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下面再讀兩首七言律詩。這兩首七言律詩都是從杜甫的《秋興八首》里邊選出來的。
第一首,就是《秋興八首》里邊的第一首,我們把它讀一下: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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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附錄:摘錄自葉嘉瑩先生:杜甫詩在寫實中的象喻性(之二)
宋玉《九辯》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陸機《文賦》說,“悲落葉于勁秋”,秋天草木的凋謝是最容易引起詩人感發(fā)的?!坝衤兜騻麠鳂淞帧边@一句,在凄涼之中還有一種艷麗的感覺。因為“玉露”有白色的暗示,白是一種冷色;“楓樹林”有紅色的暗示,紅是一種暖色。它不像李白的“玉階生白露”完全是寒冷的色調(diào),倒有點兒像馮延巳的“和淚試嚴妝”,在悲哀中藏有熱烈。這兩種顏色的強烈對比,就更增強了“凋傷”這個詞給人的感覺。“巫山巫峽氣蕭森”是從夔州東望之所見,點出了他現(xiàn)在是身在夔州。“巫山”——上到長江兩岸的高山;“巫峽”——下到深谷之間長江的流水。這雖然只是兩個地名,但其中有一種包羅一切的“張力”:從高處到低處,從天到地,從山到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被蕭森的秋意籠罩無余了。這就像拍電視,先給你一個整體的廣角鏡頭,定下了一個整體大氣候的基調(diào),然后再具體來表現(xiàn)它是怎樣的蕭條和肅殺。他說那是,“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我在七十年代末回國講學的時候曾經(jīng)從西安經(jīng)秦嶺到成都,然后到重慶,從重慶坐船經(jīng)三峽東下,走的就是杜甫曾經(jīng)走過的路。三峽江水湍急,奔騰而下,那真是“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在三峽的船上,向前看是滔滔的江水無盡頭,向后看也是滔滔的江水無盡頭,滿江洶涌的波浪好像一直打到天邊,所以我寫過一首七言絕句說:“接天初睹大江流,何幸余年有壯游。此去為貪三峽美,不辭終日立船頭?!蔽艺煺驹诖^,當然是要看三峽的景色,可是船過巫山巫峽時,兩岸山上都是陰云籠罩,看不清楚。船上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說,這里經(jīng)常就是這個樣子,很難得遇到晴天。所以我想,杜甫當年看到的一定也是這樣一種天氣的景色。江面上波濤連天,天空中陰云接地,這都是客觀的寫實。但那波濤風云遮天蓋地、夔門三峽秋氣逼人的陰晦蒼涼的景觀,就與杜甫當時時代的背景有了一種“象喻”的聯(lián)系。在杜甫離開長安之后的這些年里,安史之亂雖被平定,但藩鎮(zhèn)的勢力有增無減,大小戰(zhàn)亂接連不斷。長安城曾被吐蕃攻陷,皇帝曾又一次逃亡。就連蜀中也有過不止一次的叛亂。天地間到處都是一片動蕩的、不安定的景象。而且杜甫本身也在大唐王朝的動蕩混亂之中飽受顛沛流離之苦,他自己的命運也是和時代的災難結合在一起的。王嗣奭《杜臆》評論這幾句說:“首章發(fā)興四句,便影時事?!倍旁婇_闊博大與眾不同,別人的詩能寫出自己的悲哀就很好了,而杜甫的詩帶有時代的感慨和悲哀。但是我不同意王嗣奭“便影時事”的說法。因為“影”是影射,影射就像猜謎,是一種有心的安排。可杜甫之所以了不起,是因為他那種對時世的關懷并不是有心安排的,他的胸懷感情本來就博大深厚,當他看到這“巫山巫峽氣蕭森”的秋景時,開口就帶出了時代和身世的雙重悲哀。有的人學杜詩,也寫些家國的感慨,卻總是離不開造作,而杜甫的感慨是自然的。
這首詩的題目是《秋興》,是由秋天的景色所引出來的興發(fā)感動。那么他寫完了這夔州秋色的大環(huán)境之后就要寫自己的感情了,那是“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菊花開在秋天,所以這“叢菊”回應了詩題中那個“秋”字。什么是“兩開”?杜甫在聽到官軍收復了安史叛軍根據(jù)地河北一帶的時候曾寫詩說:“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保ā堵劰佘娛蘸幽虾颖薄罚┧谀暌汛估蠒r決定離開蜀中,經(jīng)三峽乘船東下到湖南湖北一帶,然后回故鄉(xiāng)洛陽,然后再轉去長安。他是在大歷元年春天到的夔州,而在大歷三年正月離開夔州出峽?,F(xiàn)在應該是大歷二年的秋天?!八铡笨梢灾高^去也可以指未來,在這里是指過去。這“他日淚”并不是現(xiàn)在流下的眼淚,而是說,山上那些黃色和白色的野菊,一點一點的多么像我去年秋天因思鄉(xiāng)而流下的一滴一滴的眼淚。去年此時他漂泊在他鄉(xiāng),今年此時他仍然滯留在他鄉(xiāng),但這只是暫時的,他始終沒有放棄回鄉(xiāng)的打算。因此他說,我不能放棄我的船,我隨時準備登上我的船,我要靠它回到故園去,它是我唯一的依賴和指望,是“孤舟一系故園心”!你看,他從玉露凋傷的秋天景色寫起,他那感發(fā)生命的活動蹤跡一步一步地寫到了他的故園。
可是他沒有機會回到故園,秋意卻越來越深了,秋風也越來越冷了,當?shù)厝思叶奸_始做寒衣了。在杜甫的詩中,常常都是有脈絡連通的?!昂绿幪幋叩冻?,白帝城高急暮砧”又一次回應了詩題中的“秋”字。過去人們冬天穿棉衣,棉衣穿過一冬,里邊的棉花就板結起來不暖和了,到秋天就要拆洗重做?!罢琛?,是搗衣石。夔州的白帝城是一個山城?,F(xiàn)在你聽那山上山下的人家,已經(jīng)到處都是刀剪聲和搗衣的聲音。人們的生活習慣都是差不多的,都是在秋天拆洗寒衣??墒俏叶鸥е业囊患移丛诼猛局幸呀?jīng)好幾年了,我始終沒有一個安定的生活,我用什么來抵御羈旅途中的寒冷?這令人想起清朝詩人黃仲則的兩句詩,“全家都在秋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這第一首詩,從夔州的秋天起興引出了他的感發(fā),而他感發(fā)的重點則在對“故園”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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