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說了,腓力二世的西班牙對異教的迫害最為嚴重。斯賓諾莎的父輩受盡 了苦難,一直想找個機會逃出去。終于在1588年,西班牙的“無敵艦隊”被英國打 敗,西班牙的海上實力大為削弱。斯賓諾莎的父輩們得以找到一艘船,從海上逃到 了荷蘭。在那里,斯賓諾莎出生了。
在斯賓諾莎15歲的時候,有一個猶太年輕人寫了一篇評論信仰的文章。那文 章并沒有嚴重違反猶太教義而是觸犯了基督教義,猶太教會卻因為擔心惹怒基督教 會,便強迫這名青年悔改》具體的悔改儀式是:要這個年輕人躺在教堂門口,讓教 徒們一個個跨過他的身體。
不過,猶太教會對斯賓諾莎還算寬厚。當長老發(fā)現(xiàn)斯賓諾莎有異端傾向的時 候,并不打算嚴懲他,而是希望能“挽救”他。經過反復勸說不果,長老甚至答應 每年給斯賓諾莎一大筆錢,只要他能妥協(xié),哪怕是假裝的都行。
后來斯賓諾莎的著作《神學政治論》匿名發(fā)表,剛發(fā)表立刻就進了天主教會 的《禁書目錄》,而且人們很快搞清楚了作者的身份。書中違反教義的言論受到了 暴風雨般的攻擊,有人說這本書是“一個叛逆的猶太人和魔鬼在地獄中杜撰而成 的”。輿論的壓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在出版四年之后,荷蘭政府不得不宣布禁止散 布與發(fā)售這本書。
“人們談到斯賓諾莎,就好像他是一條死狗?!?/div>
這種種遭遇足以摧毀一個人,或把一個溫厚的人變得暴虐厭世。
但當一個人找到自己的哲學答案以后,他是不會被摧毀的。
貧困的斯賓諾莎放棄了遺產,一個人搬到了荷蘭的海牙,以磨光學鏡片為生。 他終身未婚。有一個不可靠的說法,說斯賓諾莎喜歡過他拉丁文老師的女兒,另一 個同學則用一條珍珠項鏈奪走了女孩的心,但是最終也沒跟那女孩結婚。
磨鏡片的收入很少,斯賓諾莎一生清貧,晚年雖然出了名,卻仍舊保持著清苦 的生活。
曾經有位阿姆斯特丹的富商愿意資助斯賓諾莎,被他拒絕了。后來富商臨終時 要把全部遺產都送給斯賓諾莎,斯賓諾莎說服他把錢財送給了另一個人。那個人很 感激斯賓諾莎,送了他一筆錢,確實缺錢的斯賓諾莎終于收了,但只要了這筆錢中的一部分。
斯賓諾莎也有結交權貴的機會。
在他出名以后,普魯士選帝侯曾經邀請他去講學,說只要他講學的內容別觸犯 宗教信條就行。講學的待遇很優(yōu)厚,但是斯賓諾莎猶豫了六個星期,最后還是拒絕 了。他回答說,我不知道怎么把握才能不觸犯宗教信條。
法國國王路易十四還暗示過斯賓諾莎,只要他聲明下一本書獻給路易十四,就可以得到一筆豐厚的養(yǎng)老年金。斯賓諾莎卻回答說,我的確需要金錢,但“我只將我的著作獻給真理”。
這不可能是故作清髙,因為他確實窮。
斯賓諾莎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和笛卡爾很像,斯賓諾莎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而且斯賓諾莎也從母親那里遺傳到了肺病。
更危險的是,常年打磨鏡片使斯賓諾莎吸入了過多的粉塵,再加上生活清苦, 在拒絕了路易十四之后的第4年,斯賓諾莎便在貧病交加中去世,只有45歲。
如果我們是在寫一篇學生作文,那么寫到這里,我們應該贊美斯賓諾莎的美好 品質,為我們自己的庸俗人生暗自羞愧。但我們這本書的主題不是求善而是求真。 所以更應該引起我們興趣的是:在如此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下,斯賓諾莎是靠著什么樣的哲學信念,才得以保持寬厚的性格和平靜的心情呢?
我們慢慢來。
首先,斯賓諾莎是笛卡爾的繼承者。
我們說過,笛卡爾有一個很棒的想法,就是按照歐式幾何的模式來建立哲學體 系。具體來說,就是先找出一些不言自明的公設,再按照演繹推理的方法,以這些 公設為基礎建立整個哲學。
笛卡爾想法不錯,具體工作卻做得不太好。而斯賓諾莎則完美地實現(xiàn)了這個想 法。
斯賓諾莎最有影響的著作叫《倫理學》,在他去世后才發(fā)表。這本書的全稱是 《按幾何順序證明的倫理學》。
看明白了嗎?用幾何去證倫理學(倫理學也是哲學研究的一部分),這不完全 就是笛卡爾設計的路數(shù)嗎?等翻開這書,你肯定就崩潰了。
書里完全沒有一點口語,上來就這種形式:
定義1: XX
公理2: XX
后面則類似于:
命題19:因為XX (根據(jù)公理1)乃是XX (根據(jù)定義12),所以(根據(jù)命題
6 ) X X。此證。
完全就是一本數(shù)學書。如果沒有強悍的邏輯思維,根本沒辦法看明白。
我們來看看斯賓諾莎到底說了些什么。另外再劇透一句,鑒于后人對斯賓諾莎 的批判,斯賓諾莎具體說了什么,其實對我們普通人并不重要。這里介紹他的學說 主要是因為他的思路挺有趣的。所以如果看不明白也沒有關系,可以跳到下一段。
我們開說吧。
第一步,要找到公設對吧。
笛卡爾把一切都懷疑了,我們就必須找到一個絕對存在的、不可能被懷疑的東 西作為公設。
既然這個東西絕對存在,那么它肯定不能依賴別的物體存在。
斯賓諾莎把這種東西稱作“實體”。
實體的特征是,這東西自己就能證明自己,不依賴外物存在。這意味著,外物 也不可能摧毀實體。否則的話,實體的存在就要依賴于“外物不去摧毀實體”,等 于還是依賴于外物了,對吧。
既然實體自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外物也不能摧毀它,那么實體肯定是永遠 存在的。用類似的方法,我們也可以證明出,實體是無限的,是唯一的,是不可分 的,是善的。
如果實體是無限的,是唯一的,那么這就等于在說,世間萬物,我們每一個人 都是實體的一部分。因為只是一部分,所以是不完美的一部分。
這么一個永恒的、無限的、唯一的、不可分的東西,你想到了什么?就是神嘛。
斯賓諾莎就是這么想的。因為實體是無限的,如果有上帝的話,那么它一定是實體本身,不可能不是實體。用個通俗點的例子說,如果上帝不是實體,上帝又無 所不能,上帝不就可以改變實體了嗎?又和實體的定義不符了。
所以,斯賓諾莎承認上帝,但他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基督教或者猶太教中人格化的上帝,而是無所不在的實體。
當然,這種結論肯定會遭到宗教迫害了。
然而我們也可以理解,斯賓諾莎的世界觀能給他帶來強大的信念。
簡單地說,世間萬物皆為上帝,我自己也為上帝的一部分,那么我與上帝同 在,自然充滿無限的力量。其他人即便與我作對,他們也是上帝的一部分,他們的行為也都是上帝的意志(這點和基督教是相同的)。所以無論外人如何對我,我都 應該坦然接受。
復雜地說,實體永遠存在,我屬于實體,那么我也可以永遠存在。即便肉體消 失了,我也是實體的一部分。而且我和世間方物都是一體的。從這個設想中,我們 可以感受到無限的力量和安全感,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再者,實體是善的,作為實體一部分的事物,即便單獨看是邪惡丑陋的,它本 身也是為了善的目的而存在,也是善的一部分。因此無論多么丑惡的現(xiàn)象,我們都 應該寬容接受。
斯賓諾莎的學說大致如此。
順便一說,這種人和萬物一體的觀點在中國哲學里很常見。很多學派都追求“天 人合一”,比如莊子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北宋儒學家張載更認 為宇宙萬物都是一體的,所以我們侍奉父母,友愛別人,就相當于愛整個宇宙了。
當然,按照我們普通人的觀點來看,斯賓諾莎的哲學體系很難從感性上理解。
但其實這世界觀離科學世界并不遠。
著名科幻小說家阿西莫夫寫過一套史詩巨著《基地》。在后幾本小說里,阿 西莫夫構建了一個神奇的星球。在這個星球上,所有的動物、植物甚至一草一木共 同構成了一個整體。大家共享相同的意識、記憶、感情和感覺。星球上的生物個體 死亡以后,組成該生物的原子會最終變成星球上其他生物和物體的一部分。所以這 個星球上不存在真正意義的死亡,只有各種物體之間的轉化。意識是全星球物體共 享,因此也不會消失。
阿西莫夫的這個設想可能來自于曾經在科學界流行一時的“蓋婭假說”,認為 地球是一個生命體,能夠自動調節(jié)地球的環(huán)境,為生物創(chuàng)造生活條件。對于這個假 說本身,我個人覺得不靠譜。但是阿西莫夫筆下的這個世界描寫細致,設定合理, 讓人覺得非常真實。起碼在邏輯上,這個世界有存在的可能。
當然,阿西莫夫描寫的世界和斯賓諾莎的哲學體系有一定的區(qū)別。斯賓諾莎的 哲學指的就是我們自己生活的世界,而不是什么外星。但阿西莫夫可以幫助我們從 感性上想象斯賓諾莎的設想,讓我們想象,如果世界像斯賓諾莎說的那樣是一個實 體,那是種什么感覺。
印度婆羅門教的世界觀也很有趣,可以拿來作個對比。
大致的意思是:“梵”是宇宙的本體(我們可以把這個“梵”粗淺地理解為和斯賓諾莎的“實體”類似的概念)。同時,婆羅門教又從唯我 論出發(fā),認為世間萬物都從“我”而起。那結論是什么呢?自然就得出,
“我”和“梵”是一體的。那么人通過自我修行,就可以和“梵”合一,達到超脫輪回的目的。
哲學史上有個不難理解的現(xiàn)象,生活越是困苦的哲學家,他的學說就越關注個人幸福。反之生活富足的哲學家,學說更容易脫離現(xiàn)實。斯賓諾莎就是典型的前者。
當斯賓諾莎意識到自己的幸福應該通過理性思考來追求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在得 出最終答案之前還需要很長時間。那么在這段時間里,自己該怎么生活呢?
他總結了幾個可以暫時執(zhí)行的守則,大意是:
第一,說話要盡量讓別人明白,只要別人對我們的要求不會影響我們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比如求知),那就盡量滿足。
第二,只享受為保持健康所必需的生活樂趣。
第三,只求取為生活和健康所必需的金錢。
這些生活準則并非出于斯賓諾莎的哲學思考,而是他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一個 立志求知者的身份思考出來的。這些結論平實樸素,完全就是心靈雞湯的標準素材。 所以,不妨參考下吧。
在斯賓諾莎時代,哲學有一個非常光明的前途。
按照笛卡爾的設計,斯賓諾莎把哲學研究推上了一條井然有序的道路。其他的 哲學家可以像做數(shù)學研究那樣,發(fā)明新的體系,創(chuàng)造新的定理,或者按照邏輯規(guī)則修改、補充前人的成果。那么哲學成果也必然會越來越完善,越來越接近真理。人 類找到哲學的終極答案不過就是時間問題了。
但是,有人不服。
不服?這膽子也太大了吧?要知道笛卡爾和斯賓諾莎的觀點,可是有全體數(shù)學家當后盾的。
誰這么大膽,敢反對數(shù)學家?
嗯……是科學家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