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大赦中國伐木工內情
摘要：打擊中國伐木工人有著多方考慮，既可以阻斷克欽邦少數(shù)民族武裝的經濟來源，也可以對緬甸森林形成保護，更為重要的是讓中國人明白情況的嚴重性。（特約撰稿／尹鴻偉）
剛被重判，又大赦了——今年以來，155名中國伐木工人在緬北的曲折遭遇，成為輿論焦點。在緬甸克欽邦與中國云南省之間，凡是涉及木材生意的人都知道，近20年來許多中國商人靠緬甸木材發(fā)了財，緬甸一些地方民族武裝首領也賺了大錢，但緬甸的森林也被破壞得非常嚴重。“緬甸那邊的人需要錢，而中國這邊的人需要木材。”一名長期出入克欽邦的云南籍木材商人告訴《鳳凰周刊》，“以前站在中國邊境就可以看見對面緬甸茂密的森林，現(xiàn)在想要望見森林，要開著大卡車在緬甸境內跑上六七天。”不過，情況正在發(fā)生變化。2015年1月，緬甸政府軍宣布抓捕了100多名中國伐木工人，其余近千名工人則翻山越嶺逃回中國。直到7月22日，克欽邦密支那縣法院根據(jù)《公共財產保護法》對這些中國伐木工人進行了史無前例的重判：其中兩名17歲少年被判10年有期徒刑，余下的153人被判處20年徒刑。此外，一名被控同時藏有毒品的女性被判加刑15年。法院稱，為了杜絕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才判處重刑，同時這些人有向克欽邦最高法院上訴的權利。但僅僅一周后，緬甸總統(tǒng)吳登盛卻突然簽署大赦令，決定在全國范圍內釋放6966名犯人，其中包括這155名中國伐木工。隨后他們被緬方送返中國。緬甸大赦多半借節(jié)日宣布，但這次等到中國伐木工案件宣判后一周才宣布，引發(fā)猜測。
一、長期存在的伐木問題——“森林王國”緬甸，其森林面積占國土面積的一半以上，尤其柚木儲量占世界的90%以上。由于歷史原因，克欽邦范圍內至今武裝派別林立，除了緬甸政府軍，還有與政府軍長期對抗的少數(shù)民族武裝克欽獨立軍，以及由克欽新民主軍改編的緬甸邊防部隊，另有同意歸順政府的“臘桑翁”克欽民團。目前克欽邦范圍內至少包括四支大的武裝力量，以及不計其數(shù)緬甸中央政府認可的地方武裝小民團，他們雖然各自為政，但通過各種途徑與中國商人合作砍伐森林獲利卻是共同的方式。
2006年以前，經常出入滇西地區(qū)的人會有這樣的印象：公路上成群結隊的大貨車滿載著巨大的原木或粗加工規(guī)格板材，一路從滇西方向向東行進，木材要么被直接運往廣東、福建等地區(qū)，要么在云南省楚雄市廣通火車站被轉裝上火車運往中國各地。這樣的情況不僅僅局限于克欽邦，臨近的撣邦、曼德勒省、實皆省等地區(qū)也不同程度地存在。
中緬邊境上總是堆放著許多巨大的緬甸木材。尹鴻偉/攝——
這些木材95%以上是非法進口到中國，但當?shù)乩习傩諈s沒有獲得利益，因為他們沒有說話的權利。據(jù)一名中國木材商人介紹，這樣的情況延續(xù)了至少10年，在2000年后達到高峰。“我們喜歡緬甸的木材，因為質地非常好，我們會把它們加工成各種家具、畫框，再轉手賣去日本、美國。”
中國伐木工涌入緬甸，不但讓森林消失，更激起當?shù)厝说膹娏也粷M。2005年8月，緬甸仰光的大學生走上街頭，抗議緬北各種地方民族武裝對森林、礦產的濫采濫伐，緬甸軍政府的腐敗和管理無能，其中也包括“中國商人對緬甸資源的掠奪”。這樣的風波被一些國際環(huán)境組織形成報告，提交到聯(lián)合國討論，給中緬兩國施壓。此后，緬甸政府開始派出軍警進行抓捕和驅趕，并且多次拘禁中國在緬伐木工人。與此同時，緬甸政府為了打擊內部腐敗，除了對外貿采取更加嚴厲的管制政策，也對部分海關、外貿等政府執(zhí)法人員和商人實施抓捕行動，導致一些緬甸老板紛紛出逃。
云南省則在2006年5月下發(fā)《關于云南省對緬木材礦產使用管理暫行辦法的通知》，強調中國木材企業(yè)申請辦理《核準證書》，須提供經緬甸中央政府有關部門批準或認可的木材、礦產合作開發(fā)合同（協(xié)議）和相關批準（認可）文件，力圖表明中方的政策是不再希望商人們與緬甸地方民族武裝“合作”，而意在配合緬甸中央政府的工作，消除不良國際影響。2007年5月31日，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姜瑜表示，“關于與緬甸的合作，中國政府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中國政府從來不允許中國公民越境到緬甸從事非法伐木。”雖然中緬兩國政府針對森林砍伐、木材進口等情況進行了整治，但由于巨大經濟誘惑的存在，始終無法杜絕。
“禁止政策不會長期延續(xù)下去，背后有太多人的利益受到影響，大家會千方百計進行突破。”據(jù)一名長期在中緬邊境活動的中國商人透露，中國木材商人主要與少數(shù)民族武裝合作，但經常被政府軍攔截，要么把木材扣下、罰款，要么把工人扣下。如果老板愿意拿錢去贖，工人們就可以回來，反之就將被投進監(jiān)獄，但刑期一般都不長。這個過程中也經常有一些中國工人被打死打傷，但在緬甸的森林里沒有人管得了。不過，有克欽邦的少數(shù)民族武裝領袖也提出了不同的觀點，“我們也要生存，也要發(fā)展，不可能空守著這么多木材、礦產受窮、餓死。中國商人為我們修了許多公路、房屋等基礎設施，教會了我們許多新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僅僅帶走了我們的木材和礦產。”
二、緬方政治目的已經達到——緬甸2008年新憲法規(guī)定，總統(tǒng)有權實行特赦，緬甸的國際形象也由此得到了改善。自吳登盛2011年3月執(zhí)政以來，已經大赦了71000多名犯人，包括至少350名政治犯。“中國人對于緬甸中央的法律既不了解，也不在乎。這次教訓應該會讓他們知道，在緬甸也需要遵守當?shù)胤闪恕?span lang="EN-US">”前述中國商人說，“此次緬甸方面重判中國伐木工人，顯然政治因素的考慮更多。這表明緬甸政府要改變以往的處罰方式，將以更嚴厲的手段對付這些問題。”
一邊是發(fā)展的中國需要消費大量的木材，一邊是貧窮的緬甸各派別需要出賣資源來獲得資本。長期以來，緬甸政府和各種少數(shù)民族武裝彼此都在考慮自己的利益，如何擴大自己的實力和地盤，尤其對于各種地方民族武裝而言，短、平、快地獲取經濟收入，是其維持武裝繼續(xù)生存的重中之重。與此同時，一些政府軍和地方領導人同樣不甘落后，也積極與中國人“合作”，大肆開采當?shù)啬静牡仍假Y源。來自緬甸克欽邦首府密支那的華人許先生說：“以前密支那的天氣是很好的，氣溫適中，隨著附近的樹木大量被砍伐后，密支那的天氣越來越熱，夏天開始讓人受不了。”他表示，密支那城鎮(zhèn)附近的樹木被砍伐得非常嚴重，柚木幾乎見不到了。
資料圖：2015年7月22日，緬甸克欽邦密支那縣法院對155名中國伐木工人判處重刑。
這樣的情況伴隨著緬北持續(xù)的戰(zhàn)火一直存在。2014年前后，一些中國商人與緬甸克欽邦政府邊防部隊和臘桑翁民團簽訂了木材砍伐合同，由中方支付500萬元人民幣給緬方，進行一定數(shù)量和范圍的森林砍伐及出口到中國，同時打點包括緬甸政府軍和克欽獨立軍等地方關卡。該合同獲得了中國邊防和海關的批準，也持續(xù)運行了一段時間。由于克欽邦境內情況復雜，中國商人們在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靠金錢鋪路，沒有任何法律與制度保障可言。隨著緬甸政府軍與克欽獨立軍，撣邦的德昂解放軍和果敢同盟軍等少數(shù)民族武裝沖突愈加激烈，擅長險中求利的中國人也難逃被波及的命運。
2015年1月，緬甸政府軍突然在克欽邦大肆抓捕“不明國籍”的伐木工人。中國駐緬甸大使館獲悉后，積極進行外交斡旋，呼吁緬甸方面盡快結案，把人員全部交還中方。不過，緬甸方面不為所動，先以“非法入境”判刑6個月，后又根據(jù)《公共財產保護法》再次指控所有中國人。值得注意的是，緬甸法院的判決得到當?shù)剌浾摰闹С?，緬甸媒體甚至希望監(jiān)督“法院是否只是走過場，不執(zhí)行就把人員移交中國”。由此還引發(fā)了公眾對中緬油氣管道、密松水電站和萊比塘銅礦等中國參與投資項目的安全擔憂，甚至包括緬甸國內排華情緒的風險。正在各方為此熱議不休，緬甸總統(tǒng)吳登盛的大赦令突然扭轉了局勢。隨著中國伐木工人順利回國，也給國際社會留下想象，究竟是緬甸政府懼怕中國，還是不想為11月即將到來的大選增加壓力，或是以此讓中方難堪？
“吳登盛不會害怕中國的壓力，密松水電站的事情比伐木工人大多了，但他仍然公開叫停，中國方面也無計可施。”仰光的一名政治分析人士告訴《鳳凰周刊》，“打擊中國伐木工人有著多方考慮，既可以阻斷克欽邦少數(shù)民族武裝的經濟來源，也可以對緬甸森林形成保護，更為重要的是讓中國人明白——情況已經發(fā)生變化，若再來緬甸砍伐，后果很嚴重。”顯然，緬方的政治目的已經達到，繼續(xù)在監(jiān)獄里關押那么多的中國工人意義不大。既然中國方面一再要求釋放中國工人，吳登盛便順勢把“包袱”丟回去，也避免過度刺激中國輿論。在吳登盛簽署大赦令前一天，中國新任駐緬甸大使洪亮向其遞交了國書；同一天，其在接受《日本經濟新聞》采訪時表示，“緬甸和中國的關系尤其重要。”
三、大赦后爭議仍存——由于同期中緬邊境地區(qū)發(fā)生了許多事件：果敢同盟軍（漢族）與政府軍沖突造成大量難民、緬甸軍機進入中國領空投彈、緬軍炮彈射入中國等，給中方帶來了不小的人員和財產損失，迫使中方宣布在邊境一側進行軍事演習，以維護邊境安全。這些情況與緬甸正在進行的民主轉型、西方勢力積極介入緬甸事務，以及緬甸大選等多重情況交織在一起，自然引發(fā)各種各樣的猜測，甚至包括“緬甸正在去中國化”。
從積極方面看，緬甸消費者喜歡從中國進口的廉價商品，地方軍閥則渴望中國商人把他們的資源變成現(xiàn)匯，以便于有能力購買維持生存最需要的軍事裝備，所以，盡管緬甸政府對這些行為一再表示反對，中國工人的伐木動作從來沒有停止過，而一直向緬甸腹地和緬印邊境推進。此次緬方高調重判155名中國伐木工人，不但打亂了當?shù)氐睦娓窬郑部赡苡绊懙絻蓢膫鹘y(tǒng)關系，為外交糾紛埋下隱患。需要注意的是，中國的海關和邊防顯然沒有嚴格執(zhí)行云南省2006年5月下發(fā)的有關規(guī)定，不但讓中國伐木工人出境，也讓緬甸木材進口到中國。
中緬邊境口岸上隨處可見各種運輸木材的貨車成群地停放著。尹鴻偉/攝——
而緬甸中央政府也不承認自己認可的地方武裝所作出的商貿決定，即認為地方武裝沒有權力支配國家資源。要知道，早在2014年4月1日，緬甸政府就正式宣布停止出口本國木材，但也由此導致“盜采走私猖獗”。此外，由于中國方面一些人出言不夠謹慎，造成緬方抱怨“中國企圖干預緬甸司法”的新情況。緬方強調，必須確保緬北地區(qū)非法原木采伐的事件不再發(fā)生。中國伐木工人被緬方判刑并非第一例，雖然他們通過大赦逃過此劫，但后續(xù)是否還會有中國人為利益涉足緬北叢林，無法定論。緬北非法砍伐樹木的局面如果得不到改變，未來將還會有更多中國人被抓捕，甚至判刑。中緬均有輿論指出，緬方沒有抓捕真正的木材老板，只拿底層打工的人開刀，顯然不公平。一名被遣返回來的云南省騰沖縣勞工曾經向外媒披露：“許多被抓的中國工人莫名其妙就不見了，不知道是被老板贖走了，還是遇到不測。而緬甸的監(jiān)獄里一直都有中國人被關著。”
遣返中國工人似乎成為常態(tài)。2006年5月，緬甸政府向中國遣返800余名非法務工的中國勞工；同年6月17日，又有427名中國勞工被移交給中國；2007年8月11日，64名中國公民被緬甸政府遣返中國，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被一些不法商人雇傭，繞關避卡非法出境伐木、采礦而被緬方抓扣。在緬甸臘戌、八莫、密支那和曼德勒等許多監(jiān)獄里，一直關押著在緬北地區(qū)從事非法伐木、開礦等工作的中國勞工，他們往往都被緬甸法庭以非法入境和非法居留判處數(shù)年監(jiān)禁，吃盡苦頭后被遣返回國。不過，大赦中國工人并沒有得到當?shù)剌浾摰恼J同，《緬甸時報》7月31日的評論稱：“中國伐木工逍遙法外，大赦令人失望。”（刊載于2015年第23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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