投降，回朝后只不過當(dāng)了典屬國（移民區(qū)總監(jiān)），而大將軍長史（大將軍府秘書長）楊敞并無功勞，卻被任命為搜粟都尉（糧食總監(jiān)）；霍光擅自增選大將軍府的校尉（指揮官）?；艄猹殧埓髾?quán)，為所欲為，有超越人臣的苗頭，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會做出不利于朝廷的非常之舉。因此，我愿意交還燕王的印璽，回到宮廷，侍衛(wèi)在皇上左右，監(jiān)督奸臣的行動，以防有變。
衣賜履說：打算謀反的，上來先誣告別人謀反，此為通例。
上書時機很重要，這一點上官桀考慮周密，細節(jié)決定成敗嘛。伺某天霍光調(diào)休，上官桀才將上書呈遞劉弗陵。上官桀想的是，只要劉弗陵把奏章交下面查辦，立即就由御史大夫桑弘羊帶一票人捉拿霍光，然后一刀干掉，大事可成。不料上奏之后，劉弗陵竟然扣留不發(fā)。第二天早晨，霍光入朝，聽說此事后，一身冷汗，停在畫室（雕刻繪畫精致的等候召見的處所），不敢進殿。
劉弗陵問，大將軍在什么地方？
上官桀說，因燕王控告大將軍的罪行，所以他不敢進殿。
劉弗陵說，召大將軍進來。
霍光進殿后，脫下官帽，叩頭請罪。
劉弗陵說，將軍請戴上帽子。朕知道這道奏章是假的，將軍并沒有罪。
此話一出，在場人員全都愣了。
霍光也感意外，說，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劉弗陵說，將軍去廣明（長安東門外一村落）校閱郎官，是最近的事，選調(diào)校尉也還不到十天，燕王劉旦怎么可能知道這些事呢！況且將軍如要謀反，還用選調(diào)校尉嗎！
本年，劉弗陵年僅十五歲，這種迅速的反應(yīng)和英明的判斷，尚書（宮廷秘書）及左右官員，無不震驚。
【劉弗陵有明君之相，奈何命太短】
之后，發(fā)現(xiàn)呈遞這奏章的人果然逃亡，劉弗陵下令緊急追捕。上官桀等人心中有鬼，便對劉弗陵說，區(qū)區(qū)小事，用不著窮追不放。劉弗陵不聽。再往后，上官桀的同黨中有人說霍光的壞話，劉弗陵立即怒斥，大將軍是忠臣，先帝托付他輔佐我，誰再膽敢誣蔑大將軍，就問他的罪！
從此，上官桀等不敢再攻擊霍光。
衣賜履說：劉弗陵的反應(yīng)，的確讓人擊節(jié)贊嘆，倘遇到一個糊涂人，霍光立即會被滿門抄斬，這事，細思極恐。劉弗陵十五歲，在朝廷中說話看起來還有些分量，這反映出，霍光輔政，估計還是相對公平公正的。對比漢獻帝之于曹操，區(qū)別不言自明。
表面上，上官桀等人被摁住了，但攫取權(quán)力的心可沒死啊。沒過多久，上官桀等密謀由長公主設(shè)酒宴邀請霍光，埋伏武士，霍光一到，就亂刀砍死，之后廢掉劉弗陵，迎立燕王劉旦為皇帝。劉旦設(shè)置驛馬傳書，往來遞送消息，許諾事成后封上官桀為王，并對外聯(lián)絡(luò)了數(shù)以千計的各郡、國的豪杰之士。劉旦與燕國宰相商議此事，宰相說，恐怕不妥吧！大王以前與劉澤合謀，事情還未成功，消息已然走漏（詳見拙文《燕刺王大做皇帝夢，雋不疑腰斬假太子》），是因為劉澤那個貨性情浮夸，欺凌屬下，根本不是個干事兒的人。我聽說左將軍上官桀一向辦事浮夸，車騎將軍上官安基本上就是一個二球，跟這倆貨共事，估計成功不了，而且，即使僥幸成事，他們也可能背叛大王。
劉旦說，你不必擔(dān)心，我本先帝長子（只是老三，只不過倆哥哥都死了），天下歸心，不會有人反對。之后，劉旦又對手下說，長公主告訴我，朝廷那邊，需要擔(dān)心的只有大將軍霍光和右將軍王莽（這位王莽，別名稚叔，天水【甘肅省通渭縣】人，不是八十年后取代西漢王朝的那位王莽），如今王莽已然去世，宰相田千秋又有病，大事可成，今后，你們就跟著我升官發(fā)財吧！哈哈！
劉旦命臣下一律整治行裝，隨時準(zhǔn)備出發(fā)。
衣賜履說：謀反收益巨大，但風(fēng)險也巨大。謀反隊伍是否團結(jié)牢固，是基礎(chǔ)的基礎(chǔ)。部隊里有句話叫：基礎(chǔ)不牢，地動山搖。
燕國宰相的擔(dān)心，并非空穴來風(fēng)。果然，陰謀之中，套著陰謀。上官安還有小秘密，他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劉旦一旦來京，就一刀做掉，然后廢掉劉弗陵，擁立老爹上官桀為皇帝，這天下就改姓上官了。
【上官桀：老子憑什么不能當(dāng)皇帝？】
有人問他，那皇后怎么辦？
上官安說，追鹿的獵狗，會顧及兔子嗎！況且我們是因皇后而獲得尊貴，一旦皇上移情別愛，我們可能想當(dāng)老百姓，也不可能了。這是百世難逢的好機會！
衣賜履說：上官安這個看法，倒是不錯。武帝的皇后陳阿嬌、衛(wèi)子夫，不都是這個下場嗎！特別是衛(wèi)子夫失了寵，連兒子太子劉據(jù)，以及劉據(jù)幾乎所有的后代，全部誅殺。從這個角度看，上官父子想當(dāng)皇帝，也有一定的心理基礎(chǔ)。但我不很理解，上官父子真的認為，只要殺了霍光、劉旦，再廢掉劉弗陵，他上官桀就能當(dāng)皇帝了？這個位子能不能坐穩(wěn)當(dāng)，不用考慮的嗎？
在霍光與上官父子爭權(quán)的過程中，霍光顯得非常被動，似乎與他一生的功業(yè)不相匹配。當(dāng)然，沒有其他史料支持，我們也不好刻意去懷疑，他在整個謀反過程中，或者，在當(dāng)時記錄此事件時，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長公主一個門客的父親叫燕倉，擔(dān)任稻田使者（收租官），聽說了上官桀等人的陰謀，立即將此事告訴了大司農(nóng)（農(nóng)林部長）楊敞（上官桀誣告霍光的信中，說楊敞是搜粟都尉，現(xiàn)在又成了大司農(nóng)，可能是剛剛升職吧）。楊敞為人，謹慎怕事，不敢奏報朝廷，便上書稱病，躲在家里，但偷偷將此事告知諫大夫（議論官）杜延年，杜延年迅速將此事奏聞霍光。九月一日，劉弗陵下詔，命宰相田千秋逮捕孫縱之及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等人，連同他們的宗族，全部誅殺（漢代一般冬季執(zhí)行死刑，但這種謀反重罪，可能不在限制之內(nèi)）。長公主聽說后，自殺。
劉旦得到消息，召燕國宰相前來商議說，事已敗露，是否應(yīng)發(fā)兵造反？
宰相說，上官桀都被處死了，天下老百姓都知道是謀反，這時候，還發(fā)個茄子的兵??！
劉旦郁悶，擺設(shè)酒筵，與臣子和妻妾訣別。正好劉弗陵下達正式詔書責(zé)問劉旦，劉旦便用王印的綬帶將自己絞死，劉旦的王后、夫人等二十余人也隨其一起自殺。劉弗陵加恩，赦免燕王太子劉建死罪，廢為平民，賜劉旦謚號“刺王”。上官皇后因年紀(jì)幼小，未曾參與政變陰謀，又是霍光的外孫女，所以未被廢黜。
衣賜履說：上官皇后逃過一死，與年齡小無關(guān)，主要還是霍光的面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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