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修訂《古文觀止》卷四，戰(zhàn)國策選文。開頭三篇是《蘇秦以連橫說秦》、《司馬錯論伐蜀》和《范雎說秦王》，其中，蘇和范都是外交專對文，難度最大。司馬錯是辯論文，篇幅短，難度相對小一些。
今天修訂范雎一文。經過好幾天的奮戰(zhàn)，終于快到了結束的時候。但就在最后一段有一句是----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僻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hùn，“打擾”）先生，而存先王之廟也。
復核到“先生乃幸至此”時，我感覺我之前把“乃”解為“才”是有問題的，過于草率了。且看：
中華版《古文觀止》譯為：幸蒙先生光臨此地。
中華版《戰(zhàn)國策》譯為：先生榮幸地光臨到此。
上古版《古文觀止》譯為：幸得先生光臨此地。
岳麓版《古文觀止》譯為：先生幸而到了這里。
我就納悶了，何以人人都當“乃”字不存在呢？視而不見的道理是什么呢？真的可以省略嗎？
我在網上看到很多人寫文章介紹經驗時，都說，學文言文就是要背，背多了，其義自明??！先不說，孩子們有沒有時間背？愿不愿意背？能不能堅持背？到底要背多少才算多？就說這一句吧，假設我把這句“先生乃幸至此”背得滾瓜爛熟了，我是不是仍然不知道“乃”字到底作何解呢？我想，上述四本書的編者，應該是行家或者大家了吧？應該“滾瓜爛熟”了吧？那他們就不應該放棄注釋“乃”字呀？倘若他們都做不到這一點，何以讓一個學生做到呢？學生到底要怎樣才能“不言自明”，以至于“其義自見”呢？
我早年讀書的時候，也曾背過很多文章，我似乎感覺不到，難道背多了，意思真就明白了嗎？相反，凡是我多思考一下，我就覺得有很多似是而非的東西。所以，我很不喜那些自己從來沒有做到的方法，卻偏偏介紹給孩子們去用。說輕一點，是不負責任；說重一點，是誤人子弟。
我把剛才這一句整個翻譯一下：
原文：秦王跽（jì）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僻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hùn，“打擾”）先生，而存先王之廟也。
譯文：秦王挺身長跪說：“先生這說的是什么話啊?。ㄎ覀儯┣貒ǖ靥帲┢Щ倪h，我（又）愚昧沒有才能，先生乃幸至此，這是上天讓我煩擾先生，因而使（我秦國）先王的宗廟得以保存啊?！?/strong>
我們來看秦昭王。他先說，我們秦國如何如何偏遠，我這個君王又如何如何愚笨沒有才能。中間這句先放著。他后面說，這是老天爺把你送來保佑我秦國的。
因此，“先生乃幸至此”一句的前面，秦昭王說，我秦國又偏，我又笨，順著話推理，就是范雎你這樣的人才不應該來這種地方呀。就好像一個清北高材生，去應聘一個小公司，老板應該也會這樣說。
“先生乃幸至此”一句的后面，秦昭王說，你不應該來，卻偏偏來了，這難道不是上帝保佑我們秦國嗎？就好像小公司老板說，清北高材生能加盟他那要啥沒啥的公司，公司要做成500強，就全靠你了一樣嘛。
因此，“先生乃幸至此”，明顯是有轉折的意味啊。但是，我一直沒有留意，“乃”還能作轉折副詞？我的猜測是對還是錯呢？
查何樂士《古代漢語虛詞詞典》P283：關聯副詞，用于后面分句的動詞謂語前，表示后一動作行為在情理上與前項是相背的，或者是出乎意料的，可譯為“卻”、“竟”、“竟然”等。
所以，全句應該譯為：秦王挺身長跪說：“先生這說的是什么話?。。ㄎ覀儯┣貒ǖ靥帲┢Щ倪h，我（又）愚昧沒有才能，先生竟幸而到了（我們秦國）這里，這是上天讓我煩擾先生，因而使（我秦國）先王的宗廟得以保存啊?！?/strong>
有關“乃”字，我一般只知道可用作人稱代詞“你（們）的”，如“家祭無忘告乃翁”；可作判斷副詞“是”，如“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可作表相承的副詞“才、就、于是”，如“知彼知己，勝乃不殆”。但是，如果我今天不琢磨這句話，不去查字典，我想，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乃”字的這個義項。
另外，我很不明白那些一說文言文，就條件反射般讓背的人。如果背，真的能讓文章“其義自見”的話，那么，坊間那些汗牛充棟的注釋書籍有什么理由要出版呢？學校的老師又為什么要給孩子們細細講解呢？原文背不就完了嘛。顯然，光背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那要學好文言文，具體要怎樣做呢？我想，首先要理順文義。不要貪多，一篇一篇來，讀一篇是一篇，學到一點東西就把這點東西變成自己的。不要像上面那些版本一樣，看到當沒看到，浮在表面。其次，在理順文義的前提下，讀熟原文。當然，熟讀成誦是最好的，做不到成誦也沒有關系，只要讀順口了，目的就大致能達到了。最后，就是要積少成多。
說到讀得多，我想起清朝的王念孫來。我買了王念孫的《讀書雜志》，在序言中看到：王念孫，1744年出生，其父為禮部尚書。他4歲讀《尚書》，隨口成誦。10歲讀遍十三經，旁涉史籍。1756年，他12歲，其父延請碩儒戴震到家教他。
大家知道10歲讀遍十三經是什么概念嗎？十三經包括：《周易》、《尚書》、《毛詩》、《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論語》、《孟子》、《孝經》、《爾雅》。除了《論語》和《孟子》，今天的非古文專業(yè)的中文系學生，有誰敢拍著胸脯說，有人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完整讀過剩下的十一經中的任何一經？
一個人如果讀得少，又要把聽來的所謂經驗告訴別人，自己都不曾驗證過，那真是害人不淺哪。以我有限的讀書經驗來看，到目前為止，我雖然只解讀了《古文觀止》左傳選文34篇，戰(zhàn)國策選文14篇，以及2篇楚辭和1篇李斯，總共不過51篇文章，但我感覺自己進步巨大。這表現在，就是見識過的虛詞越來越多，新義項的虛詞越來越少，理順文義的時候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準確。雖然耗時一年多，每天晚上4-5個小時，但之前幾十年，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的，耗時也不少，卻寸功未見精進。這說明什么呢？這說明，一個人要真正進步，就要少而精，持之以恒地努力，方有成效。
很多網友加我微信，一上來就問“要背嗎？”“考試考嗎？”這一類的網友我常常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真是說起來話長，今天這篇文章，權且當做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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