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雅客,
淡然芳華。
臨近春節(jié)的這段日子,時間過得匆忙。
天氣卻一直出奇的好。陽光像春天般的溫暖,天藍(lán)藍(lán)的,云閑閑的,老樹入定,鳥雀無聲,一種獨(dú)屬于暮冬的靜穆。
而公園里,早櫻吐蕊,銀葉合歡浮光躍金。
人行道上紫荊花香氣濃郁,空氣薄脆而且甜潤,聞久了,覺得這氣味,有點(diǎn)像我熟悉的香氣,似乎是水仙將謝,那種帶著甜味的香氣了。
這花香,讓我想起彌漫著水仙花香的故鄉(xiāng)。
在程羽文的《花月令》里,農(nóng)歷十二月正是臘梅坼,茗花發(fā),水仙負(fù)冰的時節(jié)。水仙負(fù)冰,一個“負(fù)”字,總讓我想起阿嬤。
倘若她還健在,此時,一定站在故鄉(xiāng)老厝的門口,喃喃負(fù)手,企盼著兒孫的歸來吧?
走在城市深幽的街上,看行人來來往往,腳步匆匆,心頭涌起關(guān)于童年,關(guān)于水仙的記憶。想到庾信的那句“日月不居,歲時晼晚”,一時間,竟有一種莫名的寂寥。
壹丨
范成大有一首《瓶花》,專寫水仙的香氣:
“水仙攜臘梅,來作散花雨。但驚醉夢醒,不辨香來處?!?/span>
水仙的花香,像梅花一樣,是冷香。梅堯臣說,冷香傳去遠(yuǎn),靜艷密還增。它是一股一股的,飄忽不定,雖說不辨香來處,卻香氣遠(yuǎn)播。
但水仙的冷香,總是比不過木香荼蘼的熱烈高揚(yáng)。
那荼蘼的香,是從十米開外,主動糾纏上你,向你投懷送抱的。而水仙勝在冰肌玉骨,高潔清冷,它的香氣,超凡脫俗,具有入仙之姿。
黃庭堅就有一首《次韻中玉水仙花》,將水仙與酴醾對比:
“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暗香已壓酴醾倒,只比寒梅無好枝。”
說水仙骨如沉香,肌如白玉。荼蘼是濃郁的,熱烈的,而水仙是雅致的,素淡的,臨近歲末,水仙捧著一顆素心,踏浪而來,潔白的云朵一般,開出一片又一片的冰清玉潔。
荼蘼開在春末,花開荼蘼春事了,而水仙是前接臘梅,后接江梅的“殿歲花”。黃庭堅將水仙與荼蘼放在一首詩里,不僅僅是簡單的比較,我想也是一種情愫的表達(dá)。
荼蘼與水仙的開放,都意味著一個時節(jié)的終結(jié)。
好比黃昏的夕陽,到了最后一刻,越發(fā)讓人珍惜。就如陸機(jī)《嘆逝賦》里的那句話:
“時飄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將及。”
也許,我的寂寥,除了思鄉(xiāng)、思親之外,對于時光流逝的這種蒼白感,也算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吧。
貳丨
水仙是舶來品,大約于唐代傳入中國。但盛唐雍容,喜歡牡丹,而宋人尚雅,極愛水仙。
以畫梅花聞名的宋伯仁,寫了一首很有意思的小詩,叫《山下》。詩中寫道:
“山下六七里,山前八九家。家家清到骨,只賣水仙花?!?/span>
只因山下人家只賣水仙,便在詩人眼里有了清到骨的風(fēng)味。這樣的人格力量,正是宋時的文人,所夢寐以求的。
楊萬里的《水仙花》,也寫得好。
“韻絕香仍絕,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為名?!?/span>
“水”與“仙”,一如宣紙與墨,彼此成就,彼此融化。又如前世與今生隱秘的牽連,因水而生,因水而葳蕤,因水而綻香,說它“天仙不行地,且借水為名”,清麗脫俗。
但宋文人愛水仙的,沒人比得過黃庭堅。
林和靖愛梅,周敦頤愛蓮,黃庭堅卻獨(dú)愛水仙?!昂泱w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他認(rèn)為水仙與梅花一樣凌霜傲雪,可做兄弟。
黃庭堅前后寫過六首詠水仙的詩,最有名的,是《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
“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
這首詩開篇化典,“凌波仙子”,所指并非曹植名篇《洛神賦》里“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宓妃,而是形容水仙的輕盈與秀雅。從此之后,凌波仙子,便成為水仙的代名詞了。
黃庭堅愛水仙,愛得固執(zhí),其實是對自己清高人格的一種堅持。他不肯低眉,不肯遷就,只有孤傲的水仙,才能比擬。
寫這首詩的時候,黃庭堅剛剛結(jié)束貶謫,奉詔東歸,他在最末兩句寫道:
“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span>
此句氣勢陡轉(zhuǎn),靡思盡掃,豪邁之氣噴薄而出,真是痛快!文人詠水仙,很少有如此豪邁痛快的。
叁丨
只需清水一缽,水仙便裊裊婷婷,綠意蒙蒙。翡翠般的葉,白玉盞的花,金黃色的蕊,叢叢簇簇,高潔美好。
元代程棨《三柳軒雜識》將水仙列為風(fēng)雅之客,稱“雅客”。
清代李汝珍《鏡花緣》中,將牡丹、蘭花、梅花、菊花、桂花、蓮花、芍藥、海棠、水仙、臘梅、杜鵑、玉蘭稱為十二師。
“當(dāng)其開時,雖亦玩賞,然對此態(tài)濃意遠(yuǎn),骨重香嚴(yán),每覺肅然起敬,不啻事之如師?!?/span>
說水仙清貞,可貴為師。而在李漁的眼里,水仙是淡而多姿,卻又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讓他心甘情愿地,頂禮膜拜。
“婦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豐如牡丹芍藥,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動不搖,而能作態(tài)者,吾實未見也?!?/span>
在國畫中,水仙與梅花合稱“雙清”。
只因二者皆是傲寒的花草,梅花傲霜斗雪,水仙清雅出塵,被文人畫家視為繪畫題材中的清物,成為畫家喜愛描畫的對象。
八大山人的水仙畫,淡淡的墨色,寂寥的筆墨,一塊石,幾叢草,一株水仙,淺淺地開,清減、空曠、安靜。
揚(yáng)州八怪中,汪士慎的水仙圖,一株水仙,花開幾朵,幾叢矮草,一塊奇石,寥寥幾筆,有清氣飄蕩而出。
與畫上的水仙對視,時光渺茫,心靜如蘭,又飽滿,又凜冽,又孤絕,又安寧。這是畫家傳達(dá)的意念,也是水仙清香之氣無聲的表達(dá)。
在城市的暮冬里,我想念這種久違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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