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聽到的一個愛情故事,是我姑姑的故事。
三四歲的時候,孩童的腦子剛剛開始記事兒,我聽到我媽和我爸聊天,說是我姑姑看上了一個姓林的小伙兒,我奶奶不答應(yīng)。
我不懂什么是“看上”,但我爸爸黑著臉的表情,我記得牢牢的,并且以敏銳的直覺判定,這不是好詞。
家里的親朋中,我同姑姑最親,她漂亮,會玩兒,還不嫌棄我小,總帶著我。逮到了姑姑和我獨處的時候,我便做個大人樣子勸她,不要看上那個姓林的。
姑姑那會兒也就是二十多歲。她摟著我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然后揉著我臉問我是聽誰說的。
我很義氣,沒供出我爸,并且氣哼哼地覺得姑姑真是不懂事。
不懂事的姑姑大約覺得既然我已經(jīng)知道裝大人了,她有時候和姓林的去約會竟然也會帶上我。
秋天收了的稻谷,稻田里余留谷香,觸目是暖暖的金黃和綿軟的土地。
我在田地間跑來跑去摘小花朵,她就和姓林地坐在田埂邊說話。
我遠(yuǎn)遠(yuǎn)聽到他們的笑聲,不高興了,便丟了花,要姑姑帶我回家。
再后來過了一兩年,好像姑姑都一直那個姓林的小伙兒在一起,奶奶時不時就要罵人,姑姑就只把自己當(dāng)成厚臉皮,一句也不聽。
直到某一天,我回到家,正看到姑姑被爺爺拿竹條打了一頓,我就再沒聽過“姓林的”這個名字了。
然后的然后,姑姑相了親,結(jié)了婚,生了小孩,我漸漸長大離開家。
我念高中的時候,姑父被查出肺癌。
姑父脾氣一直不算很好,而且姑姑只生了個女兒,他一直很有怨言,動不動就要拿出來說嘴,在我們這些親戚面前也從不避諱。
生病之后的姑父更加惜命,治病的錢如流水花出去,中藥偏方,凡是有人提一句他都要讓姑姑弄來,可命不由人,他終究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越痛越怕越不甘心,就折磨我姑姑。
他睡不著,便指使著我姑姑做夜宵,捶背,開燈關(guān)燈,加被子,脫衣服,夜夜不能寐。
他心里絕望,就天天指桑罵槐,說我姑姑是不是盼著他早死,是不是已經(jīng)在外面找男人了。
我姑姑年輕時很漂亮,到了中年也依舊是個漂亮的婦人,然而那幾年她以我們可以看見的速度衰老下去。
我聽到我爸說,這么下去,姑父不死,我姑姑倒要先死了。
等拖了三四年,他死了。辦葬禮的時候,我回了家。
姑姑滿頭白發(fā),身體干枯得像一把木柴,她神情木訥地坐著,像是也死去了一樣。
我的奶奶抓著她的手,一直抹眼淚,絮絮叨叨地說:我的女兒為什么這么命苦。
那時候,我忽然又想起我在田野里跑來跑去時,姑姑的笑聲。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一年回家過年,我妹晚上偷偷拉著我說,好像姑姑認(rèn)識了一個男人,已經(jīng)打算要再婚了。表妹和姑父家的親戚前幾天已經(jīng)一起到我家來,讓我爸爸勸姑姑不要這么做,說家里丟不起這個人。
對于這個世界,對于大城市而言,四五十歲再婚已經(jīng)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了,但是,在我們這個小鎮(zhèn),這是從未有過的驚天大事。
何況啊,四五十歲了,還結(jié)什么婚呢?孩子都這么大了,都快有孫子的人,圖什么呢?就這么不甘寂寞嗎……
這是我聽到的潛臺詞。
大年初三的時候,我們?nèi)ス霉眉野菽辏姷搅四莻€人。
我聽到姑姑叫他老林。
那一瞬我只是覺得耳熟,然后在回家的路上,我腦子里像是有電光閃過,忽然想起那么多年前……
有那么一個人和姑姑坐在田埂邊聊天的,和姑姑肩并肩走在大馬路上的那個人,偷偷給我零食想要收買我……
我記不得他的面貌,卻還記得那時候姑姑的笑。
到家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問我媽媽。我媽倒是非常吃驚,她沒想到我竟然還記得他。
“這也算是命。這么多年,你姑父死了,他老婆也死了,他居然還回來了。要是當(dāng)年老林沒有走,最后你姑姑就是應(yīng)該嫁給他?!?/p>
我媽媽說,當(dāng)年老林只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我姑姑卻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大美人,我爺爺和奶奶都不愿意我姑姑嫁給老林。但姑姑和老林一直同學(xué),早早就戀愛了。
那時候,兩家人都不同意他們的事情。他們就偷偷在一起,白天見不了面,就晚上偷偷從家里溜出去,然后約著軋馬路。他們沿著馬路一直往前走,路邊就是潺潺的小溪,天上是明亮閃爍的星月,蜿蜿蜒蜒的路像是能走完這一生。
有一次,他們走得太遠(yuǎn)了,等到往回走的時候兩個人都累得走不動路。老林就背著姑姑回來,但是就這樣,他們回來的時候天都亮了。
爺爺和奶奶那會兒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女兒不見,又急又氣頭頂冒煙,逮著我姑姑就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頓。
即便如此,我姑姑也不肯跟老林分手。
可惜最后,老林卻走了。他離開這個鎮(zhèn)子,去了遠(yuǎn)方的城市,再沒有回來。
為什么他要走?
誰知道呢,也許當(dāng)年兩邊家長逼得緊,他承受不住了,也許他向往外面的廣闊天空,不愿意做山中鳥。而現(xiàn)在,他卻又回來了,我的姑姑還是想要和他結(jié)婚。
春節(jié)里,親戚們來拜年,又說起這件事,翻來覆去大家總之都是不樂意,尤其是表妹。她雖然才剛剛二十歲,但已經(jīng)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她氣哼哼地說必須勸服姑姑,讓他們無瓜無葛的分開。
這事兒細(xì)想起來很好笑。
年輕的父母干涉孩子的戀愛婚姻,說這個年紀(jì)不該戀愛,這個年紀(jì)必須結(jié)婚。等到孩子長大父母老了,孩子們也要說,這個年紀(jì)還談什么戀愛,這個年紀(jì)還想什么結(jié)婚。
人生果然是一個循環(huán)。然而,父母到底不是孩子。
半年之后,我姑姑便和老林領(lǐng)了證,搬去了省會城市。我姑姑跟一眾親戚說:你們也眼不見為凈,我也自自在在。
2014年的時候,我去省會考試,要去姑姑的新家住幾天。
其實去親戚家蹭住這種事,我是不太樂意的,總疑心自己會討人嫌。而且我又不善于與長輩相處,只要一想到我們?nèi)齻€人排排坐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的討論“找對象沒?未來有什么打算?工作怎么樣?”我便覺得如坐針氈。所以我早早約了舊友,日日安排了聚會,爭取早出晚歸,做個隱形人。
在那兒住的第一天,早上睜開眼就八點了,我掙扎著爬起來,出了房門,屋里一片靜悄悄。大約出門買早點了吧。
我打著哈欠,趿著拖鞋,磨磨蹭蹭地往洗手間去,轉(zhuǎn)角卻看到書房門開著,老林弓腰在寫字,書房里清清靜靜地擺著書架藤椅,窗臺上一盆蘭草青翠欲滴。
也許是聽到了我走動的聲音,他頭也沒回就說:“圓圓,來看我新寫……”他說到一半忽的頓住了,回頭看到是我,笑著說,“起來了,快去洗漱吧,你姑姑買早餐去了。”
我慌里慌張地點頭,趕緊跑了,心里覺得像是窺探了到某個秘密。
“圓圓”是姑姑名字。但是我從未聽人這樣親昵地叫過姑姑。我爸爸也好,我奶奶也好,從來都是連名帶姓地喊姑姑。
考完試,我住到最后一天,老林有朋友找他出了門,只我和姑姑在家。
與長輩對談,總要問怎么沒找對象。我說,沒有遇到喜歡的。
其他長輩總要說,多認(rèn)識幾個人,聊聊天,先了解一下嘛,沒準(zhǔn)熟了之后就喜歡了。但姑姑點點頭,說那就慢慢找,不著急。
我想起了那天早上,那聲溫柔的“圓圓”。
“姑姑你以前是不是就和林叔叔在一起過啊,我記得我好像見過他對不對?”
我以為我是很開通的現(xiàn)代人,但其實我從來沒叫過老林“姑父”。
“是。你那會兒可小了,總跟我們搗蛋?!惫霉眯α恕?/p>
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你們?yōu)槭裁捶珠_,為什么又在一起。
姑姑看穿我的心思,說:“其實,我們那個時候是打算一起走的。我們買了火車票,約在車上見。他上了車,但是我沒趕上。只是十分鐘,陰差陽錯,過了快二十年。”
他們重逢,是那一年姑姑報了團(tuán)去海南。姑姑一直喜歡海,但是那么多年,她從沒有機(jī)會去看一眼。結(jié)果他們居然海南相遇了,他們在不同地方報了不同的團(tuán),但是卻在同一片海邊見面了。加起來快一百歲的人了,那個時候,卻忍不住還是要哭。
那些不贊成的人都說,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折騰什么呢?孤單嗎?眼看女兒結(jié)了婚,就能有外孫女帶了,有什么孤單的?兩個中老年人,湊在一起,有什么可圖的?家里小孩都不答應(yīng),兩方的親戚也難免多說兩句不好聽的閑言碎語。
可是,人的一生就只能是這樣嗎?以按條件分配的結(jié)婚為道德標(biāo)準(zhǔn),以生兒育女避免種族滅絕為己任,以麻木的等待老去死去為最終結(jié)局。
晚上八點左右,老林就回來了。我和姑姑坐著看電視,老林拎著一袋蘋果進(jìn)來。
他笑著說,看到樓下蘋果不錯,姑姑又愛吃,就買了兩斤。
姑姑怪他,不先打個電話回來,問問我喜歡吃什么。
他就問我,愛吃什么水果,再給我去買。
其實只是很日常的對話,但是我卻忍不住想,等我五十歲的時候,是否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早早回家,給我?guī)鄢缘乃屛蚁雽λ鰦伞?/p>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去趕火車,我輕手輕腳地收拾了東西正要出門,姑姑和老林就穿著睡衣從臥房出來。他們送我下了樓。
我走幾步之后回頭,正看到他們轉(zhuǎn)身上樓去。
老林拉著姑姑的手,姑姑笑盈盈地把另一只手也搭到他的手臂上。
他們的手已經(jīng)皺了,皮膚黃了,連笑聲都不輕盈了,但是卻好像那一瞬間穿越了二十年,我們?nèi)齻€人又回到了那個田埂邊。
我沒忍住,眼睛有點濕。
所有人曾年少,都曾向往過愛情。
有些人錯過了最愛的那一個,于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不敢回首。有些人錯過了最好的年華,于是安然沉寂,說是命運。
每一回,當(dāng)我想到也許我這一生都遇不到想要的人,我都會想到姑姑和老林。
不管等多久,不管我多老,不管世事怎樣變遷,不管我被生活怎樣磨礪,我想要繼續(xù)保有一顆軟弱而熱切的心。
我希望,即便等我白發(fā)蒼蒼,也仍要有那么一個人,讓我想要和他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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