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思捷
世人往往用“高雅閑淡”來形容韋應(yīng)物的詩風(fēng),其大部分詩作也的確寫得氣貌高古,沖和平淡。然而正是這樣一個看似超脫之人在面對妻子的過世時也難掩內(nèi)心的悲痛,在其悼亡詩中將對妻子的深深懷念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可謂字字沉痛真摯,令人讀來愀然欲淚。
韋應(yīng)物(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luò))
從悼亡詩鼻祖《詩經(jīng)·邶風(fēng)·綠衣》起,“睹物懷人”便成為詩人對妻子表達(dá)追思哀悼之情的典型范式。韋應(yīng)物悼亡詩中自不乏此類詩作。正如人言,“睹物則思人,念彼之德,彼之功,昔者心之所鶩,情之所依,一旦成空,‘存在’之物也就異化為傷情之標(biāo)記”。曾經(jīng)美好的一切皆隨著妻子的逝世而變?yōu)橐环N刺眼的存在,觸痛著韋應(yīng)物脆弱的神經(jīng)。春日里生機勃發(fā)的芳樹本應(yīng)讓人感到滿心歡喜、活力四射,然而在詩人看來卻是“對此傷人心,還如故時綠”,皆因“佳人不再攀,下有往來躅”(韋應(yīng)物《對芳樹》),看到樹下二人足跡尚存,如見往日一同嬉戲陪伴的歡樂場景,而這畫面卻只能永遠(yuǎn)定格在過去,美景如故,佳人不復(fù),怎能不心傷。韋應(yīng)物借用今昔對比,睹物思人之內(nèi)容來抒發(fā)沉痛哀悼最典型之作或為《過昭國里故第》和《悲紈扇》兩首。《過昭國里故第》詩云:
不復(fù)見故人,一來過故宅。
物變知景暄,心傷覺時寂。
池荒野綺合,庭綠幽草積。
風(fēng)散花意謝,鳥還山光夕。
宿夕方同賞,詛知今念昔。
緘室在東廂,遺器不忍觀。
柔翰全分意,芳巾尚染澤。
殘工委筐篋,余素經(jīng)刀尺。
收此還我家,將還復(fù)愁惕。
永絕攜手歡,空存舊行跡。
冥冥獨無語,杳杳將何適。
唯思今古同,時緩傷與戚。
遇喪以來,詩人無法忘卻失妻的傷痛,朝思暮想不得釋懷,萬般無奈中,他重訪故居,希望尋得心靈的慰藉??墒屡c愿違,我們仿佛看到韋蘇州推開昭國里故第大門的瞬間,一個傷心的念頭就牢牢地攫住了他:那個“結(jié)發(fā)二十載,賓敬如始來”的賢妻真的是永去不歸了!這種強烈的失妻之痛使作者將“不復(fù)見故人”之句置于篇首,以哀婉之情統(tǒng)領(lǐng)全詩,彌漫在字里行間。接下來詩人描繪了一幅荒涼的庭景圖,往日被賢妻精心料理的池清庭綠、鳥語花香,如今變?yōu)槌鼗牟蓦s,風(fēng)吹花謝,昔日攜手游園,而今只剩追憶。不忍繼續(xù)觸景生情的詩人轉(zhuǎn)入東廂,而種種舊跡撲入眼簾又難眠睹物思人,筆架上懸掛著久無人用致使筆端早已干涸開裂的毛筆;賢妻留下的芳巾依然透出原先的光澤;筐篋之中是那沒有完工的針線活和量裁待繡的素絹。正是這一切,既使詩人生出了不忍為睹的傷痛之感,又使詩人生出不忍為棄的珍惜之情。詩人毫不掩飾的抒寫著矛盾的內(nèi)心,既想帶回遺物以求慰藉,又知道其結(jié)果必然是徒增傷感。情苦至極,終于發(fā)出了“永絕攜手歡,空存舊行跡”的哭嘆。至此,“不復(fù)見故人”的綿綿傷逝之情最終被推至頂點,孤獨凄苦的落寞情懷也被抒寫到極致。此刻韋應(yīng)物能做的只有自我安慰甚至可以說是自我欺騙,但想著“今古同”,讓自己的“傷與戚”得以片刻的緩解。這個深情真摯的男人就是以這樣一種盼望自我修復(fù),卻久久難以自拔的方式煎熬著失去妻子后的日日夜夜。詩歌讀來情濃意切。
另一首小詩《悲紈扇》言:
非關(guān)秋節(jié)至,詎是恩情改。
掩嚬人已無,委篋涼空在。
何言永不發(fā),暗使銷光彩。
全詩圍繞一把紈扇展開,正如《詩經(jīng)注析》評《邶風(fēng)·綠衣》中說該詩“既非妙喻,亦無深意,這里反復(fù)吟詠的,只是一件在旁人看來極其普通、而于作者卻倍感親切的衣裳?!币路峭銎奚白畛J褂?、最貼身、最散發(fā)著她的氣息的事物,詩人每每看到這件綠衣就睹物思人,觸目傷懷,實屬人之常情。而此處,這把紈扇也定為韋應(yīng)物妻子常常攜帶之物,與妻子朝夕相處。與紈扇一般常伴妻子左右的韋應(yīng)物在睹物思人的同時,更是將紈扇作為了自己的寫照和象征,由于“掩嗍人無”,紈扇呆在空蕩蕩的箱子里日漸塵封,默默讓歲月的塵埃消磨了昔日的光彩。而詩人也孤獨地居住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在憂傷中日漸消瘦憔悴,頹然老去。紈扇主人的離世讓它的存在失去意義,同紈扇一樣被妻子“遺棄”的詩人也覺得自己的生命失去了光彩,如同枯井,了無生趣??此票w扇,實則悲己身,通過如此簡單純粹的白描手法,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有血有肉、敢于展現(xiàn)自身脆弱的詩人。
另外,其《傷逝》詩云:“一旦入閨門,四屋滿塵埃。斯人既已矣,觸物但傷摧?!痹娙嘶氐郊抑?,映入眼簾的不是往日的潔凈與溫馨,而盡為塵埃,怎能不令人傷摧。我想其實哪怕此刻詩人家中依舊一塵不染,由于斯人已矣,昔日光鮮艷麗的一切在韋應(yīng)物眼中也會變得灰蒙蒙如塵埃一般,妻子的離開也帶走了他世界的色彩。正因如此,詩人才會在《出還》一詩中吟詠:“昔出喜還家,今還獨傷意?!蔽粝步駛砸蚱拮硬辉?,今昔對比之中喪妻之痛躍然紙上。
物依舊,人已故。睹物思人,韋應(yīng)物的深情或起于眼前舊物,或落于無人共賞之美色,或感于衰敗孤寂之哀景,覽之凄切,給人一種感人至深的力量,多情誠實之人總?cè)缡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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