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盛時候，漢武帝至甘泉宮避暑。一日，晝臥未起，忽聽得一聲異響，武帝才從夢中驚寤，披衣出視，見有二人打架，一是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一是侍中仆射馬何羅。武帝正擬喝止，那金日磾早朗聲急呼道：“馬何羅反！”一面說，一面將馬何羅抱住，用盡生平氣力，得將馬何羅扳倒，投擲殿下。當由殿前宿衛(wèi)縛住馬何羅，經(jīng)武帝面加訊鞫，果然謀反屬實，遂令左右送交廷尉，依法治罪。馬何羅是重合侯馬通之長兄，馬通曾拒擊太子，績功封侯，馬何羅亦得入為侍中仆射。至江充族誅，太子冤白，馬何羅兄弟恐致禍及，遂起逆反之謀。何羅出入宮禁屢思行刺，只因金日磾時常隨著，未便下手。適金日磾患有小恙，因臥值宿處。馬何羅自幸得機，遂與弟馬通及堂弟馬安成，私下謀逆，自己入刺武帝，囑兩弟矯詔發(fā)兵，作為外應(yīng)。本擬連夜起事，因殿內(nèi)宿衛(wèi)嚴密挨至清晨，方得懷著利刃從外趨入?？汕山鹑沾敳∫焉贉p，早起入廁，偶覺心下不安，有鬼使神差，折回殿中，方才坐定，見馬何羅搶步進來，當即起問。馬何羅不禁色變，自思騎虎難下，還想闖進武帝寢門，偏偏手忙腳亂，誤觸寶瑟，墮地有聲，懷中刃竟致失落。金日磾當然窺破，趕前一步，抱住馬何羅，連呼反賊。馬何羅不能脫身，把持許久，竟被金日磾擲翻遂得破獲。武帝又令奉車都尉霍光，與騎都尉上官桀，往拿馬通、馬安成。兩馬正在宮外候著，接應(yīng)馬何羅，不意兩都尉引眾突出，欲奔無路，束手就擒，并交廷尉訊辦。依謀反律，一并斬首，全家駢誅。
惟金日磾之母教子有方，素為漢武帝所嘉嘆，病歿后，繪像甘泉宮，署曰休屠王閼氏。至金日磾生有兩子，并為武帝弄兒，束發(fā)垂髫楚楚可愛，曾在武帝背后戲弄上頸。金日磾在前嗔目怒視。伊子且走且啼道：“阿翁恨我！”武帝便對金日磾?shù)溃骸叭旰喂屎抟曃覂?？”金日磾不便多言，只好趨出，惟心中很覺可憂。果然，長男漸壯，調(diào)戲?qū)m人，金日磾時加偵察，得悉情狀，竟將長男殺死。武帝尚未識何因，怒詰金日磾，經(jīng)金日磾頓首陳明，武帝始轉(zhuǎn)怒為哀，但從此亦加重用金日磾。且金日磾日侍左右，從未邪視，有時受賜宮女，亦不敢與狎。一女年已及笄，武帝欲納入后宮，偏金日磾不肯奉詔，武帝益稱他忠謹，待遇日隆。此次手捽馬何羅得破逆案，自然倍邀主眷。
只是武帝遭此一嚇，愈覺心緒不寧，自思太子死后尚未立儲，一旦不諱，何人繼位？膝下尚有三男，不如少子劉弗陵，體偉姿聰，與己相類；不過年尚幼稚，伊母鉤弋夫人又值青年，將來子得為帝，必思干政，恐不免為呂后第二。想來想去，只有先擇一大臣，交付托孤重任，眼前惟有霍光、金日磾兩人，忠厚老成，可屬大事。但金日磾究系胡人，未足服眾，不如授意霍光，叫他預(yù)悉。乃特使黃門繪成一圖，賜與霍光?；艄庾肿用?，是前驃騎將軍霍去病之弟，由霍去病攜入都中得充郎官，累遷至奉車都尉光祿大夫，出入禁闥二十余年，小心謹慎，未嘗有失。至是蒙賜圖畫，拜受回家，展開一覽，是周公輔佐成王朝諸侯圖，即揣知武帝微意。圖既不便奉還。武帝見霍光受圖退去，不復再請，當然欣慰。第二著，便想處置鉤弋夫人，故意尋隙加譴，鉤弋夫人脫簪謝罪，武帝竟翻轉(zhuǎn)臉色，叱令左右侍女，把她牽扯出去，送入掖庭獄中。鉤弋夫人入宮以后，從未經(jīng)過這般委屈，此時好似晴天霹靂，出人意外，不由的珠淚盈眶，頻頻回顧。武帝見她愁眉淚眼，也覺可憐，不得已揚聲催促：“去去！汝休想再活了！”鉤弋夫人還欲再言，已被侍女牽出，送交獄中，是夕即下詔賜死。北魏屢有比例，不意自武帝作俑。一代紅顏，無端受戮，只落得一杯黃土，留碣云陽。或謂鉤弋夫人尸解成仙，無非是惜她枉死，故有如是說。當武帝忍心賜死時，曾顧問道：“外人有無異議？”左右答：“人言陛下將立少子，如何先殺彼母？”武帝喟然道：“庸愚無識，何知朕意？從來國家生故，多由主少母壯所致，汝等獨不聞呂后故事么？”左右聽了，方才無言。
又閱一年，武帝因春日閑暇，就赴五柞宮游覽，宮有五柞樹，蔭復數(shù)畝，故以名宮。武帝流連景色，一住數(shù)日，不料風寒砭骨，病入膏肓，遂致長臥不起，無力回宮?；艄怆S侍在側(cè)，流涕啟問道：“陛下倘有不諱，究立何人為嗣？”武帝答道：“君未知前日畫意么？我已決立少子，君行周公事便了?！被艄忸D首道：“臣不如金日磾?！苯鹑沾敃r亦在旁，急忙應(yīng)聲道：“臣外國人，若輔幼主，徒使外人看輕，不如霍光遠甚?！蔽涞鄣溃骸叭陜扇怂匦灾壹儯?lián)所深知，俱當聽我顧命。”二人方才退下，武帝又想朝上大臣，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外，尚有太仆上官桀，頗可親信，亦當令他輔政。乃便令侍臣草詔，翌日頒出，立劉弗陵為皇太子，進封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金日磾為車騎將軍，上官桀為左將軍，與丞相御史一同輔政，五人奉詔入內(nèi)，都至御榻前下拜。武帝病已垂危，不能多言，只是頷首作答，便麾令出外辦事。這五人的資望，上官桀最為后進，上官桀系上邽人氏，由羽林期門郎，遷官未央廄令，武帝嘗入廄閱馬，上官桀格外留意，勤加喂養(yǎng)。既而武帝患病，好幾日不到廄中，上官桀便疏懈下去。誰知武帝稍愈，便來看馬。見馬多瘦少肥，便向上官桀怒罵道：“汝謂我不復見馬么？”上官桀慌忙跪伏，叩首上言道：“臣聞圣體不安，日夕憂懼，所以無心喂馬，乞陛下恕罪。”武帝聽罷，便道他忠誠可靠，不但將他免罪，更擢使為騎都尉，至捕獲馬通兄弟有功加官，得任太仆。
話說漢武帝既傳受顧命，病已彌留，越宿，即駕崩五柞宮，壽終七十一歲，在位五十六年，共計改元十一次。史稱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重儒術(shù)，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樂，本是一位英明的主子，就是征伐四夷，連歲用兵，雖未免勞師糜餉，卻也能拓土揚威。只是漁色求仙，筑宮營室，侈封禪，好巡游，任用計臣酷吏，暴虐人民，終落得上下交困，內(nèi)外無親。虧得晚年輪臺一詔，自知悔過，得人付托，借保國祚；所以，秦皇漢武，古今并稱。獨漢武帝傳位少子，不若秦二世的無道致亡，相差就在末著！論斷公允。后人或謂武帝崩后，移棺至未央前殿，早晚祭菜，似乎吃過一般；后來，奉葬茂陵，后宮妃妾，多至陵園守制，夜間仍見武帝臨幸；還有殉葬各物，又復出現(xiàn)人世，遂疑武帝隨尸解去。這種統(tǒng)是訛傳，無容絮述。
大將軍霍光等，依著遺詔，奉太子劉弗陵即位，謂漢昭帝。昭帝年甫八齡，未能親政，無論大小事件，均歸霍光等主持。霍光為顧命大臣領(lǐng)袖兼尚書事，因見主少國疑，防有不測，日夕在殿中住著，行坐俱有定處，不敢少移。且思昭帝幼沖，飲食起居，需人照料，帝母鉤弋夫人，已早賜死，此外所有宮嬪都屬難恃，只蓋侯王充妻室為昭帝長姊鄂邑公主，方在寡居，家中已有嗣子文信，不必多管，正可乘暇入宮，叫她護持昭帝。于是，加封鄂邑公主為蓋長公主，即日入宮伴駕。內(nèi)事瑣屑，歸蓋長公主料理，當可無憂。外事與丞相御史等參商，還有輔政兩將軍酌議，亦不至貽譏叢脞。那知過了數(shù)夕，夜半有人入報，說是殿中有怪，霍光和衣睡著聞報即起，出召尚符璽郎，向他取璽?；艄庖庖杂t最關(guān)重要，所以索取，偏尚符璽郎亦視璽如命不肯交付，霍光不暇與說，見他手中執(zhí)著御璽，便欲奪得，那郎官竟按住佩劍道：“臣頭可得，御璽卻不可得！”卻是個硬頭子！霍光始爽然道：“汝能守住御璽，尚有何說！我不過恐汝輕落人手，何曾要硬取御璽！”郎官道：“臣職所在，寧死不肯私交！”說畢乃退?；艄饽藗髁畹钪兴扌l(wèi)，不得妄嘩，違命即斬。此令一出，并沒有甚么怪異，待到天明，卻安靜如常了。是日，即由霍光承制下詔，加尚符璽郎俸祿二等，臣民始服霍光公正，倚作棟梁。霍光乃追尊鉤弋夫人為皇太后，謚先帝為孝武皇帝，大赦天下。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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