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常永
單位：天津行高律師事務所刑事部主任
在政府工作報告中亮相之后，“工匠精神”在全國各行各業(yè)引起了熱議。為此，我瀏覽了一些有關(guān)“工匠精神”的文章，并在朋友的推薦下學習了介紹日本壽司大師小野二郎的紀錄片《壽司之神》，受益良多。該片沒有顏值擔當，也沒有催人淚下的人生故事，然而，在娓娓道來之中滲透著啟發(fā)人深思的力量，可謂“平淡之中見精神”。
這讓我聯(lián)想起中日兩國千百年來的恩恩怨怨，聯(lián)想起日本對中國文化的繼承和發(fā)揚。至圣先師孔子所講的“潔凈精微”（《易》之教）的境界，在日本這位做菜的老人家身上得以光大，反觀國內(nèi)的飲食現(xiàn)狀（此處略去一萬字）……如此這般，不能不有些失落，不能不有些感傷，不能不有些酸楚。
我們的絲綢、瓷器、茶葉都曾經(jīng)享譽全球，我們的祖輩都曾經(jīng)是技藝通神的能工巧匠，何以今日難有這種驕傲？這又讓我聯(lián)想起我的工作。律師向客戶提供法律服務，靠的是技藝。所以律師也算是一種工匠，法律工匠。當我們在談論律師的“工匠精神”時，我們能夠說些什么？
“匠人”與“商人”
去小野二郎的壽司店吃壽司，讓美食作家山本益弘感到緊張。去過很多次之后，他仍然感到緊張。這不僅是因為小野上菜時表情嚴肅，讓食客頗感壓力，更主要的原因是“簡單的壽司，味道竟然如此有深度”。他用“極簡的純粹”來形容。
美食的意義不僅僅是大快朵頤，美食所企及的高度令人尊敬。據(jù)說，小野二郎被評為“米其林”三星主廚時，評委吃的是小野二郎長子小野禎一所做的壽司，不是小野二郎本人的“作品”。而日本普遍認為，小野禎一的烹飪水準距離老父親還有相當?shù)木嚯x。
小野二郎的壽司被認為是全球最貴的壽司，經(jīng)濟收益自不必說。盡管如此，小野二郎本質(zhì)上仍然是一個“匠人”，而不是一個“商人”。提起二郎，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最會做壽司的“大師傅”；至于“飯店老板”這個身份，恐怕會忽略不計。
我想說的是：“匠人”與“商人”不是同一種人，“工匠精神”與“商業(yè)思維”迥然有別。
律師要生存，憑手藝吃飯，可以說兼具“匠人”和“商人”的身份。錢列陽律師說，律師是“三分之一學者，三分之一商人，三分之一社會活動家”，此言有理。律師要迎來送往，要為稻粱謀，都無可非議；但要立志做一個“法律工匠”，還須淡化“商人”身份。
在傳統(tǒng)中國“四民”社會，“工”和“商”分屬不同的群體。司馬遷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白居易說：“商人重利輕別離”，話糙理不糙。以經(jīng)濟利益為導向，很難培養(yǎng)出“法律工匠”。
談及“工匠精神”，“專業(yè)化”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一般來說， “專業(yè)化”需要持久地專注，這是常識。在德國，制造一個好零件都需要幾代人的堅守。
小野二郎的壽司店，沒有介紹手冊（菜單），因為除了壽司沒有其他菜品，菜單上總不能寫“壽司、壽司、壽司……”，那有點兒搞笑。而且，每天的菜品取決于筑地市場能買到的魚貨。不染指其他領域，不擴充店面，專心致志做壽司，這才成就了今日的小野二郎。假如他今天捏壽司，明天包餃子，恐怕很難成為業(yè)界翹楚。
對照律師行業(yè)，也是如此。假如沒有專業(yè)的堅守，今天房地產(chǎn)，明天新三板，什么掙錢干什么，很難成為某專業(yè)領域的“匠人”。并不是說緊跟潮流不好，敏銳的市場嗅覺是成功的關(guān)鍵。但是，有錢的、成功的名律師、大律師，不等于就是優(yōu)秀的“法律工匠”。這是不同的評價標準。
成本收益也是個問題。小野二郎的壽司店，以極為嚴格的標準挑選食材，包括鮪魚、蝦、大米等。他們的合作者也都是魚、蝦、米等領域的專家。為了保證章魚的口感，小野二郎會按摩章魚40到50分鐘。做好的壽司，不好吃就不能端上桌?！拔铱偸窍仍嚦栽偕喜恕?。片中反復出現(xiàn)的小野二郎父子試吃的鏡頭，相信會令國人唏噓不已（此處再省略一萬字）。對品質(zhì)的堅守貫穿始終，不惜成本。
律師的最大成本是什么？時間?！肮そ尘瘛币舐蓭熞援斒氯撕戏?quán)益最大化為宗旨去服務、去研究。假如律師像商人一樣計算成本、收益，必然會導致比照律師費付出工作時間，就難以保證最好的服務品質(zhì)。
以刑事辯護為例，會見、閱卷、開庭、溝通四項基本功課，除了開庭以外，其他三項工作都難以被委托人直接品評量化，都是“良心活”。律師的會見次數(shù)，沒有法律限制。與公、檢、法溝通案件的次數(shù)，合同也無法約定。律師看卷，只看一遍的律師有多少？看三到五遍的律師有多少？把卷翻爛的律師又有多少？委托人無法統(tǒng)計，也看不出來。但是，這些工作直接關(guān)系到辯護的力度。
所以說，以“匠人”思維做律師與以“商人”思維做律師，實有天壤之別。
“快”與“慢”
成為一名偉大的工匠需要多少時間？格拉德威爾在《異類》一書中告訴我們是“一萬小時”。而小野二郎則認為需要一生的時間。片中所描述的壽司店學徒漫長、艱難的學習過程令人驚嘆。
在日本，長子小野禎一最終會繼承父親的事業(yè)。然而，由于八十五歲高齡的父親仍然不退休，所以，小野禎一雖然技藝超群且年屆五十，卻還是沒當上大廚。學徒則要從擰熱毛巾開始學習，十年之后開始煎蛋。這樣的成長周期，在國內(nèi)簡直不可思議。
“工匠精神”往往意味著“慢”，“慢”才能精雕細刻。“慢”勝于“快”，先“慢”后“快”，才是真的“快”。急于速成往往會欲速不達、走火入魔?！奥辈皇菓卸?，而是拓展思考的寬度、厚度、深度，“慢”出品質(zhì)，“慢”出功力。
我曾在一篇小文（拙作《治人事天莫若嗇：向農(nóng)民學習刑辯智慧》）中提到，從農(nóng)民身上能學到許多好的思維?！肮そ尘瘛备熬氉鳌睕]有什么本質(zhì)差別。農(nóng)民澆田的時候，水就流得特別慢，這樣水才能滲透下去；流得太快，看似灌滿了，實際上跟沒澆一樣。
從事律師行業(yè)，反應太快不見得是優(yōu)點。我經(jīng)常善意地提醒我的助理和合作伙伴，想問題的時候，慢一點、再慢一點，思維的嚴謹比思維的速度重要得多。在職業(yè)規(guī)劃上，也不能太急躁。不求大紅大紫，勝在細水長流。
要舍得在個案上砸時間，把自己當成一個“木匠”，每日里對自己的法律文書、庭審提綱精雕細琢，做最充分的研究和準備。網(wǎng)絡罵戰(zhàn)、行為藝術(shù)、給法官塞錢、陪法官娛樂，這些“技巧”更能讓律師“速成”，但也可能分分鐘就葬送了來之不易的飯碗。
“自律”與“他律”
小野二郎每天都在重復同樣的動作：在每天的同一時間到店，搭同一班車，他甚至從同一位置上地鐵。他不喜歡假日，假日對他來說太漫長，他只想盡快回去工作。日本政府頒發(fā)給二郎“現(xiàn)代名工獎”，這是作為“職人”的最高榮譽。然而他白天去領獎，晚上回來繼續(xù)做壽司。
這在外人看來或許十分無聊，但是在小野二郎那里，沒有一個動作、一份壽司是完全重復的，每一次他都力求更為精進?！拔視趬衾镒鰤鬯?，點子多到半夜會驚醒”。
高水準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積累而來。
據(jù)我所知，德國哲學家康德也是如此。康德深居簡出，一輩子過著單調(diào)的學者生活，每天的每一項活動，如起床、喝咖啡、寫作、講學、進餐、散步，時間幾乎從未有過變化，就像機器那么準確。
每天下午三點半，工作了一天的康德便會踱出家門，開始他那著名的散步，鄰居們紛紛以此來校對時間，而教堂的鐘聲也同時響起。也正因為如此，康德被稱為是與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比肩的哲學史上的一代宗師巨匠，他的三大《批判》（《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是永久的哲學經(jīng)典。
康德有一個著名的概念：“人為自身立法”?！白月伞睅缀跏窃谀承I(yè)領域取得頂尖成就的所有人的共同點?！拔乙娺^許多律己甚嚴的廚師，但是沒有人比他對自己更嚴苛。他總是對自己不滿意，要做得更好。他總是向前看（片中美食評論家評價）?！?/span>
小野二郎自己也說：“我會努力向上，直到巔峰，但是沒人知道巔峰在哪里。即使工作了數(shù)十年，我仍然認為不夠完善”。
“工匠精神”從根本上講，是一種“自律”。對于自身所從事的技藝，內(nèi)心要求做得更好，每天都向著既定的方向更進一步、沒有終點。這是一個不斷與自身交流、發(fā)現(xiàn)自我、追尋自我，最終從“自律”走向“自由”的過程。
在某種意義上，技藝是一個游戲，是一個極其有趣而又極其嚴肅、認真的游戲。在游戲的過程中，他或許得到了許多“獎勵”，譬如金錢、名譽、地位，但真正使他動心并享受著的，仍然是游戲本身?！拔胰匀粫刻旄械襟@喜，因為我就是愛捏壽司。即使八十五歲了，還是不想退休。”
目前，許多律師事務所都在積極探索、建立律師業(yè)務操作流程，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這固然是好事。那么，是不是我們照抄了這些流程、規(guī)范，就能夠?qū)崿F(xiàn)服務的提升，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工匠”？作為外在規(guī)范的“他律”，如果不以“自律”為根基，再完善的制度化、標準化、精細化，也只能是空中樓閣，不能落到實處。
結(jié)語
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德國和日本是舉世公認的具有“工匠精神”的兩個國家。我們看到的是“德國制造”、“日本匠人”，我們看不到的是這背后的思想淵源。德國登峰造極的古典哲學、深邃的黑森林思維，養(yǎng)成了嚴謹、理性、守時、專注、好讀書的國民性格。日本則善于學習、借鑒外來成果，并加以發(fā)揚光大。
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不缺少“工匠精神”的基因。庖丁解牛，技近乎道。我們從來不缺少思想，我們?nèi)鄙俚氖菍λ枷氲膫鞒?；我們也從來不缺少精神，我們?nèi)鄙俚氖菍竦嫩`行。有興趣的朋友，可參考鄭家棟教授的著作《斷裂中的傳統(tǒng)》，相信可增進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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