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則清華大學解聘教師的新聞引起了巨大的爭議。在教師續(xù)任/解聘的考核中,兩位講師因為沒有通過考核標準,特別是科研評定指標上未能達標,而 遭到清華校方的轉(zhuǎn)崗和解聘。在一片媒體的報道中,輿論一片倒地批評高校“非升即走”政策是科研獨大的縮影,是功利主義的用人觀,是中國大學與世界一流大學 之所以會有巨大差距的鴻溝所在。
但是在我看來,清華實行有退出機制的聘任制,是一所一流大學實行制度建設的關鍵。
據(jù)我所知,清華和北大已經(jīng)開始全方位的朝西方的tenure-track(終身教職評定)制看齊,而在部分院系,比如經(jīng)管,已經(jīng)早已沿用此一制度。在美國的 大學里,tenure-track制度下的新晉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一般會給予一個六年的合同,在合同的第五年進行評審,以做出是否會在第六年給予tenure,也即終身教職的決定。如果不能獲得 tenure,會給予這位教授一年的時間找工作,即第7年年底必須離開。在美加的一些學校以及香港的高校,這六年的期限還會再細分為兩個三年的合同。在第 一個三年合同到期之前,會組織一次內(nèi)部的評定,以便決定是否再續(xù)第二個三年合同;在第二個三年合同到期前,會有一次更加苛責的國際同行評審,以決定是否最 后給予tenure。
這六年對于所有年輕的助理教授來說,都是十分痛苦的過程,同時面臨科研和教學的壓力,也 面臨著人生從在校博士生到大學教授轉(zhuǎn)變的一個關鍵階段。而即便熬過了這痛苦的六年,其結(jié)果也常常會因為科研成果無法達標,或者論文數(shù)量和質(zhì)量無法過關,而 達不到tenure的要求而遭學校解聘。在美國一流的大學,譬如斯坦福、哈佛,每年都有因為tenure評審沒有過關而不得不卷鋪蓋走人的年輕助理教授。 他們會自然流動到第二檔次的大學里,獲得tenure職位,并升為副教授。這都是非常正常和普遍的學術圈流動。據(jù)我所了解,譬如斯坦福政治學系,在過去的 十多年里招聘的十幾位助理教授,只有一到兩位通過tenure評審而留在本校升為副教授。換句換說,在這些tenure-track位置上的年輕老師,在 進入學校的第一天,就要為六年的評審而奮斗,中間毫無任何喘息的機會,與此同時也必須做好被學校趕走的準備,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
Tenure- track制對于年輕老師來說,是殘酷的;但是對于提高一所大學的水平來說,卻是必須的。只有有淘汰,才可以保證最優(yōu)秀的學術人才留下來。如果害怕競爭和 淘汰,如果所有人都有穩(wěn)定的大鍋飯保障,不用出任何學術成果就可以繼續(xù)留在學術圈里,那么這所學校就會被其他學校所淘汰。這套獎懲明晰的激勵機制是一所大 學是否可以保持其學術活力的根源所在。
評定一位年輕老師是否可以授予tenure的一個重要指標,首先是他的 學術科研能力。那么如何衡量學術能力呢?其中一個重要指標就是他的論文質(zhì)量和數(shù)量。有一些高校更加細化,要求論文發(fā)表在SSCI(社會科學引文索引),這 一要求也經(jīng)常被批評為大學功利主義的指標化,導致很多老師為了發(fā)表而發(fā)表,生產(chǎn)學術垃圾。雖然SSCI有很多為人所詬病的地方,但畢竟是一套可以量化的指 標體系,在操作層面上更加具有公信力。設想一下,倘若評審不是大家按照同一化的標準去衡量論文的質(zhì)量和影響力,而是比較誰和系主任、學校領導關系更好,這 種人治的方式就更加科學嗎?其次,誠如一些評論所言,SSCI體系只有香港和內(nèi)陸的高校所采用(尤以香港為甚),美國確實沒有所謂SSCI的提法,可能很 多教授連什么是SSCI都不知道。但他們所發(fā)表的論文或者預備發(fā)表的論文,可以說不僅僅是SSCI收錄的期刊,更是SSCI里排列前列的頂級期刊。
為 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學術圈有一個不成文的同行壓力(peer pressure)。學術是一個很小的圈子,在這個圈子里誰做了什么研究,誰發(fā)了什么論文,誰出版了什么著作傳起來很快。每次學術會議,大家聚在一起,經(jīng) 常會八卦這些最新的研究和論文進展。所有在這個小圈子里的學者相信都身覺這種同行壓力的存在,繼而鞭策自己要“不待揚鞭自奮蹄”。譬如我自己的領域是社會 學,社會學里最頂級的期刊叫做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美國社會學評論,簡稱ASR),我相信,所有社會學領域的學者,都以發(fā)ASR為自己的終極目標。
我的好友,博士還未畢業(yè),就 以單一作者的身份在ASR發(fā)文;我的一個師妹,博士剛剛第四年,前段時間有一篇論文以二作的身份被ASR接受了。當你發(fā)現(xiàn),你周圍的朋友都有ASR,或者 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準備投ASR的時候,你去發(fā)一篇Polish Sociological Review(波蘭社會學評論),是被會同行恥笑的,雖然后者也是SSCI收錄期刊。在我看來,如果一位學者只投這一類型的期刊,這是他學術的失敗,是沒 有顏面在學術圈立足的。相同的道理,經(jīng)濟學的目標是American Economic Review(AER),政治學的目標是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APSR)。所謂“欲求其中,必求其上;欲求其上,必求其上上”,對于個人而言,只有設立一個比較高的目標,不斷去嘗試,不斷去沖擊這一目 標,才可以歷練提升自己的學術水平;而當越來越多的人都設立一個比較高的目標,不斷去努力,那就會取得質(zhì)的突破。譬如在經(jīng)濟學領域,中國學者發(fā)表AER早 已經(jīng)不再是天方夜譚的事情;在政治學領域,這兩三年APSR也終于出現(xiàn)了中國學者的身影,這在過去都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評 定tenure的另一個重要指標,當然是教學。教學不僅重要,而且也是一個年輕教授修行的必經(jīng)階段。Tenure-track制之所以殘酷,正是因為要求 在短短的六年時間里,不僅要求科研做得好,要發(fā)表高質(zhì)量的論文,同時教學上也要投入,有所發(fā)展乃至設計新的課程。在美國,那些一流的學者,都是學術研究和 教學齊頭并進。所有人的時間都是一樣的,都面臨著六年后被掃地出門的巨大壓力,都面臨著要在教學和科研上如何尋求平衡的難題,都在感慨時間都去哪兒了。如 果別人做到了,自己沒有做到,那么個體就需自我反省,有沒有投入足夠的時間在學術上?我非常尊敬的一位老師,她今年已經(jīng)60多歲了,學術地位非常高,但依 舊勤奮自省。在過去的半年里,幾乎每天晚上11點半左右(包括周末),我們都會相約一起從辦公室離開。彼時校園里萬籟俱靜,天空中有點點繁星,我們相伴走 到停車場,一路走著一路交流今日各自的進展,然后相約明日再見。這是學術的樂趣所在。
既然獲得tenure的 壓力如此之大,tenure-track制度就要保證這些青年學者在生活上不要面臨壓力。我們常說,學術是“坐”出來的,這個“坐”就意味著首先要有一張 安靜的書桌,一個寬敞的書房,一個舒適的居所;其次則是不需要擔心三餐。只有沒有生活壓力,學者才能夠集中精力做自己的工作。倘若一個月只有幾千塊錢,日 子都沒法過,怎么全心做學術呢?但遺憾的是,現(xiàn)實中內(nèi)陸高校青年教師儼然已成為社會最底層的苦工,讀博士是回報最小的無奈之舉。
清 華解聘不達標的講師,這是清華的進步。但清華、北大這兩所大學如果想躋身世界一流大學,還有更多的制度建設工作。譬如大幅提升教授工資待遇,保證教師,特 別是青年教師的待遇,讓他們可以安心地做學術。高校在強調(diào)責任和壓力的同時,也要給予相應的物質(zhì)支持。再譬如打破傳統(tǒng)的名額制或者比例制晉升,即所有候選 人共同競爭一到兩個固定的升副教授指標,這樣只會導致年輕教師的惡性競爭,大家互相掣肘,又暗自和院系領導拉攏關系。
改革的目標應該是促進 良性和公開的競爭,鼓勵合作與交流,只要達到評定副教授的指標,就可以獲得提拔;達不到的,可以做到一個都不留。再次,在教師招聘上應該放眼全球,進行全 球性招聘,而非本土校級之間的內(nèi)部消化,同時鼓勵教師多多參與國際同行業(yè)最頂級的學術年會(比如美國政治學年會、美國社會學年會),掌握最新的研究趨勢和 進展。
當然,高校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一些更大的弊端還需伴隨著社政領域的全面改革才可以根除。但就目前而言,設立一套可以客觀操作的標準,引入有競爭和淘汰的激勵機制,提供良好的科研環(huán)境,是應當而且必須的。
嚴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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