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什么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都必須具備三要素:一是生活經(jīng)驗;二是專業(yè)技巧;三是感悟構想。
一
生活經(jīng)驗是與生俱來的,并不像我們通常所說的那樣是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才顯重要的問題。
以前我們要求藝術家們必須深入到生活中去,——好象他們本身不在生活之中,是需要老和尚敲木魚一樣不停敲打小和尚——稱為“體驗生活”。這其實是一種謬誤。
觀諸古今中外的藝術殿堂,無論宏偉或纖細,燦爛或沖談,粗鄺或精妙……其創(chuàng)作者無不以自身生活為出發(fā)點,來打造愉悅人心靈的藝術作品;沒有聽說哪一個是由別人教他如何生活的。生活必須是自己的生活,那才是真實、有血有肉的。
事實上要求深入生活都帶有一定的功利性,把生活的準備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準備混淆了。以前我們稱之為文藝為政治服務,就是這種認識的極至。比如說“采風”,為響應某一運動和口號,一群藝術家呼啦一下都到鄉(xiāng)下去、工廠去、山里去,過了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批“深入生活”的作品出來。
這樣的“生活”能夠深入么?
八十年代是藝術真正呈現(xiàn)繁榮的時期,這中間出了許多文學和藝術家,其中有不少是當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這些人在作品中所展示的深度,都因他們當年生活中的生死血淚,艱難困苦得來的,并不是被派去“深入生活”所能換來的。
深入生活不等于就能創(chuàng)造出出色的藝術作品;而出色的藝術作品必然是深入生活的有心人創(chuàng)造的。
無論把藝術看作一種對事物的反映或是一種表現(xiàn)什么,它總歸是感知的一種表達方式。感知當然是離不開生活的。生活越豐富,則感知的原始素材就越多,它提供給藝術創(chuàng)作的回旋余地就越大。
偉大的藝術家總能隨心所欲地構筑他的藝術殿堂,首先就是賴于他們豐富的生活積累。這種生活積累是在日常生活之中自然形成的,并不是到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候才臨時抱佛腳。
藝術史上許多精彩的篇章和璀燦的瑰寶,看似都如流星劃過的靈光一閃,并非殫精竭慮構想出來的東西;但細究起來,都與平素的積累有關。卞之琳的詩《斷章》寫道: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你樓上。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據(jù)卞之琳說,這首詩原來有很多節(jié),可只寫了四句,就覺得沒有必要再寫下去了,所說的意思已經(jīng)都包括在這四句詩里了。雖然這是一首詩的斷章,似乎是靈感一現(xiàn),但詩里所含的人生哲理,卻是平時生活積累的結果。
生活經(jīng)驗的另一層含義就是審閱。對于藝術家來說,不是消極的應付生活,而是積極的觀察生活,使其融貫于胸。審閱的另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對傳統(tǒng)的藝術范本和居潮流之先的藝術范本的觀察。
知傳統(tǒng)是立規(guī)矩;知潮流是求變化。這在繪畫藝術中最突出。通常我們說:用這類手法是“學院派”或“非學院派”,是“印象主義”或“現(xiàn)實主義”等等,就是知傳統(tǒng)、立規(guī)矩;通常我們說:不滿意某種手法,試圖改變某種手法,就是知潮流、求變化。
藝術家不能偏食,最好能夠熟悉數(shù)家藝術模式,這樣的藝術作品才會豐滿、精彩。在文學藝術方面,閱讀準備也是非常重要的,許多作家被指為有深厚的藝術功底,就是指閱讀方面的積淀。另外對潮流范本的閱讀體會是為了掌握藝術發(fā)展動態(tài)和方向的必要功課,是藝術家保持其藝術青春的不可或缺的條件。
二
專業(yè)技巧不是與生俱來的,魯迅在給其弟的詩中說:我有一言應記取,文章得失不由天。藝術史上的許多被稱為“天才”的人物,在他們天才的背后,無不蘊藏著辛勤探索和磨練的經(jīng)歷。譬如古人說:“詩窮而后工”的結論;又譬如那個“反復推敲”的典故。
藝術家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工匠。賈平凹以為小說寫得好就好比一個工匠活做得好。活做得好就是手上功夫到家,同樣一塊材料在不同的工匠手上就會做出水平不一樣的東西。有道是:“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技巧運用的水準,關乎藝術的優(yōu)劣。
相同的因素大家都容易掌握,譬如各類藝術都有各自的相關語言,——如繪畫的語言是“點”、“線”、“面”和光的運用;音樂的語言是韻律、節(jié)奏和音符的演繹;文學的語言則是思想感情和文字的組合。
不同的因素就是組合的技巧,這便是區(qū)別藝術家優(yōu)劣的關鍵。在這方面,藝術家好象都有秘不可宣的訣竅,很少有人是完全師承的。
不過好在藝術都是訴諸形象的東西,所以技巧的信息都隱藏在作品中,可以模仿繼承。模仿繼承是藝術學習的必然過程,所謂“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好比習武過程中的扎馬步,——馬步扎得好,根基就牢,然后方可演練套路。
模仿自然不是最終的目的,模仿始終是“流”;要使藝術境界升華,就必須演練到求“變”的程度。求變不是一種刻意的心態(tài),而是藝術學習過程中水到渠成的結果。
有生活積累,有技巧準備,才能談及創(chuàng)作;但僅依靠這兩者還無法達到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藝術品的目的,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要感悟和構想的加入。
三
感悟至于藝術,就好象靈魂至于人一樣。靈魂看不見,摸不著,卻時時附在人身上,不光透露人生命的信息,還透露人的精神氣質。譬如對同一類型的材料,由于感悟的不同,會產生不同層次或不同主題的藝術形象。
譬如對黑夜的認識,向來有:
月黑風高夜 殺人放火天
而顧城的詩有:
黑夜給了我黑的眼睛 我卻用他尋找光明
前兩句詩只看到黑夜黑暗的一面;而后兩句則不但看到了黑暗的一面,還看到了黑暗中包含著光明的另一面。黑眼睛并不是黑夜賦予的,只是詩人感悟到了其中的相通之處,以黑夜象征黑暗,以黑眼睛象征從黑暗中培養(yǎng)出來的判斷力,由此而揭示出一重哲理:即便黑暗如何蒙味我們,但也擋不住追求光明的精神趨向。
同樣的例子也出現(xiàn)在古人的詩歌里,崔顥的《登黃鶴樓》詩道: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古城千載空悠悠。 秦川歷歷漢陽數(shù), 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在看了崔顥題詩以后,感慨不已,也題詩壁上:
眼前有景道不得, 崔顥題詩在上頭。
崔顥的詩真能將黃鶴樓的景致一網(wǎng)打盡嗎?不是,是因為崔顥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感悟,在李白看來已到了極至,再寫也只有攀龍附鳳的份了。
但李白有同樣登黃鶴樓寫的詩《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雖不是刻意寫景,只敘離情別緒,卻氣象萬千,意境上勝崔顥一籌——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凈, 唯見長江天際流。
在中國的書法史上,懷素和張旭是草書的巔峰。以懷素之狂,張旭之顛,他們的草書在字形,筆意,手法上自成一家;但其精彩所在,都因非凡的感悟。張旭在見了公孫大娘劍器舞之后,其書才真真有了龍飛鳳舞的氣概;而懷素在《自敘帖》中展現(xiàn)出來的那種婉轉圓潤,張馳有度的風范,正是一個參透禪機的老僧的智慧呈現(xiàn)。
生活是藝術創(chuàng)造不可缺少的立足點;技巧是藝術創(chuàng)造不可或缺的手段;而感悟則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靈魂。一件成功的藝術品,必須合此三要素,方能稱為上品;一個藝術創(chuàng)作者,必須參透這三要素,方能成為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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