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曼峨的路上真是勞累,在漫長的盤山道上繞來繞去,足足花了兩個小時。
據(jù)說前些年更是,西雙版納的所有茶山,在十年前都屬于沒有公路的深山老林,被遺忘的世界,上山,基本沒有路,要么就是拖拉機,要么就是步行。我突然想起來07年從勐臘口岸去過老撾,當時完全不覺得這里有茶山,滿眼都是遍布山野的橡膠樹。
當時是深夜到的景洪機場,包了一個車去口岸,司機還很猶豫,覺得路不好走,后來也勉強出行了,卡登卡登地走在熱帶的夜晚里,公路旁的大山?jīng)]有顯示出熱帶雨林的面貌,反而是單調機械的樹叢,一問,原來都是橡膠樹,那個年代,橡膠最值錢。
也確實是,07年,山頭茶概念開始形成,過去這些古老的茶山,基本屬于茶葉市場的邊緣,那道路,自然也是不會通到這里,現(xiàn)在是二小時,過去是整整兩天。
07年都還不習慣強調普洱生茶的山頭,這次回家翻箱倒柜,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很多當時的古樹茶餅,老板用鋼筆在上面寫,景邁,老班章,是初期起步的時代。頓時有種古董感,當然滿足,可能一兩百元收的,現(xiàn)在這些餅,隨便就大幾千——可惜沒有囤貨的習慣,家里收藏并不多。
整個背景是這樣的:1997年開始,傳統(tǒng)的普洱茶生產(chǎn)遭遇變局,深山老林的大樹,古樹被重新發(fā)現(xiàn),過去大家都覺得這些樹葉黑,粗,老,拼配在茶餅中不好看,等級很低,一斤鮮葉可能只有一塊錢,1997年開始,隨著一些茶人和茶葉工廠的實驗,被遺忘了至少五十年的云南各個山頭的古樹開始被采摘,隨即價格一路飆升,2007年的時候,大家明確地開始收藏各個茶山的小地點出產(chǎn)的鮮葉制造的古樹茶,尤其是廣東一帶,制造業(yè)起家的大佬們開始新建倉庫,成噸成噸地收藏,導致鮮葉價格在后來的年份,以極其畸形的方式上升。
夸張的場面開始出現(xiàn),每個著名的茶山開始采春茶的時候,下面都是漫山遍野上山的人,坐陸虎的,坐大巴的,坐拖拉機的,包括步行的,恍若宋徽宗在世時期漫山遍野的菜茶人——只不過這些人不會采,只是買。
很多人在樹下搭建帳篷,帶著現(xiàn)金,守候著茶樹發(fā)芽,著名的老班章村,冰島村,開始年份只有幾個帳篷,后來都是幾百個,鮮葉每天都在漲價,可能是2000一斤鮮葉,第二天變成三千,第三天就是五千,很多人買不到,就拍個照,表示自己在場,回頭說不定用別的地方的鮮葉,冒充這里的。
在云南博物館看到很多青銅搖錢樹,邊看邊笑,茶樹,可不就是現(xiàn)在這些山頭寨子的搖錢樹?
說來也是老天眷顧,這些大山里的寨子,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歷史,多的有上千年,從來都是最窮的地方,尤其是1940年代普洱茶貿(mào)易衰退之后。
雖然茶樹漫山遍野,可是寨子里的人,也就是做最基本的采摘,也賣不出價格,要不就是用鮮葉做菜吃,要不就是曬干,扔幾片在罐子里,烤焦后倒進水,來個濃濃的烤茶喝——當時流行的,是成片種植的茶林,現(xiàn)在所謂臺地茶的。
古樹就這樣默默地藏在林子里,最多也是是有幾個科考人士,來研究茶葉的起源。
因為窮,也就形成了固定的村寨形態(tài),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少數(shù)還留存的干闌式建筑,能依稀想象當年寨子的樣子,樹林中一片洼地,各家都是竹子制造的吊腳樓,下面養(yǎng)豬,上面住人,中間是火塘,那火,自從升起就不熄滅,一家人的做飯取暖都靠它。
也有種古老的神圣感。就是窮,窮的家家戶戶都沒有床,直接睡在火塘旁邊。
當茶葉開始值錢,那些翠綠的芽頭就不再是綠葉的,而變成了金葉子,家家戶戶的財富積累,開始自然而然地流淌進來,現(xiàn)在老班章村,最低收入的家庭,是一年200萬,可能是家里樹少;平均500萬,隨隨便便就過千萬的家庭也有。
我們?nèi)サ睦下胝?,在老班章的附近,?jù)說老班章的茶樹就是這里漫漫流出去的,車子終于到的時候,一個山谷里的房子都在重蓋,那一瞬間,還是被震撼了一下,從前的竹子屋頂已經(jīng)不見,家家戶戶都蓋大樓,三層,四層,五層,很多藍色的塑料瓦,屋頂都有陽光房,是為了曬鮮葉。寨子里,看得見的活動的人,都是工人,很多是山下的傣族人,本來傣族人因為聰明,占據(jù)了山下的水田,可以種糧食,屬于富裕農(nóng)民,風水輪流轉,現(xiàn)在山上的布朗族,哈尼族都比他們有錢,茶樹值錢嗎,輪到傣族上山打工。
寨子在山谷里,周圍的山坡上都是古茶林,最高處,是佛寺。因為有古茶林和佛寺壓著,整個寨子雖然翻建地亂七八糟,還是不難看。
佛寺大概也是老曼峨沒有徹底墮落的原因,很多普洱茶的山頭寨子,某些民族沒有信仰,拿到錢后,除了蓋房子,最多的就是吸毒和賭博,勐??h城里,除了茶葉店多,KTV也多,很多小哥在里面住上十多天,然后開著保時捷回家。
老曼峨的佛教寺院,雖然小,像定海神針,布朗族人普遍有信仰,村里的亂像,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來,村民有錢就捐給寺院。
這個寺院,新添了不少華麗的殿堂,銀色的,金色的,寶藍色的屋頂,在陽光下,燦爛地發(fā)出光芒。
一個大佛的雕塑,在半山腰,遠遠地看到低垂的眼,看什么呢?這些年這些寨子,窮了這么許久的人,突然富裕了,不過還是在大佛的眼底——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在意吧?
經(jīng)歷了風雨,老曼峨富裕起來的村民,開始照料大佛,給大佛的雕塑蓋上頂子,上面也是金燦燦的,還是好看,尤其是在茶山的綠意映照之下,至少比上海靜安寺的金頂好看。
我們?nèi)グ菰L的主人家,男主人是重慶人,當年不過是來這里打工,找到了老曼峨的布朗族姑娘,兩人結婚后,家里分給姑娘幾百顆古茶樹,現(xiàn)在一年300萬的收入,開的是陸虎,住的是當年村里最高的洋樓,可臉上的表情還是淳樸的。一個外來人,突然擁有這么多的財富,還是歸功于布朗族的純樸,有些民族,是不給女孩子茶樹做嫁妝的。
這么多錢,在村里怎么花?也就是蓋樓。本來漂亮的三層樓,現(xiàn)在說要拆了重新蓋,我說太新了,你就做做軟裝就好,可是不行,要新蓋,當年是村里最高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矮了。當年嫁給他的布朗族少女,現(xiàn)在是黑胖的中年人,懶洋洋的,整個人都遲緩。兩人生了三個孩子,他們一家人的臉上,都有種穩(wěn)定的幸福感,因為茶樹在那里,在身后,緩慢地,無聲地,發(fā)出金錢的簌簌聲。
有錢能做什么,在這里成為一個極大的問題。家家戶戶在不到十年的過程中積累出來的千萬財富,需要消費,買車蓋樓最主流,因為有佛寺在這里,賭博不太流行,至少在明面上。
往佛寺攀登的路上,看到村里的公約,特別有趣,嚴禁高利貸,借貸者,村里要開除村籍,僧團不再幫其做法事。除了高利貸,還有別的禁令,比如禁止男女不道德關系,禁止打牌賭博,禁止吸毒,古老的道德訓誡,在財富暴增的時代,完全有了不同的意義。
貧窮了至少一百多年的村莊,蓋好的高樓里,很多里面空蕩蕩的,除了家具和彩電之外,也沒什么過多的奢侈享受,可能所需也真不多。老人和黑乎乎的孩子,還是在泥地里玩耍,豬和雞還在自由地游走著,墻上還掛著毛主席像,沒有任何生活方式的革新——是沒學會?還是找不到樣板?
布朗族的孩子是真黑。黑乎乎的笑臉上,一雙黑眼睛,茫然看著我們,我覺得好玩,這些孩子一年的收入,可能是在城市里奮斗十年的年輕白領的總收入。
高樓豪車帶來了改變嗎?似乎也沒有。寨子里的人還是不能外出,茶樹在這里,當然,根也在這里,很難徹底地走掉。
寨子里的佛寺的二當家,一個黑乎乎,但是眼睛特別明亮的和尚請我們喝茶,歷數(shù)自己去過的國家,泰國,印度,今年還打算去紐約,因為簽證限制,沒去成,一雙妙目,同樣是看到寨子的起起落落,似乎沒有多加觀察,留給我的,還是困惑,金錢,當我們迅速擁有的時候,我們能做什么?
沿路遇到的櫻花
金錢能制造墮落,這個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但金錢能制造靈魂的上升嗎?我還沒有看到,今年還想去幾次這個寨子,除了老曼峨實在好喝,還有,就是真切地想看看,一片樹葉,怎么改變普通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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