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一書讀來跌宕起伏，生動流暢。我認(rèn)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作者引用了大量的歇后語、諺語（包括成語）以及各地俚語，致使該小說的文學(xué)語言顯得分外精彩。
歇后語以幽默見長，通常分為類似謎面的“引子”與類似謎底的“后襯”兩部分。諺語常充滿哲理，還包含著大量相對穩(wěn)定的成語。歇后語和諺語都屬于“熟語”范疇，在明清白話小說中多有引用。但《金瓶梅》中的這類熟語卻無論在格式、結(jié)構(gòu)還是文字上，多出現(xiàn)了或多或少的“改造”，有部分可能還是作者自己的創(chuàng)作，已難以再用“熟語”來概括了。所以，像《金瓶梅》那樣對熟語用得多、用得巧的，在其他明清白話小說中并不多見。
俚語多為口語形式，沒有相應(yīng)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和形式，且多夾雜方言，所以原本就不屬于熟語，但它們很接地氣?！督鹌棵贰分械馁嫡Z不僅活潑靈動，而且數(shù)量眾多，夾雜的方言也遍布南北多地，這在其他明清白話小說中也不多見。
《金瓶梅》還有一個特點，作者經(jīng)常將這三類語言形式隨意地串在一起連用，兩個、三個、四個甚至五個，讀來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令人目不暇接。無疑這也是《金瓶梅》與眾不同的行文特色。
今日我作一嘗試，認(rèn)真收集了《金瓶梅》（繡像本）中運(yùn)用的上述三類特色語言并加以適當(dāng)詮釋，合計220條，其中凡連用的仍一起列出，所以具體數(shù)目遠(yuǎn)遠(yuǎn)超出此數(shù)，諺語與成語則不再細(xì)分了。
下面諸條，前是語言本身，括號內(nèi)是章回序次，最后是盡量簡短的釋義。
1、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哩！（第1回）月娘諷刺西門慶等人結(jié)拜，用這句歇后語評價這些“好”弟兄?！疤峥軆骸奔刺峋€木偶戲。
2、自咱們這兩只腳，還趕不上一張嘴哩。（第1回）西門慶問伯爵最近在忙什么，伯爵用這句俚語回答，意指終日奔波卻難以糊口。
3、婆兒燒香當(dāng)不的老子念佛。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第1 回）結(jié)拜前西門慶要大家按規(guī)矩都出份子錢，伯爵回答：“婆兒燒香當(dāng)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盡各自的心。只是俺眾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span>意思是說出份子錢是理當(dāng)?shù)?，但太窮也出不多。這是俚語與歇后語連用。
4、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第1回）潘金蓮嫁給武大郎，作者寫道：“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這句話屬于俚語。
5、人無剛強(qiáng)，安身不長。（第1 回）潘金蓮用這句諺語貶低武大。
6、花木瓜空好看。（第2回）潘金蓮調(diào)戲武松不成，用這句俚語奚落武松。
7、籬牢犬不入。（第2回）武松置酒告別哥嫂，用這句諺語警告潘金蓮。
8、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第2回）潘金蓮這樣回答武松。前兩句標(biāo)榜自己是個“女漢子”。后一句的“腲膿血”是山東方言，意為“膿包”；“搠”諧音“縮”。該句意思是“不是那膿包似的縮頭鱉”。這兩者都是俚語。
9、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第2回）潘金蓮認(rèn)為武松沒有資格對她說長道短，再次這樣奚落武松。“喬家公”是指《三國演義》大、小二喬的父親喬國老，根據(jù)語意是指喬國老替劉備說媒娶親家母吳國太之女、孫權(quán)之妹孫尚香的故事。這是俚語。
10、鬼打更。（第2回）王婆如此自嘲：“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fā)市?！?/span>意指她的賣茶生意就像六月雪一樣“見鬼”了。這是俚語。
11、孫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著。（第3回）史傳孫武教吳王的女兵，殺了兩個不聽話的女兵以后，其余女兵從此個個服帖。王婆這樣自夸她的“挨光”計有八九成勝算。這是歇后語。
12、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第3回）西門慶聽完王婆的計策，表示不會忘記老婆子的這個恩情。這是俚語。
13、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第4回）馬蹄刀是彎的，木杓也是彎的，在里面切菜可謂嚴(yán)絲合縫。鄆哥這樣說王婆，他原想分一杯羹，可是王婆滴水不漏。這是歇后語。
14、便顛倒提你起來也不妨，煮你在鍋里也沒氣。（第5回）鄆哥把武大比作鴨子，任人擺弄。這是俚語。
15、小花不結(jié)老花兒結(jié)。（第6回）原意是老年得子，此處是潘金蓮取笑王婆是個老花子。這是俚語。
16、山核桃──差著一槅哩。（第7回）胡桃果內(nèi)都有隔，稱為胡桃槅或胡桃夾。薛嫂說，孟玉樓的娘舅張四還隔著一層，是做不了主的。這是歇后語。
17、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第7回）薛嫂替西門慶說娶孟玉樓時如是說。后文孟玉樓改嫁李衙內(nèi)，同是這個薛嫂，又說了簡化后的“妻大兩，黃金長。妻大三，黃金山”。這是俚語。
18、自古船多不礙路。（第7回）孟玉樓的話，表示她甘愿做西門慶的妾。這是諺語。
19、鳳凰無寶處不落。（第7回）張四的話，這句話道著了楊姑娘心病。這是諺語。
20、賣粉團(tuán)的撞見了敲板兒蠻子叫冤屈──麻飯胳膽的帳。（第8回）玳安被潘金蓮逼著說出了西門慶已娶孟玉樓的實話，潘金蓮當(dāng)即要上門鬧事，玳安后悔了，覺得這次失言是自找麻煩。賣粉團(tuán)的北方生意人碰上了敲板兒的南方生意人，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所以“叫冤屈”；“麻飯”諧音“麻煩”，“胳膽”諧音“疙瘩”。這是夾雜著山東方言的歇后語。
21、他離城四十里見蜜蜂兒刺屎，出門教獺象絆了一交，原來覷遠(yuǎn)不覷近。（第8回）潘金蓮責(zé)怪西門慶瞞著她娶了孟玉樓，王婆在旁這樣調(diào)侃西門慶。前面兩句說的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最后是結(jié)論。這是俚語式的歇后語。
22、今晚脫了鞋和襪，未審明朝穿不穿。（第9回）王婆對武松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誰都沒有料到武大郎得急病死了。這是諺語。
23、馬回子拜節(jié)──來到的就是？（11回）西門慶要吃的早餐突然變花樣了，孫雪娥沒有準(zhǔn)備，秋菊、春梅都去催，為此春梅與雪娥發(fā)生口角，雪娥這樣埋怨?；刈迦税莨?jié)不用磕頭，上門就是。這是借助地方風(fēng)俗說氣話的歇后語。
24、家雞打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野雞打的貼天飛。（12回）潘金蓮私通琴童，被西門慶打后胡攪蠻纏一番，乘機(jī)這樣埋怨西門慶。這是俚語。
25、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13回）作者形容西門慶長年在風(fēng)月場中走，反應(yīng)敏捷，什么事兒不知道？這是俚語。
26、泥佛勸土佛。（13回）月娘說西門慶，你與花子虛難兄難弟，你還勸他？這是諺語。
27、不枉的養(yǎng)兒──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13回）潘金蓮表示愿為西門慶、李瓶兒偷情提供方便，西門慶對她十分感激。其中“屙”指大便，“溺”同尿，“屙金溺銀”形容財富之多，但西門慶說自己重“情”不重財。這是山東地方的歇后語。
28、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14回）花子虛輸了官司，追問李瓶兒還有多少財產(chǎn)，李瓶兒這樣奚落花子虛。這是俚語。
29、囷頭兒上不算計，圈底兒下卻算計。（14回）李瓶兒對花子虛說的話。囷是糧倉，圈是糧囤。“囷頭兒上”是糧倉頂上，糧食滿倉的意思；“圈底兒下”是糧囤底下，糧食所剩無幾的意思；哪個大哪個小很明顯。李瓶兒這樣諷刺花子虛是丟了西瓜揀芝麻。這是俚語。
30、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15回）上元節(jié)，正是李瓶兒生日，西門慶的妻妾在李瓶兒新樓觀花燈，樓下的混混不認(rèn)識她們，有人這樣調(diào)侃。據(jù)說五道將軍是地獄中守衛(wèi)東、西、南、北、中五個門戶的將軍。這是俚語。
31、舡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16回）前句與18條相同，“舡”就是船。后句同樣含義，以增強(qiáng)語氣。西門慶對潘金蓮說，想等李瓶兒孝服滿了就娶過來，并與她住在一起，潘金蓮如此回答，不過后面又加了一句“你還問聲大姐姐去?！?/span>這是諺語。
32、落得河水不洗船。（16回）西門慶又對潘金蓮說，孝服未滿的李瓶兒現(xiàn)在就想住過來了，這次潘金蓮先說了一句“你還問聲大姐姐去”，然后又說了這一句，表示與自己無關(guān)。這是諺語。
33、葷不葷，素不素。（16回）意指不倫不類。月娘不同意李瓶兒馬上過來，潘金蓮乘機(jī)說：“大姐姐說的也是。省的弄的葷不葷，素不素的”。這是俚語。
34、火里火去，水里水去。（16回）原句是“火里來火里去，水里來水里去”。這里是應(yīng)伯爵代表弟兄們表態(tài)，甘愿為西門慶與李瓶兒赴湯蹈火。這是一句已變化的諺語。
35、機(jī)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zhàn)。（17回）京中楊提督下獄，西門慶心急如焚，月娘安慰他，他這樣回答月娘，說月娘是婦人之見?！皺C(jī)兒”指織機(jī)，“梭兒”指織梭，“駒驢”指幼驢，“戰(zhàn)”指顫栗。全句說織梭比織機(jī)快，難料后果；打了羊，幼驢害怕，似“敲山震虎”之意。這是俚語。（有人把羊與駒組合成“羊駒”，說是打著幼羊驢顫。誤了，音節(jié)也不合。）
36、養(yǎng)蝦蟆得水蟲兒病。（18回）李瓶兒嫁了蔣竹山，西門慶把氣出在潘金蓮頭上，潘金蓮這樣回敬說。意思是就像養(yǎng)蝦蟆的人被水蟲兒連累得了病，你是自作自受。這是俚語。（詞話本在這里寫的是“水盅兒病”，可能指一種盅病，此說也通。）
37、中看不中吃的臘槍頭。（19回）李瓶兒罵蔣竹山的話。與“銀樣臘槍頭”，同義，李瓶兒把它解釋的更實際——罵他“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這是俚語。
38、于官不貧，賴債不富。（19回）張勝對蔣竹山說的話：做官的不會是窮人，賴債的不會是富人。這是諺語。
39、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19回）張勝對蔣竹山說的話：你現(xiàn)在才知道味兒了？這是歇后語。
40、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20回）李瓶兒挨西門慶打，潘金蓮對李瓶兒說，你別別扭扭的也是打、伏伏貼貼的也是打。扭“孤”兒糖應(yīng)為扭“股”兒糖（參見《紅樓夢》22回）。這是俚語。
41、貓兒頭差事。鉆頭覓縫。賣蘿卜的跟著鹽擔(dān)子走──好個閑嘈心。（20回）原句是潘金蓮說春梅：“俺這小肉兒，正經(jīng)使著她，死了一般懶待動旦。若干貓兒頭差事，鉆頭覓縫干辦了要去，去的那快！你替她走，管你腿事！賣蘿卜的跟著鹽擔(dān)子走──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兒！”吳語“兒”與“膩”同音，不三不四的勾當(dāng)叫貓膩（兒）頭差事；蘿卜加鹽變咸了，“咸”與“閑”同音；“嘈心”又諧音“操心”。春梅不知是哪根筋搭住了，主動地為李瓶兒服務(wù)起來，潘金蓮說春梅是閑的慌了，喜歡干傻事、瞎操心?！般@頭覓縫”是成語。所以這是俚語、諺語、歇后語連用。
42、云端里老鼠──天生的耗。（20回）潘金蓮這樣再次評價春梅：這只老鼠是天生的。這是歇后語。有人說“耗”意是“好”——天生的好。我看不然，因為這里是春梅在替李瓶兒忙碌，潘金蓮說的是妒話。
43、鄉(xiāng)里媽媽拜千佛，磕頭磕夠了。（20回）丫環(huán)玉簫取笑李瓶兒被打、向西門慶磕頭求饒的事。這是俚語。
44、六月日頭，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21回）見西門慶與月娘和好，眾妾湊份子賀喜，李嬌兒不肯出錢，孟玉樓這樣說她，意思是李嬌兒不應(yīng)該例外。這是俚語。
45、羊角蔥靠南墻──越發(fā)老辣！（21回）眾妾給西門慶磕頭賀喜，潘金蓮調(diào)侃西門慶拿腔作勢。羊角蔥是一種大蔥，掛在向陽處經(jīng)年不壞，反而更有味。這是歇后語。
46、你做了老林，怎么還恁木木的！（21回）“恁”讀nen，該書中多次出現(xiàn)，通常是“這么”或“那么”的意思。這是潘金蓮見李瓶兒不向月娘遞酒，就說李瓶兒怎么如此木訥。這是拆字法俚語。
47、老米醋，挨著做。（21回）因西門慶這晚要宿在孟玉樓房內(nèi)，潘金蓮調(diào)侃玉樓，玉樓這樣回答，意思是說今天每個人都被你數(shù)落了。還加了一句——“我明日和你答話”。這是歇后語。
48、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娘好耐驚耐怕兒。（21回）潘金蓮這樣風(fēng)趣地回答孟玉樓的“威脅”?！澳汀本褪琼?shù)米 ⒉粦?。這是夾雜著方言的歇后語。
49、你惹她生姜，你還沒曾經(jīng)著她辣手！（22回）李銘被春梅一頓臭罵，只有潘金蓮了解春梅的性格，她這樣評價春梅的“辣”。這是俚語。
50、赤腳絆驢蹄。（23回）這里的“絆”作伴解。月娘等眾妻妾輪流做東喝酒，孫雪娥不參加，她說：“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兒，沒的俺們?nèi)コ嗄_絆驢蹄。”她把自己喻為光腳的，是窮人；別人是騎驢的，是富人；兩者不是伴。這是俚語。
51、惜薪司擋路兒──柴眾。色絲子女。（23回）西門慶要與宋慧蓮在她房內(nèi)偷情，蕙蓮說不好：“后邊惜薪司擋路兒──柴眾。咱不如還在五娘那里，色絲子女。”“惜薪司”是古時候為皇宮負(fù)責(zé)薪炭取暖的機(jī)構(gòu)，所以“柴眾”，這里是指人太多；“色絲子女”是拆字法，即“絕好”。這是歇后語和諺語連用。
52、你是王祥，寒冬臘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臥冰哩。（23回）無奈之下，西門慶只得與宋慧蓮在大冷天去假山洞里偷情，潘金蓮如此奚落西門慶。典故出自《二十四孝》的《王祥臥冰求鯉》。這是俚語。
53、冷鋪中舍冰，把你賊受罪。口里銜著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23回）雪洞里偷情時，宋慧蓮嘲笑西門慶的兩句話?！袄滗仭笔枪艜r候關(guān)押犯人的地方，冷鋪再加上冰，的確是活受罪了。后面說口里銜著繩子凍死了往外拉是玩笑話，不想后來宋慧蓮真的死在繩子上，一語成讖。這是俚語。
54、六月債兒熱，還得快就是。（24回）宋慧蓮罵畫童兒的話。至今江南一帶仍有“六月債、還得快”的諺語，可能從此簡化而來。
55、你是城樓上雀兒，好耐驚耐怕的蟲蟻兒！（24回）潘金蓮笑罵陳敬濟(jì)的話，意指陳敬濟(jì)色膽包天。這蟲蟻兒夠膽大的（“耐”見48條），城樓上雀兒的膽恐怕也不過如此。（有人認(rèn)為雀兒就是蟲蟻兒，屬山西方言，未免牽強(qiáng)。）貌似這句話是并列句，實際上是歇后語。
56、促織不吃癩蛤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24回）蕙祥罵宋慧蓮的話，意指你我都是同一類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就像促織（蟋蟀）不會吃癩蛤蟆，兩者一樣都是土里來土里去。這是歇后語。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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